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心有系

　　窗外日升日落，初冬刚至, 下得那一场雪让温度骤降, 白祈双手撑着窗沿, 探出身去, 入眼皆是一片雪白, 呵出的气息化作淡淡白烟，很快消散而开。

　　她来到院中那株桃树下, 手拢在袖中，抬头去看枝头的薄雪, 直到正午薄凉的日光从枝桠间透过, 这才轻叹一口气。

　　小贼已经走了七日了，原本她想着昨日就去接她回来, 思索过后，又觉得有些不妥。

　　她既然应了自己，那便好好等着罢。

　　不提前知会她一声, 贸然去了九黎，她必然有些措手不及, 慌慌乱乱, 反倒不好。

　　相思不相见，实是有些折磨人, 便只好倦在房里看些古籍解闷。

　　而九黎，羌凪房里，墨离正睡得沉。

　　她鼻息间喷出的，皆是炽热的气息, 身子亦是汗津津的，凪儿只好守在她身边，一道一道的换着巾帕。

　　“少主，刑震来了。”小环轻轻叩了叩门，等着羌凪的回应。

　　“现下不见。”羌凪正给墨离擦着身子，想到刑震，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炎爷爷不会那般狠心的，她早已经查明，刑震公报私仇，阿离本已重伤，还将她置于幽静阁，不是图她性命，那还会是何？

　　小环听少主这声音便知，她不高兴了。

　　刑震还站着不动，她只好做了个手势，请他回去。

　　“告诉少主，我明日再来。”他颓然的走了。

　　小环见他走远，这才推门进去，一边接过少主手里的巾帕，一边道：“刑大少爷也真是有空，每日都来，再说了，他就不能换个地方求见吗？”她很为刑震的智商担忧，少主怎么可能在闺房见他，莫不是个傻子吧！

　　凪儿盯着阿离的侧脸出神，压根没听见小环在嘀咕啥，眼神微微下移，正看见阿离左肩处，有一道极淡的痕迹。

　　这是...？

　　她轻轻俯下身，刚欲瞧个仔细，却听见耳旁小环低呼一声：“少主！你就不能等我走了再...”

　　什么？

　　她摸不着头脑，再看小环，似是满脸羞意，难堪不言。

　　“...你去帮我寻一下叶大夫来。”羌凪黑着脸，对于自己贴身小丫鬟的想入非非很是无言以对。

　　小环领命退出去了。

　　她这才敛了心神，细细观察起阿离左臂上的痕迹，环绕着肩臂一周，虽已极淡，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这到底是怎么...才会出现这样的伤痕？

　　她愈看愈近，再抬头，不觉间，已是距阿离的脸庞不过几分，连她呼出的炽热气息也感受得一清二楚。

　　为了方便给墨离换药，便一直未将她的衣衫给她穿上，也怕牵扯到她背上的伤口。

　　屋里架了火盆，暖意熏人，羌凪的目光便不自主的落在她微微泛着湿润的肌肤上，往里，是温润的锁骨，向上，是似玉雕琢的下巴，是薄薄的唇。

　　目光越过俊挺的鼻梁，落在她紧闭的双眸，还有紧皱的眉心之上。

　　怎么一眨眼，就出落得这般大了呢。

　　少主心里感怀，以前，她明明还是那般个头小小，跌跌撞撞，瘦弱得让人想要去好好保护她。

　　不知何时，身姿就已倏然挺拔起来，像跨过严寒冬季的翠竹，迎着初春的日光，肆意生长。

　　她一手托着腮，另一手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墨离的眉，看得出神。

　　秀润天成，很得她心。

　　大抵是房中火盆散出的暖意太过，她被熏得点点面红，脑中鬼使神差地又想起小环之前说的，待她走后再...

　　虽然方才那的的确确是个误会，但现下，她心思就好似被点了个通透一般。

　　再看向阿离清隽的面容，羌凪心神不宁，视线艰难的挪开，又再度不受控制的转回，盯着那薄薄的唇。

　　“沙沙沙。”有人踏雪走上台阶的声音传来。

　　羌凪宛若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惊起。

　　她赶紧身姿端正的坐于床沿边上，连衣角袍边都是捋的端正整齐。

　　“少主，叶大夫来了。”

　　“进来。”少主的声音极力平稳，掩饰着莫名的心虚。

　　叶澜心照旧背着药箱进来，一进门，她便疑惑的盯着羌凪，羌凪不解。

　　“你不替她好好擦身子解热，坐的这般端正，是要作甚？”叶大夫一语戳穿她，接着道：“你的面色好红，莫不是染上了热气？”

　　羌凪被说得一噎一噎的，只好转开话题：“...我有一事要问你。”

　　“你一日寻我七八回，问的都是蚂蚁般大小的事，要么，你房里腾个位置给我，也免得我来回奔波。”叶澜心眸光淡淡，语气却很是抱怨。

　　“你看看这伤痕。”羌凪引她俯身下来细看。

　　果然，叶澜心眉头敛起，咦了一声，蹲下身来，更仔细的检查了一番。

　　“我不得不说，墨姑娘出去一遭，当真是，发生了许多事。”

　　“我知晓。”

　　叶澜心白了羌凪一眼，毫不客气道：“你知晓？那她这手曾经被人整个砍断，你也知晓？”

　　羌凪像是被晴天霹雳劈了一记，“什...什么？”

　　“我说，墨姑娘这手，曾经，被人，整只砍断。”叶大夫极有耐心的，一字一顿的，解释给她听。

　　她见羌凪跟傻了似的，也不顾她还听不听得进去，又道：“刀口平齐，手法狠快，之后又以逆天的法子将手给续上了，也不知是哪位当世高人。”

　　最后咂咂嘴，拍拍羌凪的肩膀，“别傻了，现下不都已经续上了，好全了么。”

　　羌凪这才回神，又将她的话理了理。

　　断手，逆天的法子，续骨。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白祈，天官。

　　神农鼎筑出的仙丹，莫非就是用来给阿离续骨的？

　　那这般说来，砍断阿离手的人，应当就是她，跑不了了。

　　我还道她为何那般好心，原来如此。

　　羌凪原本对白祈仅有的一丝感激全化作了怨气，竟然这般待她的人，若非她是天官，羌凪非要现下就带着魔影军去灭了她。

　　“那现下，这伤不会再有事了罢？”她依旧有些放心不下。

　　叶大夫笃定回道：“不会。”

　　羌凪得了肯定的答复，这才将心放回去，又让叶大夫再替阿离把了脉，不厌其烦的问了许多该注意的事宜，这才将叶澜心放走了。

　　打开房门，外面寒风阵阵，几股遗漏的风窜进屋里，掠过墨离身上，原本因为发热而混沌的大脑被冷风一激，立刻清醒了些。

　　双眼微微睁开些，能隐隐看见面前模糊的人影。

　　“少主！她醒了！”小环惊喜的尖叫把凪儿唤过来，站在门口的叶澜心也关上房门跟了回来。

　　墨离被她这声音吵的头疼，喉咙沙哑，说不出甚么话来，只好再抬抬头，看见凪儿正朝她走来。

　　“醒了？身上疼不疼？”羌凪端着水蹲下身来，用小勺一点点的喂给她喝。

　　喉咙里总算是好过些，她出声问道：“今个初几了？”

　　羌凪不明白她为何一醒来便问这个，倒是一旁的小环回答的利索，“墨姑娘，你回来的时候是初八，今个都十五了。”

　　七天了...

　　“我想回长安。”她虽刚醒，面容疲倦，眸子的光却亮得很。

　　羌凪见她好不容易醒了，刚喜上眉梢，又听她还要去长安，面色又沉下来，像是酝酿着大雨落下前乌云密布的天空。

　　“不行。”

　　意料之中的回答。

　　墨离轻轻一叹，不再吭声。

　　凪儿见她这般，心里更急，她知道阿离的性子，打定了主意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若是不好好劝她，指不定哪一会不注意，她就拖着这病恹恹的身子跑了。

　　“现下天气凉了，你身子还未好，不得去长安。”她坐在床沿上，温言劝道。

　　“我知晓。”阿离闭上眼睛，轻声回她。

　　你知晓个啥，你这表情，摆明了不就是要逃跑吗？

　　羌凪赶紧对着叶大夫使眼色，叶澜心没法，也只好开口：“墨姑娘，能从幽静阁捡回一条命来可不容易，别老想着寻死了。”

　　羌凪：“...”你这是在帮我劝她吗？

　　墨离抬头，盯住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忽然嘴角撇了个淡淡的笑，低下头，似是喃喃自语般，“我舍不得死。”

　　“这就对了，我救你也怪不容易的，你身子没好之前可别老有别的念头了。”叶大夫摸了摸她的脑袋，觉得阿离还是很懂事讲理的。

　　羌凪被叶澜心气得翻白眼，将她推搡出去了，顺便让小环去送送她。

　　房里静下来，只有她和阿离。

　　“一定要去么？”她姿态甚低，实是不想再让她冒险了。

　　阿离毫不犹豫的点头，又不小心牵扯到背上的伤，痛得她直哼哼。

　　“你还知道疼？你知不知道，族会那天之后我去寻你，寻遍了你可能去的地方，你都不在。”凪儿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回想起那日的情形，又是气又是怕，眼角微红，接着抱怨：“若不是幽静阁的守门人好心告诉我，你就要死在里面了。”

　　“炎爷爷问你，你便敷衍敷衍也好，躲过那顿打，之后再好好认错，就不成么？”

　　“刑震待你，你还不知？那般倔，触了炎爷爷的肝火，正合他意。你平日那般滑头，怎地这事上就这般犯倔？”

　　“你若是死了，就没想过我该如何办才好吗？你还没给我报恩呢，没得我的准许，你不准死。”

　　墨离趴在床上，静静的听着，嘴角噙着笑，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凪儿现下的表情，一定是想一边掐着她的脸或者腰间的软肉，一边絮叨，好在她有伤在身，不用被揪得疼。

　　待她回神，忽然发现凪儿已经静了好一会，她觉得不对劲，赶紧扭头去看，只见凪儿眼眶里含着泪，正直勾勾的盯着她。

　　她马上就像被蛰了似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快的爬起来，跪坐在床上，伸手去抹掉凪儿眼角的泪，赔笑安慰道：“我哪会那么容易就死，当初在常羊山都没死，这会哪还会死呢。这次是我脑子没转过弯来，下回我肯定不去触炎爷爷的肝火。”

　　见这人总算是服软，不再倔的让人头痛，缓了缓心里的疼和苦，眼泪却更加止不住了。

　　墨离见那泪花越抹越多，急的手足无措，一边抹一边宽慰凪儿：“别哭，别哭，我保证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那你为何还要去见她！”少主实在是心里愁苦，便问了出来。

　　谁？难道是师傅姐姐？

　　她面露疑惑的盯着凪儿，不知如何作答。

　　“仙丹出世，惊动了姬胤出关，她出关便是为了去见天官的，你还要回她身边，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是不是！我不准你去！”少主说着说着又气得肝疼，这不识好人心的家伙。

　　墨离怔了怔，眸子里的光灭了又亮，最后无奈的笑道：“我与姬胤迟早要碰上的，她的天书还未递上，天官都未有许可，她若是敢私自与我开战，日后天官必然会偏向你这边一些，不是坏事。”

　　她思路清晰，将最坏的可能说与凪儿听，想让她宽心。

　　哪知凪儿听了更急，掐着她的脸，轻斥道：“那时你人都没了，我要天官偏向与我作甚！我不要她的偏向也不惧姬胤。”

　　“嘿嘿，不愧是少主，厉害。”她自动忽略前面那句，赶紧打蛇上棍接凪儿后面一句，转移开话题。

　　听这人毫不脸红的拍马屁，凪儿差点又被她的思路带偏，“我说你呢！”

　　“知道知道。”她颇为老实的跪坐在那，听着凪儿的训斥。

　　“还是一定要去么？”少主最后再挣扎着问一问。

　　墨离依旧是毫不犹豫的点头。

　　“那须得等你身子再好一些，不然我是绝不许你私自出族的。”羌凪拗不过她，只得耐心的缓缓劝。

　　墨离面露犹豫，再看凪儿面色不善，只得点头答应。

　　心里最记挂的一件事总算妥了，她整个人放松下来，裹着棉被，将脑袋搁在少主肩上，在她耳边轻语：“凪儿，谢谢你。”

　　羌凪无奈叹气，宠溺的摇了摇头，伸手去抱住她的腰身，触到她滚烫的肌肤，这才想起，这人衣衫都还没穿，一时间面上滚烫。

　　“阿离...”她轻轻唤着怀里的人。

　　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她有反应，凪儿扶着她的肩膀，一看，这家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