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雾森林4

  “唉,不是我的书房……”我有点惶惑,这书房的“气势”和我怎么一致了呢?我如何配得起这样的美质!

  “哦,不好意思,我昏头了!都怪这书房太美了,你的文章我太喜欢了,所以一进来就觉得那些文章都是你坐在这儿写出来的……呵呵呵,真傻!”她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呵呵笑起来。

  “你过奖了,我哪敢和这书房比,你这一比把人家书房大大贬损了哦!”

  “谁说不能比?你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看这书房配你最合适了哦。”她毫不在意地继续笑着,“我……”

  “不会拍马屁的哟!”我替她把后半句说完了。两个人不觉哈哈大笑。这么一说笑,刚进来时的严肃消失了,整个房间便似乎活动起来,满房子荡漾着宁静春日的活力。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这是你的字吗?”她拿起书桌上的那本《瓦尔登湖》,封面下夹着一张纸,写了字的一半正露在外面。

  “哦,不是。”

  “呵呵,我想也不是,这么学生气的字。”

  “嗯,你来之前我刚翻开这本书,看了不到一页你就到了,就随便放下了。”

  “哦,这句诗很美!是出自《诗经》的吧?”

  “有关联,不过《诗经》的那首叫《采薇》。”

  “采薇,对,我想起来了。”她的两眼发光,仿佛找回了某段幽微而美好的记忆。

  “我的名字哦。”我呵呵一笑。

  “你的名字?采薇?”她有点惊奇。

  “对啊,我就叫这个诗意的名字哟,采薇!——我的真名。”我把她放下的《瓦尔登湖》拿到手上,把那张写了字的纸折起来放进书里。

  “呵呵,既然你把真名告诉我了,我也要告诉你。”她像个孩子一样坦然地望向我,“不过我的名字很不好听,你不许笑哦!”

  “怎么会!”

  “熊英杰。”

  “哪几个字?”我一下子没弄清。

  “大黑熊的熊,英雄的英,豪杰的杰。”

  “好大气的名字!”我望望她娇小的身体,脑子里很艰难地爬出一只大黑熊。

  “你看,马上笑话我了!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好!时代烙印太重了,这么大的名字配我这个小人物,很讽刺吧?”

  “呵呵,名字而已,这名字响亮,有响亮名字的人能活得理直气壮。”

  “有这个道理?你的思想真特别。”她侧了侧头,又愉快地说:“嗯,好像很对哦,我从不干亏心事,一直活得堂堂正正哟。嘿嘿,还真准!嗯,你的网名为什么叫‘嚓嚓嚓’呢?很怪,而且一点都不像你!”

  “那是‘采采采’的谐音,比‘采采采’响亮、快乐,像舞步,难道不好?”

  “给你这么一解释,就好得不得了,哈哈!”她爽朗的笑声差点惊破了桌上的那盆文竹的美梦。

  “‘迷雾森林’又作何解?”等她笑过后我问。

  “呵呵,我迷失在森林里了。”她的笑容消失了。

  “哦?”

  “这也是我进网站的原因。”

  “嗯,”我转身把两把藤椅拉到一起,“我们坐下来好好聊?”

  “好的。”她依然安静和愉悦,与我并排坐到大书架下。

  4 可以称为故事的故事

  “从哪里开始讲好呢?”迷林手心向上握了握自己的双手。

  “你的同□□情故事,好不?”我笑看着她。

  “那就讲我的故事吧——如果那还可以称为故事的话。”她带点自嘲地浅浅一笑,接着说:

  “我们是同学、同桌、同事,从少年的纯真,走过青年的热情、走到中年的宽容,无不刻下我们友谊的痕迹。从初识的80年到90年,你来我往的,我没什么感觉,只知道她对我不离不弃的,我只是礼节性地回访。大概92年吧,当时我们在同一间厂工作,但不在同一个车间,我们大概一星期能见上三、四次面吧。有一天我突然有期盼她到来的感觉,我被这种感觉吓了一跳,从此暧昧悄悄来临,犹如章鱼的无数个触角将我们包围。就这样又渡过了好几年,我们无拘无束地聊,互相分享生活的点滴,事无巨细,相互倾听,没有应酬感,即使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聊得津津有味。我们有一种共谋感。一个眼神、一个语句或一个字,我们都心领神会。

  “98年,厂里倒闭了,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做事,朝夕相处,更加心照不宣。她对我说:我崇拜你。你是我的财富。如果你是男的,我非你不嫁……

  “她有不幸的婚姻,夫妻长期分居。当她在我面前哭诉,我只能叹息:可惜我不是男的,否则一定把你带走。我们不敢靠得太近,即使她哭泣时,也不敢,我总是像一个正人君子似的正襟危坐,因为我们都太在乎对方,越在乎,就越拘谨,越有所企图,就越心虚,越心虚就越战战兢兢。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我们不敢面对对方,我们甚至不敢面对自己,有犯罪感。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地植入骨髓,我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知道她是爱我的,我能深切地体会到。我走哪她必跟上,我说话她必认真过来听,我坐在哪里,她一定把椅子拖过来紧挨着……我被她关注,被她瞩目。有时因为虚荣心,我会故意和其他人热乎,引起她的注意,让她难过……

  “一次在舞厅,我们跳慢三,跳了一会儿,她说:我可以抱着你吗?我像个狗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双手抱住我的腰,我却保持不变的姿态,迈着不变的步伐,一副狗不□□的样子。其实我何尝不想和她步调一致,可众目睽睽之下,我又怎能为所欲为?

  “我是一个被动的人,十分被动,无法表达自己,无法面对世界。严重到几乎要看心理医生。

  “我们就是这样一直将暧昧进行到底,我们的关系只限于牵手。没有肌肤之亲,连拥抱的勇气也没有。这就是我的故事。直到现在,知己关系还牢牢维持。我感谢她,至少在情感世界里,我不再是局外人……”

  迷林的声音如歌也如天籁,清澈,质朴,低沉而清晰,在讲述的过程中她的双手一直在上下翻覆地彼此时而摩挲、时而紧握,双眼则一直就看着自己的手。

  “你很幸福,有人那么爱你,你们又如此相知,这样的爱很难遇到。”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打破她讲述结束后的沉默。

  “一切都很无奈,只能寄托于小说吧。我曾经为它写了唯一的一篇小说,放到一个网站去了。从某个角度来说,本来我应该很知足了,可是人心啊,怎么说呢,就是喜欢无止境地疯跑。”

  “我理解,那样很痛苦。如果彼此能放开家庭——你们的孩子也大了吧?不再顾及世俗的眼光,你们是能在一起的!幸福地在一起!”

  “不是家庭和社会,是我们自己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其实这样也好,没有□□就没有低潮,一切都在等待中,永远的希望。”

  “是你过不了,我觉得她没问题。”

  “对,我特别内敛。”

  “我很奇怪啊,怎么你们可以这样克制?我就做不到!”

  “这是性格,无法更改。我们都特要面子,面子意味着一切。”

  “可以改的,迈出第一步就行了。”

  “不行。时间太长了,相处的模式已形成。否则就是对友谊的亵渎。”她坚决摇了摇头。

  “可你们的不是友谊呀!你们……没有冲动和激情,是吗?”

  “对,这是关键,没有性冲动,没有催化剂。”

  “是不敢有冲动吧?”

  “呵呵,我也这么认为,想都不敢想。连拥抱都不敢,何况别的。”

  “可这是本能,由不得你想不想的啊……也许你只是渴望心灵相通的感觉?”

  “可是我看了同影的镜头会很激动……我对异性没有冲动。”

  “迷林,到目前为止,你,还没对任何一个人,有过性冲动?”我惊愕地望着她——那双几乎不受岁月影响的清澈的眼睛。

  “是呀,我是一个精神大于肉体的人,我可能不属于这个世界。哈哈哈……”她突然突兀地大笑。

  “但是不能只要精神啊,我们是动物……”

  “是啊,要情和欲的统一。”

  “你,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吗?”

  “没有。我和他在一起,他说是奸尸。呵呵…… 我没有任何经历,是装在套子里的人。” 她安静下来了,笑得淡然。

  “当初结婚……?”

  “是随大流,完成人生的课题。从头到尾都是左手摸右手……我是行尸走肉。”

  “如果实在难受,离了也没什么吧?”我试探了一句。

  “不想伤害他,他不是坏人,对我也很好。而且离了我又能怎样呢?我的行为特别安份,思想却跑得好远。我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疯狂地看书,看弗洛伊德的精神现象学,看柏拉图的情至上学,看卢梭的自传……看得我不知方向了,呵呵呵…… 我非常矛盾。长期的自我封闭,使我不能适应现实的世界。我就停留在我个人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其实单位的同事都听喜欢听我讲笑话的,但我那是在掩盖我的真实,故意表现轻松快乐。我根本就没办法真正开心,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懂我。”

  “现在好些了吧,自从进了这个网站,交了我们这些朋友?”

  “嗯,好多了,不过我还是决定不和网上那些人过分闲聊了。不走网络交友路线,我知道自己不适应。我只想交真正的朋友,就像我们这样的,还有雨中梨花。呵呵,人生都到了尾声了,还交什么友呢?”

  “迷林?”

  “嗯?”

  “听我的话,多在现实生活中,在自己身边找找朋友,一些能给你温暖的朋友。”

  “好吧。我的社交圈子太窄。” 她和缓地展开了笑颜。

  “日常玩乐的跟她们讲,郁闷的不能和她们说的,就和我们说。”

  “嗯,明白了。我不会对你客气的。”她露齿一笑,两个酒窝像两朵悄然开放的羞涩小花。

  5 忏悔室与养老院

  “我的故事会开完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故事’很好笑?在心里笑话我的顽固不化、冥顽不灵?幼稚简单?”

  “哪里!你的故事很美,我的故事跟你的没得比!”

  “讲来听听?”

  “好。我们是中学同学,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我们好了七年。相知,相拥,相吻。大四她找了男友。分手后,我忘却,她怀念。半年前,当她知道我把我的故事泄密给一位朋友,她说我侮辱了她,说她并不懂得那叫做同性恋。我们的故事被全盘否定。”

  “呵呵……这样啊……”迷林的表情有点古怪,“不过,既然你们爱恋了七年,已经有幸福的体验,你们的人生是,丰富的。”她小心翼翼地挑着字眼,“爱情本是一种感觉,所以易变,所以此一时、彼一时。这是常理。她这样表现……我认为,要么是她感情已淡,要么她死要面子,不敢面对自己,也不敢面对别人——总之,你不要因为她太难过!”

  “不难过就怪了……”我随手把书架上的一幅小油画拿到手上:一片春日的原野,两个小女孩正在草地上与一只小狗嬉戏。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不要怪她。”迷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坚定地说。

  “被她这么一说,我怀疑了我的整个青春、过去,甚至怀疑我的整个内心世界。她的否定太具颠覆性!”

  “嗯,是这样……没必要怀疑,我相信你!”迷林突然伸手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比我的小很多,但很有力。

  “最震撼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好了。”我对她笑笑。

  “嗯,我相信你的理性和豁达。”

  “现在你满意自己拥有过那么美好的感情了吗?”

  “嗯,我一直挺满意的……”迷林勉强笑笑。

  “所以不需要自卑。要说简单幼稚,我们来比比谁更幼稚好不好?”我用手指叩了叩手中油画的边框,说。

  “呵呵呵,好啊!”迷林快乐地叫起来。

  “我呐,嗯,连□□都不会用。”

  “我也不会用呀。”她笑眯眯地说。

  “嗯?”

  “我们家也是我先生掌钱呀。”

  “好,这个不算,我还有更绝的!男同学骂我是母猪,我回骂他公猪。”

  “哈哈哈……经典!”迷林哈哈大笑。

  “人家造谣我是某某某的老婆,老师让他上台检讨,见他流泪了,我可怜他,心想:他哪里错了呢,老婆就老婆呀,那是个啥东西嘛,也值得这么生气?”

  “哈哈哈!”

  “人家说我喜欢你,我记住了他的话,想了他两年,再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不认识我,我老想着天上肯定有个可以记录过去的仪器,什么时候给我找到了,我就让他看看两年前的他和他的话……”

  “噢……”

  “人家说周日来我家帮我整理甘蔗田,我很感激,一大早起来耐心等她来,到了田里干了不到一个小时,她说饿了,我就把她领回家煮面条给她吃,吃完了她说得回家了,家里还有别的事,妈妈回来把我骂了一顿,我觉得不能怪那女同学,我浪费了时间耽误了农活,妈妈生气是应该的,就低着头乖乖让妈妈骂,心里怎么也琢磨不出来,我要怎么做才对。”

  “你太善良了!”

  “我被人家骗了一百元,十几年前。”

  “小事。”

  “大学时有两个骗子合伙骗我,我相信了第一个怀疑了第二个,并千叮万嘱第一个别给第二个骗了。”

  “哈哈哈……”

  “小时候我整天想偷人家的东西,看到人家漂亮的东西都想偷,有一次真的偷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失去蝴蝶结的女生的眼泪。”

  “你太纯了,我不知比你坏多少!”

  “我还偷人家的花。还把一个欺负我的男生的牙打流血了。饭堂的阿姨分给我的菜太少,我就站着怎么都不肯走,后来跑到学校的后山上把她骂了一顿。我看着爸爸单位的葡萄架,怎么都挪不开腿,一个叔叔说:是不是想吃葡萄啊?来,我给你摘一串!我连忙说:不是不是,不是想吃……说完拔腿就跑,跑回房里才发现衣襟早湿了,全是口水……”

  “哈哈哈哈,不行啦,肚子痛!你检讨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入党介绍人!哈哈哈哈……”

  “我对什么都喜欢刨根问底。小时候,一天到晚在问‘为什么’,老把别人弄得哑口无言,现在还是很讨人嫌,每次看电影电视也还要问,为什么这个人这样,那个人那样……”

  “哈哈哈……”

  “看《非诚勿扰》没有?今天这个书房是我的忏悔室哦。”

  “哈哈,看了。”

  “我比他好,没尿过床。”

  “哈哈哈,你真有意思!”

  “比你幼稚吧?哈哈。所以,如果我爱着一个人,就会变成一个傻子,就会让她充满整个世界,相信她每个瞬间的好都是永远的好,每个瞬间的真都是永远的真,相信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是真诚的话真挚的眼神,相信看到听到的那个她,相信她的感受犹如我的美好感受,我无法接受模棱两可瞬息万变,所以整天想听到她说我爱你,还要不断说,决不能含糊……”

  “你是一个真性情之人,太真了,所以如此。你很执着,就像顾城。”

  “你想啊,我爱了七年的人有一天把我们的历史全盘否认了,我要问多少个为什么,到底该去问谁?有时候真害怕哪一天被自己逼疯了。”

  “对。疯不是因为事情而是因为思想。”迷林止住了笑,若有所思。

  我不语,把手中的油画放回书架。

  “你进网络就是因为这些为什么吗?”迷林问。

  “基本上吧。”

  “我也有这个原因。还有就是我对新鲜的东西很好奇,想摸索这个网络世界。呵呵,这是进行现代文盲扫盲呢。”

  “我们是好学的一代,肯定会突飞猛进的!”

  “希望如此。我们共同提高。”迷林又回复乖巧中学生的样子。

  “我们如何解决午餐呢?”我站起来,“我们在房里呆了一上午了,出去活动一下?”

  “对吃东西我很随便的,能填饱肚子就行。”迷林也站起来,“不喜欢麻烦。”

  “好,那我们到天台走走,再到楼下最近的食店解决温饱问题,如何?”我把那本《瓦尔登湖》装进背囊。

  “没问题,很好。”

  于是,我们登上了我与岚登过的天台。

  一打开小铁门,春风就扑头盖脸把人抱住,热情温柔又清爽。太阳温煦,满眼的绿色闪着阳光,绿浪粼粼地轻轻波动,那绿色仿佛密林深处浸着阳光的湖水,多情,潋滟,纯净。

  “真美!”迷林不由赞叹。

  “这是名符其实的天台呢,是城市里最接近天的地方。”我望着这久违一周的世界,瞬间浑身舒畅。

  “对的,接近天的地方,”迷林重复了我的话,“来到这里可以忘却世间所有。”

  “以后每周来,我们一起在这里‘办公’,怎样?”我看着她。

  “好是好,但合适吗?我是说,主人是否放心?”

  “没关系吧,我跟人家打声招呼看看?”

  “嗯,谢谢!真像人间仙境……只是能享受的人太少!”

  “你希望多少人享受?”

  “呵呵,我也随便说说的,只觉得这么好的地方却只能深藏在这儿,有点可惜。”迷林开始在植物间穿行。

  “晗说将来要把这儿变成老年lse的养老院。”我走近水龙头,拿软管接好。

  “好啊,好主意!”迷林激动起来,“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到时候由我负责做饭也行!呵呵……”说完,使劲抓着她的双手,随后放开了,在身子两侧不知所以地来回晃了好几下,仿佛是被强行捆住的枝条,猛然被解禁了,兴奋地随意乱晃一样。

  “那么,您,将是第一个被邀请者!”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一边拧开了水龙头,捏紧软管口朝层层绿浪喷去:“雪浪花,琼浆玉液,春天的甘露,来吧!喝吧!沐浴、伸展吧!”

  “嘿嘿,你像个诗人!”迷林一边躲着水花一边欢叫。

  

第二章    迷雾森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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