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凌孤月紧了紧喉咙,屈指扣了扣木板墙,“林姑娘?”

  舟上寂静,只听从隔壁传来一声薄弱的呼声:“公子……救我……”

  凌孤月俯身靠着墙壁,贴耳静听,“林姑娘,你怎么了?”

  少女的气息有些不稳,断断续续道:“公子……我不姓林,乃是兰烟岭下……猎户人家的寻常女子,前几日……被歹人掳走,说是要卖到金陵的妓馆去……”

  见凌孤月无动于衷,少女以为他有所怀疑,咬牙道:“公子……若不信,可亲眼看看妾身的双手。因自小跟随父亲到岭中打猎……弓箭不曾离手,不说百步穿杨……也能拟物在心,这两手素茧……作不得假,富贵人家的小姐……是不可能有的……”

  此刻,夜沉如水,凌孤月还在思索,江上却猛然掀起一阵波涛,引得船身摇摆不止。

  少女那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声响,似是重物落地,一声轻呼过后,再无声息。

  凌孤月扶着墙喊道:“你怎么了?”

  不闻回复,又扣墙问道:“姑娘,还在吗?”

  船身已经平稳,仅一墙之隔,方才说话的人却如从未应声一般,被寂寂黑夜所包围,霎时耳边只剩船桨破水之声。

  凌孤月不再犹豫,端起桌上的红烛径直走到隔壁。夜空璀璨,只见他目如星耀,两指捏住一枚门环,内力暗催,门环便被他自门板中连根拔出,留下两只孔洞,铜锁却毫发无损。

  推门看去,里面并未掌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凌孤月拿着烛台往里探去,昏黄的烛光下,他隐约瞧见房间的地面上,躺着一名身着鹅黄色袄裙的少女。少女的手腕处与双腿上皆绑着手指粗的麻绳,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已是晕倒在地,人事不知。

  凌孤月把烛台放置到一边,上前解开束缚,将人扶起,拇指按在少女的人中处,小声唤道:“姑娘?”

  良久,少女才幽幽转醒,看到凌孤月时,顺着眼角淌下两行泪来,“乐公子……救我……”

  凌孤月把她扶到床上,暗自瞥向少女的纤纤十指,上面确实过于粗糙,便问道:“你到底是谁?”

  少女挣扎了一番,倚着床栏而坐,开口道:“妾身名叫碧珠,兰烟岭人……前几日,父亲在山中打猎偶遇那几个歹人,说是日暮迷途,要来家中投宿。老父心善,便同意了。没想到那群人到我家后,见我年纪小,尚有几分姿色,又见爹娘老弱,弟弟犹且总角,便心生歹意,将我强行掳走……父亲不同意,死命阻拦,奈何那群人心如蛇蝎,不仅打伤了爹娘,还用我年幼的胞弟威胁二老,若是不将我交出去,则就将胞弟抛入溪中溺死……”说到此处,她低眸垂泪,“老父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我带走……他们把我关入轿中,缚住手脚,白天还会用布条蒙住口眼。我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日日坐在轿中,只听他们说要将我卖去金陵……不料前日,公子拦住歹人,碧珠才终于有了一线生机,便想方设法在夜间向公子求救……”

  “怪不得这两日总能听见奇怪的哭声,前夜我曾到你门前,你可知道?”凌孤月问道。

  碧珠点头,“知道。”

  “你为何不在那时喊我?”

  碧珠迟疑道:“当时公子身旁……是不是还有别人?”

  “那是驿站的老板,也是被你引来的。”

  “我听到公子在与人交谈,但不知那人是谁,为了防止暴露,只好按捺不发……”

  凌孤月见她一身狼狈,鬓散钗横,摇头道:“你就不怕我听信那些人的话,真的以为你是林小姐?”

  碧珠直视他道:“乐公子不像奸邪之辈,一定能明辨是非。”

  凌孤月迎着她的目光,笑道:“如果我不救你……或者没有能力救你呢?”

  碧珠眸色微暗,“在这条船上的两日……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倘若不能逃走……”她一改柔弱,齿关用力,鲜血便自嘴角流出,“碧珠宁死……也不去金陵做倚门卖笑女!”

  “且慢!”凌孤月扣住她的下巴,“我还有一事不明。”

  碧珠弱声道:“公子请问……”

  凌孤月屈指摸了摸鼻梁,在床前徘徊道:“那夜听你唱道:‘一怨爹娘’,今夜又听‘三怨苍天’,不知‘二怨’……是怨谁?”

  “二怨……”碧珠幽幽长叹,转而惨然一笑,“二怨郎心如铁!我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唤作阮郎。我们常在林中唱曲,山间骑马,虽不曾山盟海誓,也已心意相通。我本以为我们可以相伴到白首,甚至遭遇变故前的那一日,他还跟家里说要娶我……可后来……便没了音信,留我一介弱女子,身陷囹圄……这样的男人,我不该怨吗?”

  凌孤月见她神色凄迷,心里已是信了七八分,点头道:“姑娘,倘若你想离开,等船靠岸,我可以随时带你走。只是离开后……你要回家或者是去哪,在下便不能陪同了。”

  碧珠双目垂泪,“乐公子大恩,碧珠来世当结草衔环以报……” 言罢起身便要跪谢。

  凌孤月见她要跌下床来,忙扶住,“不必如此,只是举手之劳。”

  那一瞬间,碧珠目光闪烁,脸上蔓上一丝酡红。她一手压住凌孤月的手腕,一手就势拔下了头上的银钗。

  银钗映着跳跃的烛火,闪烁出冷冷寒芒。它本是少女及荆时父亲为女儿打造的一件珍贵首饰,应当被妥帖地插在发髻间,装饰一张巧笑嫣然的脸庞。

  但此刻,钗尾却抵在凌孤月的脖间。

  凌孤月挑眉道:“姑娘好身手,不愧常年在山中打猎。”

  方才的动作似乎已耗尽碧珠的所有的力气,她苍白着脸,摇头苦笑:“抱歉,为了自保,我不得不这么做。”

  凌孤月看了看抵在他颈上的银钗,并不在意,只要他想,只须用二指点在眼前之人的膻中穴上即可轻松脱身。但他不急于制服少女,只是疑惑她为何要这样做,“你有什么苦衷?”

  “我需要……有人代我去金陵。”

  凌孤月咳了一声,目光落在碧珠不太饱满的胸脯上,“姑娘,在下不是女人,如何取代的了你?”

  碧珠微带窘色,扭开脸道:“常人见了公子一眼,就已魂荡神移。用我换公子,至于男女,谁还会去追究呢。”

  凌孤月道:“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说了会救你,就一定能把你带出去,这样你还要恩将仇报?”

  “我可以跟公子一走了之……但事后,他们难免会找到我家里,去为难我的家人。”

  “姑娘真是心思缜密。”

  碧珠心知他在嘲讽自己,苦笑道:“乐公子,你气度非凡,仪表堂堂,就算是到了那种地方,料想别人也不会为难你。可我……一旦陷入泥淖中,恐怕再无脱身之日了。而且……我想保留清白之身……去找阮郎问个究竟,倘若他有苦衷,我们就私奔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回去。”

  凌孤月见她迷茫中带着丝希冀,“看来你并不怎么怨恨你的心上人。”

  碧珠道:“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他……”

  凌孤月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碧珠不解。

  “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我救你。”

  “哦?”碧珠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原来你不是怕连累家人,是怕连累你的心上人。”凌孤月淡淡道:“你不是被那些人抢走的,是被你的家人卖给他们的。”

  碧珠似是被戳到了痛处,手一抖,钗尾划过凌孤月的皮肤,带起一串血痕,“你……你知道?”

  凌孤月皱眉,脖颈间的疼痛让他有点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唱的歌很好听,在下听了也很动情,只是《卖儿怨》这个名字令在下很不舒服,更不必说这个故事了。”

  碧珠脸上的血色已经消失殆尽,清秀的脸庞拧作一团,“乐公子……”

  凌孤月眨眨眼,“在下一向喜欢博览群书,前朝旧曲《卖儿怨》自然也有所耳闻。”

  碧珠紧咬着牙,喉间发出兽一般愤恨的喘息,双目失神地盯着前方。

  凌孤月看着那张被晦暗的灯火照得有些阴森扭曲的脸,“姑娘还是冷静些好。”

  碧珠喘息了良久,才逐渐平息下来,冷声道:“没错……根本不是那些人用弟弟作威胁,是我的亲生父母把我卖掉的……金陵的妓馆到处买人,有人愿意出十五两银子,他们欣然同意。十六年的养育最后只换了那十五两银子……”碧珠凄凉一笑,“难怪都说女儿薄命,我们的命可真贱……”

  凌孤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卖了你?”

  碧珠道:“我的胞弟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个白痴,父母却极其宠溺他。为了防止他们老了后没人照顾弟弟,便想买个童养媳……但是父亲喜欢喝酒,家里打猎的钱常常不够换酒资。于是他们想了个主意,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卖了。”

  凌孤月肚子里有了个疑问:“你真的是亲生的?”

  碧珠被他的话噎住,摇头叹道:“我也多想自己不是亲的……从我有记忆起就会提着酒壶为父亲打酒,跟着他到山中打猎,十五岁那年,父亲还为我打了银钗……听起来还不错是么?”她凝视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但在家中,我永远像是一个下人,给他们洗衣做饭,劈柴喂马。他们其乐融融,我倒像个外人……”

  凌孤月看着她的脸,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碧珠制止住,“乐公子,是我对不起你,只盼来世再报。现在……请公子脱下衣服。”

  凌孤月抓紧衣襟,“姑娘请自重……”

  碧珠微红了脸,正色道:“公子不要多想……”

  片刻之后,凌孤月的身上的红衣已换成了鹅黄色的裙子。他虽然面容姣好,身材却不似女子般纤弱,骨架高挑,套着碧珠的衣服只觉得紧绷绷的。

  碧珠披着他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只见她将绳索缠在凌孤月的手上打了个死结,随即将他搀到床边坐下,“公子,我来为你盘发。”说罢一双巧手挑起凌孤月的发丝,在他头顶随意挽了几下,便挽出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髻,又用那枚银钗别住。

  待挽好发后,碧珠对着凌孤月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红烛影下,檀口红唇温润,目似天上寒星,眼角的朱砂痣灼灼如血,偏偏女子的扮相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碧珠道:“公子姿容绝世,又不带半分女气,这样装扮,实在是委屈公子了。”

  凌孤月道:“你已下定决心要我代你去金陵?”

  碧珠点头。

  “你的银钗不要了?”

  碧珠决绝道:“这枝银钗代表着我与昔日家中的情义,银钗我不要,恩情我也不要,今日过后,世间再无碧珠。”

  “那好,你走吧,”凌孤月往床上一躺,“我代你去金陵就是了,放心,我不会故意露馅的。”

  碧珠没料到他会如此配合,嘴唇微张,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凌孤月扭头看她,眼里既无同情也无厌恶,“既然我答应救你,换种方式也无不可。放心,我自有办法脱身。”

  碧珠一时思绪万千,想到骨肉至亲待她如奴如畜,萍水相逢的人却愿意以身犯险。顿时心酸不已,屈身下跪,对着凌孤月重重落下三个响头,“乐公子大恩,碧珠谨记在心,待找到阮郎,必去金陵找恩公报答!”

  凌孤月闭上眼不作回应,半晌,只听见脚步声轻移,脸上多了件柔软的东西。

  碧珠将一方纱帕覆在他脸上,“乐公子,请多保重。”

  船上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关阖,门环重扣。

  少女踉跄着离开,谁能料到她今后的日子是楚天俱遥阔还是心事成珠断呢?

  凌孤月在床上躺了一会,知道碧珠不会回来后便施巧劲挣开了绳索,到隔壁将流光剑取来压在床铺下。

  江上微波荡舟,摇摇晃晃,十分催人入眠。就在凌孤月困倦欲睡时,脖颈处传来的一丝疼痛却将他惊醒。他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已经结了痂,应该要不了两日即可痊愈。

  凌孤月咂了咂嘴,想到将近十年未有人动过他一根头发丝,今日却破天荒地见了血,心头不禁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渐渐入了梦乡。

  “庐陵到了!”

  清晨的码头,晨霭漠漠,随着船老大的一声吆喝,沉睡中的船只渐渐苏醒。

  凌孤月翻了个身,为免有人发现掉包的事,抬手将手帕罩住面孔,继续睡起来。

  门外聒噪,到庐陵的船客拖家带口地走到甲板上。

  只听木门被轻叩了三下,门外传来一道刻意被压得低沉的声音:“乐公子,后会有期。”

  凌孤月揭开手帕,侧耳静听了一会,少女步履匆匆,随着人群下了船,直至消失不闻。

  过了一会,又有一道脚步声走近。这道脚步刚健有力,震得地板都在与之共鸣。

  凌孤月抬足将绳索勾了过来,装模作样地套在脚上,又自缚双手,面朝里躺好。

  几乎是他躺下的同一时间,门锁被人打开,一名大汉托着饭菜走了进来。“吃饭了。”

  大汉朝里面看了一眼,见床上的身影还在休息,便放下心来,“若是今晚还不见饭菜少,爷就亲自喂你吃下去!主人可不喜欢干瘪的女人,你不要自找苦吃。”说罢放下碗碟,转身将门锁好而去。

  凌孤月竖起耳朵,听着他渐渐远去。抖了抖脚,轻松将绳子褪下。又下床在屋子里走了几圈,除了身上的衣服过于小了外,这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毕竟到时候下了船自然有人带自己去金陵,也不用自己找路了。不过那个书中的林剑客,真的是这个做皮肉生意的林老板吗?

  凌孤月活动了两三下,探头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一碗白米粥,配上一碟江南小咸菜,倒也合口。他将咸菜倒入粥中,搅了搅,怡然自得地吃完了早饭。

  金陵古渡,夕阳如血,吻舐着江畔的桃荫。一架轻快的马车停在金陵古渡前,车夫左等右等不见来人,百无聊赖地看着手中的马鞭。

  终于,只听悠扬的号角从遥遥江面传来,车夫站在车舆上伸长了脖子,眯着眼朝远处望去。

  平阔的长江,犹如巨幅山水画,将两岸青山归鸟尽收卷中,水天相接的留白,是天地间最大气的一笔,尽显苍阔。

  一条木船就从这留白处缓缓驶来,似真似假,如行画中。

  “来了!”车夫将缰绳拴到就近的一棵桃树上,吹响哨笛,见马儿颇通灵性地甩了甩尾巴,便放心地来到码头接人。

  大船入港,一行大汉护着一位盖着盖头、身材高挑的女子挤在众人前下了船。

  “怎么才回来?”车夫喉咙似乎受过创伤,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看了众人一眼,又将目光落在那名女子身上,几乎是仰头看去,“这姑娘--怎么生的这般高大?”

  盖头下的凌孤月只能瞧见对方穿着一双粗布灰鞋,听了他的话,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似乎是眼前人的身份地位不低,大汉低头小声辩解道:“三爷,这姑娘家是猎户,自小挽弓射箭,当然不比寻常女子。这样的姑娘,咱们楼里也没几个,倒是别有滋味,想来应该会受欢迎……”

  “行了,”被称作三爷的车夫狐疑地打量了凌孤月一眼,“快上车吧,别让楼主久等了。”

  凌孤月被人扶上了马车,四周皆是密闭的帘幕,便放下心来,趁机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子。

  车夫一边解下马嚼头,一边问起这一路的事。

  大汉答道:“也没什么,路上都挺顺利的。不过途中遇到了一位神仙模样的公子哥,本来约好了一起到金陵喝酒,不过下船的时候也没见着他,估计是被挤在后头去了。”

  车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顿手问道:“你们经过屏川的时候……”想了想又道:“算了,没事,还是赶紧回去见主人吧。”

  大汉唯唯诺诺地答应,跟在车夫后面准备离去。

  就在众人坐定扬鞭的时候,一道身影拦住了他们:“我……我有话对里面的姑娘说!”

  一名气喘吁吁的粗衣少年站在马车前,头发蓬乱,遮不住的风尘仆仆,眼中既有怯意,也有着坚韧。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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