第55章 番三

　　本来宋陆离也是个凡人，有机会平凡一生的。

　　不满九岁，爹先死了，死不见尸。娘拖着瘦弱的宋陆离一脚迈进了湖里。冬天的水冷呵!在冷水里头将死未死之时，宋陆离就想，“我要活着!我得活下去!”一个九岁的孩子，从怯生生地过去里头自己昂起头。终于是时候熬到了，一个出家云游的老道士，青衣长衫，仙风道骨，提拎鸡仔儿似的从水里头将他给挑了出来。

　　然后，宋陆离就跟着师父一脚踩进了道门，入了道，修起了仙法侠术。只可惜，师父也死的早，就连自家门派历史和功夫还没教完，他老人家就驾鹤西去了。又重新剩了半吊子的宋陆离一个，像朵浮萍似的，在这看似平缓太平的世上飘飘摇摇讨生活。

　　东一天，西一天地活了这么许多年岁，长生成仙自然还遥遥无期。但好在这道算是入了门，无论能耐几何，也和凡人终究不一样了。如果不是死于非命，也应该可以像师父那样长长久久百年如一年地过。师父他老人家仙寿几何没有千岁也有八百了吧。老头儿对宋陆离无微不至的疼爱，练功也不忍多罚，可宋陆离大概是没有这个运道，一共也没享了几年的福气······

　　可是，话若说回来，若最后没有个长生得道的结果，千万年的时间也大概只是徒增折磨。倒比不过凡人的一辈子，不过百年，恩怨情仇一辈子经历不上几回，所以都能刻骨铭心。可这些修士们，纵有情仇恩怨，跟时间一比也都被逼的云淡风轻了。有什么意思!

　　宋陆离在逃命的功夫，好一阵儿左思右想。要是自己被个寻常人救了，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当个铁匠，或者农人，每天奔着填饱肚子，或者给家里的妻子添件衣裳脂粉，一样也有滋有味儿是不是那倘若，当初没人路过呢

　　现在的一切，都是额外的恩赐，上天的恩赐。

　　柳州在前追着那凡人的脚步，宋陆离在后面追着柳州的衣影儿。在宋陆离身后紧追不舍的，是飞回来的鸟怪!

　　宋陆离只顾往前奔跑，没留神自己钻进了一片浓雾弥漫的林子里头。回头的空档，再一看，无论是柳州还是那凡人都消失不见了。那怪鸟，停在浓雾边缘也不追了，接跟着拍拍翅膀，往山前头飞去了。

　　林子里，浓雾弥满，看不真着。弄不清楚大鸟打得什么主意，宋陆离脚不敢停，横冲直撞跑了两趟，额头又多了两记青印，在树上撞的!宋陆离双手扶膝喘口气。浓雾愈来愈厚，温度也骤然降下来。宋陆离觉得，自己一下子掉回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湖里。河面一层薄薄的冰，人砸在上面，冰就跟着整齐地碎出一块。锋利的冰尖儿戳到脸上，冰凉冰凉的疼痛。可水再冷，冰再刺骨，寒天地九再无生路，宋陆离觉得都比不上他娘的心。

　　至今已经十多年了，宋陆离没机会问清楚，她为何寻死也带上自己。她连死的勇气都有，怎么就能没有勇气相信她正在成人的儿子。九岁的孩子，一转眼就是大小伙子了。就是吃糠咽菜，捡拾剩饭，又或者卖力气做苦工，给大户人家放牛看地，宋陆离也不是一无是处。就哪怕是将孩子卖了，换的银两也够一个女人生活些日子了，可他娘亲偏要带着他一起死。她伤心欲绝，生活无望，她不忍心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血在世上受苦。宋陆离每每想起总如此劝解自己。哪怕说过无数遍了，宋陆离对她还是暗暗地怨恨，怨恨她要杀了自己的儿子，更怨恨她不给自己留一个机会，不给儿子一点儿信任。

　　被浓雾团团包裹住的宋陆离寸步难行。喉咙像是被塞进了棉絮，呼吸不得。

　　当年的情景也正相仿。女人身上坠着重物，手拉紧宋陆离生满冻疮的小手。水漫过胸腔后，宋陆离就感到一阵阵窒息随身体浮沉。窒息感越强，也就越激发了求生的渴望。手脚不住蹬弹，脱开被她抓住的手，又呛了不知道几口水，终于让路过的老道救上了岸。

　　有只手蓦地搭住宋陆离的肩膀，手掌粗粝，老茧丛生，尤其是手指。原本不能动弹的宋陆离此刻回过头，浓雾中出现的，是那个逃跑的凡人。宋陆离的气终于倒上来了。

　　“跟我走!”斩钉截铁，不由分说。语罢，他牵住宋陆离的手腕子。凡人的体温顺着他的五指和手掌，一点点驱散了河水与浓雾的寒气逼人。宋陆离像是又回到了九岁的时候，被人领着，奔跑着，却不是奔死。

　　他的出现，或者他本身就像是一道光，并不耀眼或者光彩夺目，就像一盏油灯，寻寻常常，平平稳稳，恰到好处。

　　逃命之际，宋陆离看到了那女人的脸，死去的她，脸塌陷进去，恐怖狰狞，丑陋无二。宋陆离想着，“终于活下来了!”她的尸体渐渐沉没湖底，没有几日就得被鱼虾吃个干净。宋陆离从来不回去看她，也没给她收尸骨。除了宋陆离，她再无亲人。没了她，宋陆离更得好好活着。

　　凡人能在浓雾里辨方向，三兜两转就带着宋陆离穿过了迷雾，来到一个洞口。藤蔓野草灌木遮着黑黢黢的山洞，李一鸣在前，宋陆离在后，两人钻进了洞内。没有光亮，且洞内低矮仅供爬行，两人摸着黑，向前挪动。宋陆离掌握不好速度，摸不清情况，不时就撞上前头“摸”路的凡人。

　　“你朋友在外面等着呢，可能···那些怪鸟不敢穿过那片雾，放心。”他回头向宋陆离解释，宋陆离觉得他笑了，虽然看不见。他一头领路，一面说话。

　　“兄台怎么称呼”宋陆离暂时抛却了祝余草的恩怨。

　　好歹是个修士，能捉妖收怪，甚至还大言不惭以天下苍生平安为己任，关键时刻，委身爬山洞逃命，还是被个凡人领着。都这般落魄的修道之辈了，恩恩怨怨也就休要再提。

　　“李十里!什么兄台!”他的声音清爽利落。

　　李十里，宋陆离在心地里暗暗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同时将这人的样貌声音都串联起来，竟然像是中了迷药一样，将原来他偷祝余草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他温暖的手，清亮的声音，桃花般的笑眼，以及救命之恩了!就是偷了祝余草又怎样他一个凡人，必定也是生活所迫，就像她一样。

　　“一天遭他两次搭救，哪怕不是草，而是要我的命，心和肝也必得双手奉上。大丈夫，岂能无情无义”

　　山洞里愈加清晰的水声儿，滴答滴答。宋陆离手心和膝盖都湿透了，像是在浅溪中爬行。一盏茶的功夫，前头李十里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他一头乱糟糟蓬松的头发，穿在身上又不知何时磨出几个破洞的粗布短衣衫都映在眼里。有风吹拂，他身上经年缭绕的药材香，也愈发浓烈。

　　终于是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是宋陆离和李十里，这个故事完成了一万多字，现在主要是作为宋侠和班长的故事的一个线索，等李一鸣的故事完结，会补充完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