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有悔(二十)

  晋仇待在殷王的屋中,听着属下的汇报。

  殷地虽被他占了,殷人虽被他灭了,剩下的隐患却是不少。如何安抚底下人亦是个问题,天下人在等他杀殷王,不杀殷王,天下人都不会安心。

  那是一个随时会爆的存在,以殷王的天赋,如此次不死,定有杀尽天下人那一日。

  谁会放任着殷王的存在?

  “主上,十日后可要招众人于封歌台上处决殷王?”,离石来的手下问。

  晋仇点头,离石的这批人用起来很合手,几乎没有让他讨厌的地方。

  比赵射川、魏轻愁之流要好得多。

  毕竟离石之人是真为他考虑,且在考虑的同时从不说出违背他的话。

  忠言逆耳是不存在的,这群人仿佛相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哪怕不对他们也要让天下人知道那是对的。

  毕竟晋家只剩他一个了,这些历代服侍晋家的人,对他这个唯一子嗣很是在意。

  “他们背地里商量过了?”,晋仇问。

  不商量不会说出十日后这种话。

  离石来的手下跪着,面色很沉,“却是商量过了,杀殷王是他们追随主上的缘由,殷王不死他们定会再反。”

  再反就是反晋了,晋仇随手拿起本书,“告诉他们十日后封歌台上见。”

  “诺”

  于是来人转身退去,未在说什么,只剩晋仇拿着那书,脸上是一片平静。

  他的心向来难起波折,但这不意味着他喜欢被人威胁。

  天下人跟他一同反殷,自认熟识他的面目,但他若真是君子,便不会反殷。

  他带着晋地人,也不会放任来自他地的威胁存在。

  杀殷王是不想杀的,他要留着殷王,废了殷王的根骨,就让殷王那么活着。

  殷王若死,他总觉得会少了些什么,仿佛心中空寂,再无追求。连活着的必要都没了,如此,哪怕是为了自己,又怎能杀殷王。

  放下书,晋仇在殷地闲逛着。

  殷地的树不如晋地多,但也有些,只是随意走着,仿佛有嫩芽露出抹绿意来。

  春日好像到了。

  九十九年前夏日他在大雨磅礴中遇见殷王,将他捡回了家,他同殷王定了期限,是最少一百年,这一百年他们要一同过,可惜终究做不到。

  只是殷王的记忆还未恢复,如此一百年又算什么。

  殷王大抵是春日丢失的记忆,于夏日找到的他。

  如此算来,春日到了,殷王失忆已快百年。

  百年真是快,这百年他是无畏风雨的,殷王总是能及时抱住他,给他足够的温暖。

  可惜百年已过。

  “主上”,一片声音响起。

  晋仇走到何处都有人唤他主上,但这此的声音他很熟,毕竟这批人是他派来关押殷王的。

  “他最近如何。”,晋仇看着牢门,不知自己是如何走来幽谷的。

  自从把殷王带来此地,他便再未来过。

  那些叫他主上的人有些支支吾吾,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晋仇看他们一眼,自己走了进去。

  里面传着声,道:主上来了。

  有惨叫声停歇,晋仇加快了步伐,似乎急于见某个人。

  真见到的时候,心中又是一片平静。

  这是处他未见过的牢房,或者说刑房,里面全是他未见过的刑具,长得都很奇怪,晋仇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殷人在这上面敢想,这些东西我们起初都不会用,但现在会用了。”,赵射川出现在他身旁说道。

  晋仇表情很怪,他的脸仿佛抽了下,又极快地平静了。

  “惨叫是他发出的?”

  这牢房关的人不多,方才的声音又有些熟悉,只是殷王的惨叫?殷王向来能忍,哪怕是之前服药那几年也不曾发出过如此恐怖的声音。

  晋仇真不信他会惨叫。

  但赵射川很冷漠地道:“是他,殷人自己造出的刑具,能让他们的王发出惨叫,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他不是那种人。

  晋仇走进牢房,看着殷王。

  殷王被绑在刑架上,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鲜血的痕迹,但脸色很难看,汗水更是打湿了全身,在这阴暗的牢房中,仿佛结上了冰碴。身体更是在无意识地抽搐,那些惨叫仿佛不是他清醒中发出的。

  “这是怎么了?”,晋仇捏着殷王的脸,发现殷王立刻醒来了,只是眸子有些混沌,似乎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

  赵射川倒是答得快,“殷地的刑书上记着搜魂刮骨的法子,我们想着主上喜欢殷王这幅皮囊,便没对他身上动手,所幸他殷地直接对灵体动手的法子不少。”,那声音很冷,赵射川一向是不喜欢殷王的。

  晋仇无疑知道这一点,但他放任着赵射川对殷王的伤害。

  只是有一点,“我并不喜欢他的皮囊,百年前他以晋赎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时,那脸极其平庸,可要比现在这张脸招人喜欢的多。该在他身上动手就在他身上动手,休要对他的灵体做手脚。”,殷王已没有法力,此时对他的灵体动手,不如直接叫他死。

  且对灵体动手,痛苦太大,以殷王现在的身体,晋仇怕他熬不下去。

  十日后给那群修士看殷王遍体鳞伤的样子也要比灵体受伤更有说服力些。

  赵射川冷笑了声。

  晋仇看着他,道:“你要是不想效忠于我,可以出去了。”

  赵射川怎么可能不效忠晋,他只是讨厌殷王而已。

  “阿莹那些年同我一起流放苦寒之地,身子受了阴气,再好不了了。”,他们少主知道阿莹的情况,但从来不提。

  “赵射川,私事不该影响你的心。”,晋仇放下殷王,将他抱在自己怀里。

  魏莹的身体的确不如以前了,魏轻愁不跟他说,但他早已有耳闻,赵射川少年时便喜欢魏莹,不可能忍得了这种事。

  但殷王的身体也不好,晋仇摸了下他的肚子,那里面没有动静,果然是个假孩子。

  殷王那日将肚子勒起,想必也是不愿他人见到自己的肚子。

  男人怀孕太过惊世骇俗,就算是殷王,也得被当怪物看待。殷王倒是想要孩子,但没有的也不该强求。

  晋仇把自己的耳朵贴近殷王的肚子,听了半晌,什么动静都未听到。

  “十日内让他这肚子平下来吧,勿要在封歌台上叫他人看见。”,晋仇道。

  却发现在他说出这一句后,殷王那本有些混沌的眼清明起来,正惊恐地看着他。

  “晋仇”,他小声叫着。

  他想问晋仇说了什么,却觉得这个晋仇可能是假的,晋仇把他关来这里,就再也没出现过。

  晋仇是不会来看他的。

  “你醒了?”,晋仇却是开口,他觉得殷王抖得有些厉害,虽然之前也在抖,但现在清醒了,疼痛仿佛也加剧了。

  “孩子”,殷王皱眉,他确信这个晋仇是真的了。

  他梦里的晋仇跟这个晋仇说话时完全不一样。

  而且之前那句让自己的肚子平下来又是何意。

  晋仇看着殷王的脸,慢慢放下了殷王,重将他捆回施刑架上。

  “主上根本不想跟你生孩子,你是听不出来吗。殷王可不如众人嘴中那么聪明。”,赵射川在一旁道,他的脸色发沉,面露不善。

  晋仇不说话,他只是看着殷王,发现殷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假的。”,殷王那惨白的嘴唇微动,说道。

  他声音极轻极沙哑,这些时日的折磨对他的损害是显而易见的。

  且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晋仇会不要他的孩子,他虽与晋家有仇,孩子却与此无关,晋仇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孩子。

  殷王想不透,他低下头,仿佛明白了晋仇为何能无视他的遗言,他写在布帛上那些求饶的话,晋仇是怎么做到视若无睹的。

  既然连他的孩子都不想要,又怎会在意他的身体。

  “晋仇,孩子快生了,你再等些时日……或许一两日就好。”,殷王不明白自己在牢中过了几日,但孩子的确快生了,前些时日他就感到了孩子的挣扎,但赵射川什么都不信,他们封住自己的嘴,只顾动刑。然后孩子就不动了,或许是真的没了。

  殷王有些失神,他望着晋仇,想从晋仇脸上看出些别的东西来。

  这些年他待晋仇不薄,他愿意为了孩子放下自己的尊严去求晋仇。

  但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脑中浮现出了很多,殷地人死前的惨相一直在徘徊着。

  无数人辱骂着他,他看见了一个和自己长得极像的男人,那人摸着他的头,力道很重,他道:“太庚,你对不起为父的信任,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你做殷王。”

  黄无害前几日在他面前被撕裂了身上所有,在地上活活挣扎而死,死前还要对他喊:王上不要将此放在心中!

  他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中。

  百年前,他就算失忆,也可以质疑天,他太自信,相信世上少有自己做不到的事。

  但现在,他连那些记忆都不愿去想。

  做人到底是不能疑天的。

  “殷王,你要如何生子,用你的下面吗。还是将你的肚子剖开。”,赵射川问,他的话中是浓浓的鄙视。

  殷王咬紧牙,不发一言,他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竭力遏制住自己的颤抖,先前神魂撕裂的痛太过恐怖,叫他缓不过来。

  但赵射川的话不停,“生下来还不知是怎样一个小怪物呢,谁会要一个男人生的孩子,少主才七百岁,多得是时间可要子嗣,为何要你这男人生的孩子,留着给别人看,让别人笑话吗?”

  “以为你愿意生别人就愿意要,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拿孩子要挟别人,这还没生呢,要是生了,不知提出什么要求。”

  那话一句句故意说得讥诮,殷王的脸也越来越白。

  晋仇原本只是看着,但赵射川的话太过,他忍不住打断。

  “殷王不是会拿孩子要挟的人。”,这些年殷王为孩子牺牲了多少他都知道,他眼不瞎,犯不上听赵射川在这里胡说。

  但赵射川只是板着脸笑,笑得极其古怪,“主上心疼了,那殷王有孩子就的确想当于有要挟主上的把柄了。”

  晋仇看赵射川一眼,不打算再和他纠结于这话。

  殷王要是有他俩的孩子,恐怕真的是隐患。

  但他们是无孩子的,他该让殷王知道,这些年骗殷王也骗够了,没必要再骗。

  “孩子是假的。”,他道。

  殷王猛然抬头,像是没听清晋仇在说什么,喃喃了一句:“假的?”

  “确是假的,我命魏轻愁寻的药,你以为男人能有孩子?就算普通修士有,以你我二人的修为,也绝不可能几年内便有孩子,不是假的是什么,你没觉得那药中途用起来太过凶猛,且极为怪异吗?”,修为越高要子嗣越难,这道理殷王不可能不明白,当时觉得有孩子,便是被心中的渴望蒙蔽了双眼。

  人要是对一事太有执念,难免被骗。

  只是用这种事骗殷王的是晋仇,他知道有错,哪怕是复仇也不该用这种方法。

  但事情已做,晋仇就算是道歉也于事无补。

  “你肚子里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魏轻愁会来帮你排出它,赵射川便随我走。”

  殷王听着那些话,还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他会动……”

  “它不会,我方才听了,那是你的幻想,而且我既然敢用假药,那药肯定是不凡的。”

  “不是……”

  “是假的,你要是不信便等魏轻愁来。”,晋仇说完便要走,他委实不愿看殷王这幅摸样。

  他没看过,看的时候便格外心慌。

  殷王被捆在刑架上,瞳孔有些扩散,他像是受不住般叫了一声。

  那声音像是猿猴凄鸣,晋仇在失了孩子的母猿身上听过,嘶哑而悲伤,使人听之不忍。但殷王明显是无力了,只低沉地叫了一声,便再无声响。

  晋仇本已准备走,此时转身,只见殷王垂着头,像是死了一般。

  地上好像有水落下,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打湿了一小团的地面。

  殷王这种人怎么会哭,虽然这个孩子被他们期盼了很久,但殷王不是会哭的人。

  晋仇回过头,转身,逃一般地远去了。

  赵射川跟他在身旁,说道:“他先前经常惨叫,主上没听过,要是听过便不会因这一下而停止自己的步伐了。”

  “赵射川!”,晋仇猛地抓住赵射川的脖子,像是要扭断那事物一般用力。

  赵射川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但他不挣扎,只是看着晋仇。

  “主上,这不能成为你的心病。”

  “他不是心病。”

  “不是心病是什么,他会挡了晋地的路。”

  晋地的路我原本就不看重,我只是不想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亲人。

  晋仇松手,仿佛听见晋柏骂自己是伪君子。

何人有悔(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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