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阴山路(十一)

  宴白流自嘲似地一笑:“我不关心这个该关心什么?我宴白流要是做了什么问心有愧的事, 你们大可去说, 大可去昭告天下, 让这天下的所有人去评判——但你们不,单是不也好说,只不过现在这又算怎么一回事。就算有私仇, 好歹也给我个痛快吧。囚禁?每天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给我扎一针?意义何在!”

  右护法轻呵了一声,意味不明。他眼睛在宴白流脸上扫了又扫,带着点蔑视又带了点恨、愤怒, 总之是让人说不大清楚的情绪。宴白流话音刚落,他就揪着针尾把针猛地一下拔了出来,说句不夸张的,血几乎是瞬时就跟着针尖飙了出来, 然后汩汩的淌下去。

  宴白流一口气差点没喘上了, 咳了好几声,又痛得夸张,就没空去理身上那点指甲大点的小伤。他在想这阴山里的损招着实多,每日一针,他两年了都还不适应,回回都觉疼得人几乎要失了智……指不定是使了什么狠药。不知道寒昭那冰块脸若是待在这, 且和他一个处境, 会如何呢。

  他还没见过寒昭狼狈落败的样子。

  宴白流想到这儿,就哈哈大笑。

  右护法刀子般的眼神朝他扎来。然而他笑了笑, 笑意又渐渐褪去,眼睫垂了下去, 一双明亮的眼里光芒一黯,如明玉蒙尘。

  宴白流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那是个血窟窿,血还在不断地涌,他倒是觉得身上热乎了起来,道:“我这辈子最憋屈的两年就费这儿了,寒昭那傻瓜再不过来,不知道还见不见得着我全尸……”

  宴白流忍不住又笑一下。他总觉得自己脸上是苦巴巴的表情,可事实上右护法觉得他笑得很开心。

  “这,你可尽管放心。”右护法手上凭空出现一只瓶子,他拔了木塞,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倾入那个血窟窿里头。“他一日不来,你就一日不会死。”

  “唔……!”粉末状的东西洒在伤口上,登时一股热辣的痛感直击大脑,他忍不住轻轻地痛呼出声。

  右护法在黑大袍之下看着宴白流隐忍地握着拳头,一副恨不得去死的模样,忍不住快意地勾了勾唇,用那难听的声音平淡道:“总之,我们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说的好像他一来我就会死一样。”宴白流攥着手等剧痛缓过去,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哪怕境遇不如意,他身上依然没有显露出丝毫怯懦的影子。他笑,“首先,我命硬,轻易不会死。其次……寒昭那家伙我知道,有他在我想死都死不了。”

  “看来你很自信。”右护法说,“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不一定。”

  “哦?哪一句不一定?”

  “聪明人,要学会自己揣摩。”

  宴白流也不想和他继续说这个话题,于是勾唇笑了一下。

  这鬼魅的红光把他的笑容衬得格外邪气,且掩去他六分虚弱,反多几分往日没有的坏。他转了一下脑袋,声音喑哑道:“说真的,两年了,来了这破地方之后,我连身家性命都被拿捏在你们手里,你们老大却连个面都没露过。怎么这么没诚意?是我宴白流的命太轻贱,还是春秋双剑入不得他的眼,连见上一面都不行?”

  右护法看他一眼,道:“见你?很快了,见你时就是你的亡命时。”

  这句话换做旁人说,宴白流绝然不会有丝毫情绪。但也许右护法那喑哑如老人,却又难听的刺耳的声音是格外与众不同,宴白流竟然生出了一点迟疑。

  鬼王玄水,许多许多年前自饥荒后横空出世,那时候宴白流自己都好像没有出生,何来恩怨?这正是许久以来困扰他的问题。

  不过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用自己那本就不好的记忆力几乎把自己的半辈子过了一边——可是,依旧没有半点思路。也许是上辈子、上上辈子的恩怨?人的转世想来面貌也是会变,不怎么可能。

  宴白流也想过,鬼王是不是冲着他身边的谁来的——譬如寒昭。但是偏偏又不是,宴白流在阴山两年,明显地察觉到自己才是鬼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

  想不通的事宴白流从不多费心思。既然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那就等到那天再说好了。

  而他被囚禁在阴山两年,可以称得上是与世隔绝了,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知道,里头的人也不会和他提起——于是宴白流也就不知道,如今外边已然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青玄宗中。

  “自两年前,寒昭与我发最后一只通信纸鸢之后他就彻底失去消息。”宗主满脸阴沉,语速有些急,看得出他心情并不沉静。“我们派人去分宗问过,说是寒昭在只用了一天解决了千婴祭的事情,然后就托信让与他同行的弟子,代为告别。”

  厉曜难得神情严肃,看起来就比从前精神许多。“这不是他的风格。”

  “确实不是,”师存道说,“只是我对他的能力过于信任,疏忽了他的安全——”

  “阿昭骄傲,虽然警惕心足够,可性格却还是难免不谨慎,”厉曜叹了口气,手指敲在桌上,剑眉紧蹙,“多年前就是这般……哎。”

  “……”

  二人之间陷入沉寂,隔了良久,师存道还是开口:“关于寒昭的那个传言……”

  不提这还好,一提这,厉曜就是满心愤怒。他霍然起身,青灰的衣袖甩了一下,一道掌风就顺势于无形中挥笞在地面,石块迸裂,哗啦响动。

  厉曜此刻眉目冷厉又带着怒火的神情像极了寒昭。他死死抿着嘴唇,盯着师存道:“阿昭怎么可能与邪魔外道狼狈为奸!师存道啊师存道,你和他相识也百余年了吧,难道你也不清楚阿昭的品行?!任由他们诋毁阿昭,诋毁青玄宗?!”

  师存道和愤怒中的厉曜对视一会儿,跳过他的问题,大笑三声,用像是怒极反笑的神色反问道:“邪魔外道?”

  厉曜看着他连咬肌都绷得紧紧的,神色更冷。

  师存道比他更冷,说:“你可知道你口中的邪魔外道是谁?”

  厉曜问:“谁?”

  “林星来!这名字,你熟悉得不得了吧?没错,你的好四徒弟,全宗最能祸害人的祖宗,林星来!”

  厉曜瞳孔一缩。

  “事已至此,我就说实话,”师存道说,“林星来命途坎坷,儿时就遭遇不幸,祸根早就深种,如今他叛逃青玄宗,我是半点不意外。”

  厉曜一双漆黑的眼含着怒看着他,并不说话。

  “那孩子,心性不稳,不能倾注心力!这话我同你说过无数次,你不信你不听我的,好了!如今可是正好!给全天下养出个祸害。”师存道说,“他就是只猛兽……”

  “我的弟子我自己清楚,不用你说。”厉曜手一抬,止住师存道的话头。沉吟片刻后,他坐回椅子上,揉了揉眉心。

  自寒昭走后他就一直在闭关,今日才被迫不得已的师存道唤醒,谁知道一出来,大徒弟大徒弟不见人,三徒弟三徒弟不见人,四徒弟更是能耐,从青玄宗一出来转脸就踏入邪魔外道,只余下那个眼盲的二弟子安静守在宗内——不过若是厉曜再不出关,连他都要按耐不住出去寻人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厉曜抬眼看向师存道。

  “我们仙门百家商议之后,决定先联手把林星来捉捕回来。”师存道说,“厉曜,我深知你是个护短的脾性,但你在这事情上面,万万不可插手!”

  厉曜被他慌慌忙忙叫出关,本就是什么都不清楚的状态,听他的话只觉得前言不搭后语,云里雾里中只觉越发恼火,“你总得把事情都给我讲清楚吧?”

  师存道看他一会儿,也深觉自己是过于心急了,于是长叹一声,“那我长话短说。”

  这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之余修仙者而言只不过弹指一挥间——可是,这一挥间的时间,竟然生了这么多事,竟致于搅得天地大乱,人心惶惶。

  一切的开始,就是千婴祭。

  千婴祭在浦承州闹得人心惶惶,凶手听说是被青玄宗大师兄寒昭直接击毙,连尸首都不曾寻到。不过这只是传言,真相如何,无人知晓。

  千婴祭之后,忽然有个自称鬼王左护法的黑袍男子横空出世,先是屠遍浦承州边境某族,连条狗都没放过。那血流漂橹的惨案还历历在目,那家家门的血还没干透,他就在隔日钉了一百个小孩的头颅高挂城墙,用他们的血写下挑衅之言。这后就像解放了天性似的,行尽天下残忍事,越发放纵越发残暴,可谓是丧尽天良、毫无人性可言。

  ——这其中的事,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是一提到左护法之名,就会令人想到那一百个死不瞑目的头颅,城墙上道道猩红的血痕。他的残暴不是作假,正因此才让人心惊胆战,惧怕某日路上打一照面就要身首异处。

  仙修和百姓对他恨不能抽筋拔骨、贬他下十八层地狱,可偏偏又找不到他的踪迹,更不知道是何许人也,提到他都只能长吁短叹,沉默着悲痛着。

  直到三月前,黑袍男子忽然掀开了斗篷,第一次露脸。

  ……是的,那就是林星来。

  那个传闻中嗜血恶毒的疯子,那个坏事做绝的魔鬼,他就是林星来——被寒昭视为亲人的林星来,在青玄宗无忧无虑长大的林星来。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人间魔鬼?弑父杀亲、杀师夺位、恩情罔顾的人吧。很多人都在猜测,林星来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他的恩师,厉曜。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这篇文将要完结的感觉?^_^

第71章 阴山路(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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