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有悔(二十五)

  “天最在意的是什么?”

  “他自己。”

  “自己?那世人呢?”

  “为何要爱世人?”

  “不必爱吗?天又是如何爱自己的?”

  “不知。”

  “混元,你究竟想做什么,将你自己分裂吗?分成两个你,让两个你在一起?”

  “无法有两个我,两个我会使天地崩塌。”

  “你之前试过了?天地塌了一次,而你犹不死心,但怎么才算是有两个你呢?”

  “相同的爱,相同的认知,一切的相同。”

  “怎样相同,怎样分裂你自己。”

  “不知道,慢慢探索即好。”,混元的声音飘散,游移不定。

  探索,哪里探索的出来呢,你妄想分裂自己,你不管世人,但你未必分得了自己,将你的每一丝情感都割开吗?探索你自己,再将自己分开吗?混元,那样只会发疯,不会成功。

  晋仇没拦过混元,混元是天,是万物的主宰,神思微动便可毁天灭地,其怒,便是摧毁自身也不再话下。

  其语无人可知,其思无人可懂,其不可拦,不可阻。

  天孤独太久也会疯,哪怕是他造出的物种也不能懂他。

  他只能孤独,但他明显是不愿再忍了。

  晋仇看着昏沉的天色,巨雷击在他的上空,粗约十丈,横盖封歌。

  抱紧殷王,雷劈在了晋仇身上,闪起一片光辉,但并未给晋仇造成太大的伤。

  “晋仇,为何叫我。你不知我在做什么吗?此时叫我倒不怕我出事。”,森严的音响起,灌到晋仇的耳中。

  分裂自己是件难事,身为天能有多少情感,上万,上亿,亿亿而不可数?混元要做的是将这些感情一一摘出,加以分裂。他不看天地人事,是因他分裂自己已需耗尽太多精力神思,不可能管的了人世。

  同样,有人在此时叫醒他,也无疑于打断了他的动作。甚至活活将他分裂自己的动作强行终止。

  “很疼的,晋仇。”,又是一道雷劈下,力道很柔和,那个声音也柔和,泛着些奶音,像是刚出生的幼童般。

  晋仇不敢回应,他任混元自己说着。

  “你杀了殷太庚吗!谁准许你违抗我的命令!我造殷家出来还有它用!”,这道雷极重,声音也是威严。

  “为何不回话,我的话你全未听到吗?远古的神尚且不敢忽视我,你又是哪里来的勇气支使巫祝在此时叫我!”

  “晋仇,殷太庚要醒了,你怎么还不说话?”

  “啾啾,一切变了吗?”

  果然不正常,晋仇抹了把嘴角的鲜血,不敢回混元的话。不知混元正在分裂自己的什么情感,这般神经。

  怀中似乎动了一下,晋仇低头,对上了殷王的眼。

  那双眼中泛着无限的精力,一如百年前般威严。

  “天便是这个样子的。”,他道,显然也听见混元的话了。

  晋仇想过殷王醒来的样子,但从不知道,几道劈向自己的雷就使殷王转醒了,一切太突然,跟他想的全然不同。

  “你醒了。”

  “你不愿孤醒来吗?”

  “愿意的。”

  “孤也愿意。”,殷王站起,他的手还是那么有力,似乎能轻易捏碎晋仇。

  晋仇一看便知他的法力未恢复,虽也有些,却只相当于五重天境界的修士。但以殷王的天赋,此时根基未毁,怕是很快就能恢复之前的修为。

  “你”,晋仇开口,终究是未说话。

  只殷王看着晋仇,仿佛想了很多。

  他死了,又重活了,当然知道很多,最少记忆是全回来了。

  自己是殷地的独子,殷王阏商唯一的子嗣,从幼时便被所有人爱护着,哪里受过苦,一路都是通畅的,修行之路亦无半分阻碍,所以敢质疑天,敢质疑所有。

  晋家有反心,便屠晋家。

  只是天竟然会阻止自己杀晋仇,那是一切转折的开始。

  他太过在意晋仇,每日都开着水镜看晋仇做了什么,看晋仇被叶周之人欺辱,看晋仇一个人在泥中爬,看他的青衣染污。

  一日不看晋仇便觉得少了些什么。

  晋仇与荀氏的那点小算计根本瞒不住自己,妄图用苦肉计麻痹世人,让人觉得他一无所有,再伺机造反的法子太笨。

  人都是有私心的,且大多隐藏着肮脏的欲望。

  你告诉他们可以大肆来伤害自己,他们最初放不开手脚,后面却是会被感染成真正厌恶你的样子。

  晋仇应该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但那时的他已全无抵抗的力气。

  殷王只是看着,他很喜欢看晋仇,但渐渐地不大喜欢晋仇被人欺负的样子。

  更不喜欢晋仇染血,将哭未哭的样子。

  他想让晋仇能安静地待在他的茅草屋中,只修行,只给自己看,而不问其他。

  他的确是喜欢晋仇的,所以要看晋仇的每一个动作,也纵容着晋仇的小动作。

  晋仇太笨,翻不出大浪花来,只会伤到他自己。

  终究是太自负了,可若不是混元来插手,自己永远不会中晋仇的计。

  殷王看着那些电闪雷鸣。

  混元已不再理晋仇了,他施雷于天地间。

  除了殷王与晋仇在的位置,其他地方遍是流血。

  “灵气变了。”,殷王道。

  晋仇点头,“似乎有禁锢被解开。”

  不是禁锢被解开,而是一直帮着修士的某种东西消失了。

  是那道阶层,从初重天到九层天的阶层,修士与修士之间的区分带。

  “你可是知道会变。”

  “我猜过,混元不愿再施雷劫给世人,那样太消耗灵气,他不舍得。”

  “不舍得?是积攒下来留着给自己用吗?让自己跟自己过得更好些?天也自私啊。”

  殷王说着,他的神情漠然。

  混元显然听见他的话了。

  “天不自私的时候,你们也未对天好过。”,谁也未想着对他好过,所有人都是怎样看他的,天确爱过世人,为世人尽过所有,但没人感恩,只会怨他。

  便是天自己有时也厌恶自己。

  雷劫在那一刻寂静了,似乎是想到了久远过去中并不美好的事。

  只是这样的沉寂太少。

  下一刻,雷声依旧,且更狂暴了些。

  殷王默默看着,他解下自己的衣衫,手伸向后背,摸住了那些锥子,晋仇这才想起殷王体内的锥子还未取出,此时那些东西早已深深地扎了进去,与血肉混为一体。

  殷王能在这种情形下,恢复些许法力,已可算是天的恩赐。

  “我帮你取出。”

  “不用。”,殷王回头看晋仇一眼,那颗头颅高高在上,看着晋仇时让晋仇的心凉了一半,他明白,以前的殷王回来了,现在的殷王再不会纵容他。

  混元的雷降得越来越多,悠远的声音中夹杂着世人的哭喊。

  “鬼实无必要存在!”,于是雷劈在阵法上,那道元伯等人耗尽了法力才施下的阵在顷刻间化为虚无。

  鬼魂的凄鸣声响彻昏暗的天空。

  殷王默默听着,他的手伸向后背,狠狠地拍了下去,只一下,那些锥子便冒出了踪影,殷王摸索着,一根根拔出。

  他的神情不变,在黑幕中让人看得不是很清楚。

  在他拔完锥子时,雷声有暂时的平复。

  “鬼死了。”,晋仇道。

  殷王不说话,似乎想着什么,他问天:“为何杀鬼。”

  混元的身影出现,还是先前那副晋仇替他捏出的脸,似乎强行平息着震怒,“你不是不喜欢鬼吗?”

  “殷地的功法大多与此有关,此刻灭了,不是要再造?”

  “本也是于理不合的东西!要不是纵容着你们殷地,先前便想灭了,鬼又不是什么好物,平白害人害己,留他何用!”,混元的脸有些扭曲,看样子真是忍了鬼魂很久,“且你也不喜欢这些鬼,我先前感受到了。”

  说完这话,混元竟是撇起了嘴,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殷王看着他的脸,神情很是冷漠。“你可知自己用的脸,与我先前身为晋赎时用的脸极像。”

  “知道,晋仇捏的,他心中就几个人的脸。”,混元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似乎对此还是满意的。

  殷王静默,他面对着混元,背对着晋仇,那些背上的伤还在流血,他却置若罔闻。

  “孤有个孩子。”,他道。

  晋仇愣住,他直直地抬头,像是看殷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看不见殷王的脸。

  他只能听见混元与殷王的话。

  “我知道,虽然之前未看人世,但一醒来,该知道的还是知道。”,混元坐在地上,他身上原本是和晋仇相似的青衣,此时却变成了玄衣。

  “孩子能活吗?”,晋仇瞧见殷王攥紧了手。

  混元却有些幸灾乐祸,他笑着,宛如笑殷王的不敬,笑殷王的傻。

  “要是能活,现在就被我抱在手里了,他能不能活你不知道吗?你不是一向怀疑我,认为我养着世人就是留着满足自己的欲望吗?你认为诸神不复,都是我的错,还真是我的错,他们也像你一般不敬,现在他们都死了。我才是天,才是父!才是你们活着的源头!你们一个个的却都妄想杀我,最后还不是全死。我救你,是留你有他用,我不救你的儿子,是因你还在怀疑我。”,混元的脸扭曲着,他嘴角挂着狰狞的笑,手一下下地捏着自己,他那具身体竟然也会出血,这认知似乎让天自己都觉得可笑,他便将那些肉撕下,摆在地上,又觉得不够,便将骨头也摘下。

  “卖肉!上好的肉!天的肉!哈哈!晋仇,你要我的肉吗?”,他拿起那血糊糊的肉片,在空中一甩一甩的,一道雷击过,将那肉烤熟,竟是充满异香。

  周围死去的修士都醒了,他们看着那肉,眼中泛着青绿的光。

  混元任他们看着,口中发出怪异的笑声。

  “混元,你累了。”

  “我不累,天怎么会累。你是不喜欢这些死尸吗?”,混元问着,又是一道雷降下,把那些站起的死尸又劈死了。

  死物会活就是这样,无穷无尽的,让人烦不胜烦。

  混元以前就是太宠殷王,否则那些鬼魂,他早就不想留。

  “不周山脉在哭。”,晋仇说。

  他与混元好歹认识了百年,虽然混元大多数时候是正常的,但不正常的时候也有,晋仇懂得自己该如何说话。

  他没有殷王的傲骨,知道要顺着混元的毛摸。

  不周山脉的确是哭了,它那捅破天边的壁崖下流出红色的水来,山体摇摇欲坠,晃得整个天地都不稳。

  混元呆呆地,看着不周山脉,片刻后扭头说:“不用理它。”

  “它不开心,你也不开心。”

  “你打断我的动作,还指望我开心,我现在全然不知自己分的是哪些情,恐怕是全乱了。”,混元嗤嗤地笑了一声,转瞬又哭了,他的腿被自己撕裂,此刻也未想着恢复,只是拖着残腿爬到晋仇面前,抱着晋仇的腿开始呜呜。

  随着他的哭声,天地裂开了口子,树木断裂,雷劈在每个人身上,不死不休。

  “我努力了亿年,还没有分出另一个自己,我都不能拥有自己,你们两个男子又为何要有孩子呢。”,他喃喃说道。

  “为何不能有。”,殷王面色不善。

  他看混元像在看一个废物。

  晋仇遮住了混元的眼,以防殷王的神情被混元知道。

  但混元还是笑着:“我知道他是怎样看我的。他一向那般,认为自己是对的。”,“晋仇,你想有孩子吗?”

  “想”,晋仇麻木地说道,他知道自己与殷王有孩子了,混元说的不会是假的,只是孩子死了吗?如何死的,被赵射川、魏轻愁杀死的?还是其他。他曾有过孩子吗?那药不是假的,他原可以摸摸那个孩子,看他在肚子里长大,一点点地,成形,会动。

  “在肚子里憋死的,殷太庚总生不出他。你对殷王那般不好,他要是有力气生孩子才怪吧。”,混元松开抱着晋仇的手,似乎是觉得脏。

  又觉得说这些不够,“魏轻愁说什么能造出有假孩子的药,根本是在骗你,你那些手下,也不是很想有殷王的孩子。”,但你还信了,是因为你也不想有,既然不想有,又何必装。

  “白菘,对不起。”,晋仇道。

  殷王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记忆恢复后,殷王想起了很多,殷地那些死去的人,他全是认识的,大多交谈过,虽不太亲近,但也是无论如何不想让其死的。

  可他们不会再回来。

  殷王摸着自己的骨盆,眼中是藏不住的恨意。

  混元看着他们两个,也看着那些电闪雷鸣,似乎有些落寞。

  “嘘,你们过来,我要告诉你们些事。”,他站起,腿上的伤像从未存在过那般,脸上是一片天真。

  晋仇拉过殷王,冲他比了个眼神,似乎在说这个状态的混元是可以信的。

  当真可信吗?

  混元看着他们,说了些话。

  那些话被风雨敛去了,半分都不曾卸出。只有天地知道。

  晋仇与殷王在听了那些话后神色都有些怪。

  混元倒是笑了,“你们照我说的办,自然有挽救的机会。我要先走了,留在这里还不知道能干出些什么来,这次万不要再叫我了。”

  “你还有事未做。”,晋仇道。

  殷王皱眉看他,晋仇却道:“该向天下人解释,如你愿意,帮我把晋地与殷地换了吧,将晋地换到殷地的位置来,殷地去以前的晋地,山川不变,只变屋舍。”,殷王不可能再占着不周山脉,天下人都不会服,但将殷王赶去晋地,那里的风土人情,殷王是不会喜欢的。不如将晋殷对换,如此,殷离元地也能近些,总不至于被人欺辱。

  “晋仇,你是认真的?”,混元道,他看着殷王。

  殷王肯定是不舍得离开殷地的,但换地也全无必要。

  “认真的。”,晋仇不看殷王,在混元说出孩子不能复活后,殷王便有些不对,他心中也难受,不敢去想殷王遭受了什么。

  “那便如此吧。”,混元的身体消失。

  天上的雷仍在劈着,混沌朦胧的声音响彻天地,“废殷王,不杀。今众人杀之,当罚。破初重天至九重天之境,修士在晋崇修带领下重寻修行之法。凡今修士,修为皆降,心忿怨者,当受心火焦燃之死。”

  “殷晋之地变,驱殷王于襄水。废王侯,另寻他法名之。”

  此话说完,天崩地坼,修士皆醒,而天生异光,地产异变,修士痛哭,万法皆亡。

  境界已废,修仙的方子便要改。现存下来的修士又被降了修为,修仙界的未来不知在何处。

  光凭晋崇修能行吗?

  他当得起大任吗?

  “天是如何看中你的。”,殷王问。

  晋仇看着天,“混元说他寻天下有能力凭外物却不凭外物修仙的人,寻了多数,我也在其中。而他问每个人,天能否爱自己,众人曰不能,我说能。”,有能力凭外物修仙的,靠灵丹妙药的,靠法器的,大多是世家子弟,这些人本就不太多。而能无视那些诱惑的,更在少数。能无视诱惑,而心不净,认为人可爱自己的,天亦可爱自己的,则更少。

  殷王看着晋仇,“这是天的玩笑。”,他的声音冰冷低沉。

  晋仇低头,地却突然晃得有些厉害,天色昏暗,殷王似乎有些站不住。

  晋仇连忙扶了他一下,却只摸到一片湿热。

  “你还在疼吗?”,他问完便有些后悔,仿佛自己是个傻子。

  殷王推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向远处走去。

  晋仇抬头,发现远处的不周山脉消失了,他们所在的还是殷地,却也不是殷地了。

  “你要去何处?”

  “找魏轻愁,要孩子。”

何人有悔(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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