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都市漂流

    第十六章 都市漂流

  1 听蝉

  操场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不知道这棵高大茂密的细叶榕里藏着多少千多少万多少亿只知了,不明白这上千上万上亿只知了怎么都是孤独而急切的雄知了,都在拼了命地控诉这个世界的凄凉,拼了命地呼喊和发泄心中和体内的爱情,这群庞大的单身汉队伍怎么就如此齐心协力自动自发地组建了一支雄知了合唱队,齐齐敲鼓共奏悲壮雄浑的《爱情进行曲》——或称之为《求偶进行曲》也行,是因为永远的饥渴还是无法歇息的激情,或仅是生命最原始的本能使然?

  不管是何种原因,不管人们企图如何去研究,总之,它们就“知了——知了——知了——”地呐喊不息,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过,这鼓噪者还算识趣吧,找了个这么大这么苍翠这么荫凉的音乐厅,不然它们制造的比九月的阳光还明亮尖锐的声响何以得到人们的宽恕。这个幽绿深翠有着浓荫的音乐厅,削减了它们的音量,剔除了它们的杂音,柔和了它们的音色,抚平了它们的焦躁。

  善于择树而栖,善于择地利而歌,知了,是聪明的。

  九月的运动场,高二的这一堂体育课,是学习球类运动,篮球、排球、足球。其实也没怎么学,体育课历来是放羊课,老师简单地讲述了几点注意事项,就让学生自行分组打球去了。男生都跑进了足球场,女生则零零散散三三两两地走向篮球场和排球场,个别的几个抱了个排球就跑到草地上去了,她们要一对一地玩传球。

  一个瘦高的女生什么也没拿,也并不随哪个同学走去哪里,她就在原地呆立,望了望花花的毒太阳,发光的黄泥地面,就走进了这棵大榕树的树荫。

  四年了,每次碰上在操场进行的集体活动,体育运动,这个扎马尾辫的女生基本都如此,独自一人,离开,独处。

  从初一转到这所学校开始,从随父母从外地转来这座城市读书、生活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个女生,日渐沉默,内向,寡言。她不明白自己何以变成这样。小时候她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在乡下享受着无拘无束的自由,因为长期生病,又从父母身上得到双倍的关爱和呵护,兄弟姊妹间也常欢笑嬉戏,那时候,她是快乐无忧的。可是,她确实变了,从来到这座大城市的第一天起,她的生活就完全不一样了。她一直不甚明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快乐和欢笑会离她越来越远,为什么她再也不愿意走进人群。是大城市同学的排斥吗?好像也没有刻意排斥,只是自然而然地归了类。是因为老师不注意吗?老师也没有刻意冷淡,只是有点不咸不淡而已,难道生活不是这样的?是因为父母为了能在大城市立足而忙得没工夫理她?因为现在她不再生病再没得到更多的关爱?好像也不是,父母还是温和的、体贴的,每天一放学回到家,妈妈就把热热的饭菜摆上桌了。是因为兄弟姊妹变得冷漠了吗?也没有,大家只是在忙着各自的学习和生活。是自己见惯了的广阔的世界现在全被高楼大厦所代替?是因为以前都敞开的邻居的门现在全关上了,还关得紧紧的?是这儿的天空再也没见到小鸟的踪影,还是再也难以看到皎洁的月亮和明亮的星星……不知道,她什么也弄不明白,只是觉得眼前仿佛起了一层不散的雾,心里升起了一朵白里带灰的不晴也不雨的云,闷闷地,顽固莫名地飘满了她的天空。

  孤独,她知道了这种感觉,她的童年渐行渐远,她的快乐亦渐行渐远,她的个子越来越高,孤独也就越来越逼近,最后顽固地在她的心里住了下来,自卑在慢慢滋长……

  似乎全世界的蝉都来到了这棵高大茂密的树上,这儿不是小鸟的天堂,而是蝉的天堂。女孩在这儿听了四年的蝉鸣,现在是第五年了,蝉声依旧。

  据说一年四季均有蝉鸣。春天有春蝉,时时在大喊“醒啦——醒啦——”;夏天有夏蝉,天天在咆哮“热死啦——热死啦——”、“知了——知了——”;秋天有秋蝉,唉声叹气着“服了——服了——”;冬天有冬蝉,凄凄切切地□□“完了——完了——”。女孩细心留意过了,这棵操场边的细叶榕,在其四季常青的华盖上,没有春蝉和冬蝉,夏蝉和秋蝉则出奇地多。无论是有蝉鸣的日子,还是没有蝉鸣的日子,她常常在榕树下漫步,独坐,发呆。

  今天依旧,离群,索居,漫步,独坐,发呆。

  “我们一起去打篮球吧!”一个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这节体育课。

  是新学期刚转学来的一个女生,短发,瘦削,高挑,同样沉默寡言的一个人。

  “去打球吧,陪我。”女生又邀请了一遍,中性化的声音带点磁性,有点令人回味的深沉意蕴。她的短发上满粘着汗珠,在背后强烈的光照中形成一个晶莹的珠环,背光的瘦削的脸融进了树荫里,带着神秘的昏暗,黑白分明的沉静的大眼默默地看着她,期待她的起立。

  她心里一动,莫名一动。鼻子竟然也莫名一酸,搞不清楚为什么,她很想哭。

  但她没有,她笑了,四年多来第一次这样完全放开地笑,仿佛春花绽放,她听到了自己脸上花开的声音。

  她站起来,随这个新转来的短发女生,走出了树荫,走进了篮球场。

  这一堂体育课过得出奇地快,简直可用时光飞逝来形容。她跟短发女生一直在跑动、运球、传球、投篮、再跑动、再运球、再传球、再投篮……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也不知道投中了没有,只有动作,只有快乐,只有笑,这动作、快乐、笑全都变成了机械反应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生活是什么,忘记了身处何处,只知道融化在了无限的大无限的宇宙无涯的时间里。直到体育老师的哨子疯了似的尖利地响起,她才茫无头绪地停了下来。

  “你打得不错啊。”女生笑着夸奖她。

  “我不会打的,从来没打过。”她有点腼腆。

  “说明你有打球天赋啊,我们以后多点打好不好?”女生沉静的大眼睛坦然望向她。

  “嗯。”她点了点头,随着女生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篮球场,不知是运动过久还是过度,她感觉自己晕乎乎轻飘飘的,本来坚硬的篮球场似乎被阳光晒得虚化了……

  她就这么爱上了篮球,爱上了篮球场,爱上了这个曾经让她困惑乏味的大操场,不仅是体育课,就算平日放学,她都经常来到这儿,与短发女生开始一场短暂又漫无际涯的篮球运动。她还是常常离群,索居,漫步,独坐,发呆,在这个大操场边的这棵大榕树下,但今日的她已非往昔的她,她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发呆的时候她常常会想:她在这榕树下听了四五年的蝉声,也许就是为了等待那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女生的出现的吧?

  2 农家菜馆、唐婉、乌龟宰杀法

  “那年,我刚满十七岁。”曲莉说。

  是啊,刚满十七岁,高二。

  这个农家菜馆,很清静。不是因为人少。这家离我们单位只有十分钟步行路程的农家菜馆生意一直很好,大厅小厅总是座无虚席的,房间也至少得提早半天预订。

  这清静与人无关。中间一个露天的小院,种上两棵芭蕉,砌上几块石头,耕耘出一陇菜畦,点缀上几小丛葱、大蒜、芫荽,设上一个灰色大瓦缸,养上几尾鱼,清静,便自天而降。在大都市里能这么舍得营造“农家特色”的菜馆我见过的只有这家。

  我们在一个小房里,我和曲莉,预订了一个小房间,进午餐。这儿我跟同事来过几次,每次都乐而忘返,最爱是那小院,最可爱是小院的狭长弯曲形状,制造了更绵长了“院岸线”,使无论哪个房间哪个厅都能一睹其清新纯朴可爱的面容,每次一踏进一边挂着一顶灰黄大草帽一边吊着一把油绿大蒜的灰褐色木门,心里就自然而然地在背诵孟浩然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一落座望向小院就背另一句“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清静的感觉立刻漾满身心,俗世事务全消失净尽,彻底从脑子里斩草除根掉了。

  当然,单独跟曲莉是第一次来。在这儿听曲莉的故事,再恰当不过了,仿佛回到了她的遥远的乡下的家,也仿佛回到了我的遥远的乡下的家,我们在一个可称之为“故乡”的地方,闲话,闲话遥远的又一直绵延至今天的,故事。

  “我的整个生活就是在那棵榕树下被改变掉的。”曲莉继续叙述。“我一直说不清楚为什么,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样。读大学的时候我也暗恋过两个男生,也有男生追过我,可是无论想谁或跟谁在一起,最令我心动和牵挂的还是她,她一直放在首位,这一辈子谁都无法替代。工作以后我相亲过好多男人,尤其是婚前那几年,被介绍见过的男人不下十个,没有一个令我动心的,直到见到我老公,我们彼此感觉都不错,就结婚了,从认识到结婚不到两个月,是典型的闪婚。”

  “你们,幸福吗?”我问。

  “算幸福吧,我觉得。”曲莉淡淡一笑。

  “就是还想她,是吧?”

  “是。没办法不想的,都想了十八年了,想习惯了。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的吧?我一米□□,体重一直就没到过九十斤,生了孩子以后才胖了一点。也许是我先天不足,一直胖不了,但像我这样十几二十年都这么想一个人,怎么胖得了呢。”曲莉嘴唇有点哆嗦,她咬住它们,望着我使劲一笑,眼圈却红了。

  “没跟她表白过?”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不敢。你表白过呀?”

  “表白过,多次。”我撑开了笑脸。

  “你怎么那么勇敢的?”

  “不是勇敢,是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意志薄弱嘛。”我咧嘴笑。

  “我不敢说。”曲莉放松了表情。

  “我真的很佩服你呢!”

  “佩服我什么?”

  “怎么可以控制得那么好呀,要是我早疯啦。”

  “呵呵,那是不能说的,不对的。”曲莉有点忸怩,但说得断然。

  “你这么认为?”我愕然。

  “难道不是吗?那是变态的。”

  “不对。绝不是!”

  “社会认为是,别人也会这么看。”

  “那只是别人的看法。我们可以有自己的活法,至少有自己的看法。”

  “有什么区别呢,结果不都是一样的?人是挣不脱社会的眼光的。你现在的生活不也就和我的一样?”曲莉提高了声音,带点辩论赛的强硬口气。

  我惊愕地望着她,强压着心里不断涌起的莫名烦躁和莫名怒气。见我紧绷了脸,曲莉沉默了下来,刚刚绽开的笑容也不见了,有点不知所措地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在这沉默的空当,菜馆自动播放的古筝曲赫然入耳,缓中有急,柔中有刚,喜中有哀,悲中有乐,时圆时缺,时静时动,忽而鸟鸣山涧泉水叮咚忽而雨打浮萍激流澎湃,正细浪粼粼瞬成波涛滚滚……起伏无穷却妙不可言。我似乎有点明白她的莫名其妙的自相矛盾自我攻击了。

  “不一样,争取过会少点遗憾,也不那么压抑。”我叹了一口气,笑道。

  “我不敢说,一说就完了,还是像现在这样好。”曲莉也叹了口气,并重新展开了笑颜。

  “慢性中毒。”我调侃道。

  “是。剧毒的痛我受不了。”曲莉咬了咬嘴唇,随即温婉一笑,笑得妩媚。无论是从外形还是性情来看,她实在算得上是个古典淑女,好像是从哪本讲古代小户人家小姐的闺阁闲情的小人书里走出来的,不对,是从唐婉复陆游的《钗头凤》里化出来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清炖乌龟汤。”服务员脆声说着,端上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桌上立时烟雾弥漫,清香袅袅。

  我一直害怕杀生,无法见到被杀之物痛苦挣扎的样子,于是有人教我如何杀乌龟:将乌龟放到盛有清水的锅里,盖上锅盖,小火慢慢煮,开火后人即可离开厨房,既可以避免血腥的宰杀场面,又可以让乌龟自行清洁干净——随着水温变热,乌龟会变得着急,这一着急就会不断撒尿,遂将体内的污物尽数排泄掉,待乌龟寿终正寝,再行大卸八块之事。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我一次都没试过,因为在乌龟受煎熬的同时,我会在厨房之外想象它复杂而漫长的渐死心理历程……那样倒不如让我一刀把它结果了来得干脆。

  我喝着乌龟汤,嚼着乌龟肉,心里明白得很:这餐馆的乌龟必然死得迅速,所以我吃着喝着还是满开心的。

  唐婉是要跳水自杀的,但被救起来了,她便继续活着,她患了抑郁症,在读了并复了陆游的《钗头凤》以后变成重度抑郁,不久抑郁而亡。我曾经很残忍地恨那个救起她并成为她的后夫的男人,要不是他多此一举,这个悲苦的女子将少掉多少折磨。当然也恨陆游的才子豪兴,既然各奔东西了,纵有千种风情,万般愁绪,也不该再作勾人心魂的《钗头凤》,那可是唐婉的招魂曲和送葬曲。

  “我家里养了一只乌龟呢。”曲莉笑着说。“我儿子一岁的时候养的,有一天带他去市场,他看到了乌龟就怎么都不肯走,我就给他买了一只了,他每天都要跟它玩的,现在乌龟都两岁了。”

  “曲莉,她有家庭?”我叉开了她的话题。

  “没有,还是单身。”

  “向她表白吧。”

  “不行的,我害怕她说我变态,连朋友都不再跟我做了,那样我会死的。”曲莉马上拒绝。

  “不会,人没那么脆弱。”

  “你怎么知道?”

  “我也曾经这么想过,死掉,并付诸行动,可现在我还是活下来了。我十八岁的时候绝对不相信我能活到三十八岁。”

  “是吗?我不敢,想都不敢想。”曲莉摇着头,把目光从我脸上转到桌子上。

  “凤凰涅槃不是死,是更生。况且,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拒绝,怎么没想到她会接受?”

  “我知道的,她不可能接受,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我才结婚的。”曲莉使劲微笑。

  “田园四季。”服务员说着又放下一碟菜,随即又转身退了出去。

  3 暧昧,最好吃的味道

  “其实我根本不了解她,她也从来不跟我交心。她说她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彻底信任,彻底开放,绝不愿意被任何一个人左右情绪,控制情感。她很善于掌握分寸,总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她从来就不跟我说她自己或者她的朋友,更不提感情一类的事。我们的交往仅限于吃喝玩乐。”

  “可你不是吃喝玩乐型的人。”我说,一边嚼着桌上的那碟素菜,田园四季,素面朝天,和尚菜,只是许多和尚爱上了肉,许多俗人爱上了和尚菜。

  “她是,只要她喜欢,我都会喜欢,她去哪里我就会喜欢哪里。这一年多,我们经常去外面聚餐,唱K,也去几个地方旅游过。她的声音很好,唱歌很好听的,是那种中性化的比较低沉的声音。她经常会约朋友一起去唱歌的,有时候我也会去,每次跟她出去,我就像个傻瓜一样,什么都忘了,好像自己也消失了,回到家就整晚睡不着觉。她很喜欢旅游,全国各地都去,都是两三个朋友自己组织去的,她们有全套的旅游装备,去到哪里玩到哪里,吃住到哪里。我真的很佩服她的,有胆识,有能力,是很厉害的人。我整天都在夸她的,她说只有我才这么欣赏她,说其实她的内心很阴暗,我不知道她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也不敢问,就算我问她也不会告诉我。对我来说,她永远是个谜,我无法把握她的任何东西,猜不透,看不懂。”曲莉也一边嚼着和尚菜一边说着大俗话。

  “她有很多时间去旅游?”

  “是啊,她跟几个朋友一起开专营店的,专门卖体育用品和旅游产品,几个人都还没结婚,都是那种性情,想开店就开店,不想开就关门去玩,潇洒得不得了。跟她在一起真的很快乐,一看见她,一听到她就自然而然变得很快乐。她是个幽默风趣的人,思维很活跃,很有自己的看法。可是那种活跃只限于去吃喝玩乐的时候,要认真起来,她是很沉默的,她可以几天都不说一句话,所以,你永远无法知道她的心思。在我结婚前的那半年,我旁敲侧击试探过她好多次,她都毫无反应,那段时间我特别烦躁,就经常找她倒苦水,她说我应该找个男人来倒。我很受伤,就结婚了。那半年我哭得像个死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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