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成败

  张经理沉吟未决,显得优柔寡断:“静北资产公司和姜锦年有什么联系?姜锦年不想跟着我们做单子,我们强拉着她,万一把她激怒了……”

  陶学义掀起茶杯盖子,安抚这位张经理:“静北资产的幕后老板是她丈夫,名叫傅承林,也是我的一位小学弟。傅承林做事低调,行踪神秘,静北资产没开业前,他就是个散户,被我认识的几个朋友视作风向标。他买入哪只股票,大家就跟着他买,每次都能赚不少钱。我最佩服他的一点,是他的一举一动充满了大局观。别人都认为,傅承林在股市行侠仗义,好心教朋友们炒股。可是你想啊,教人炒股,要教方法,不能教结果吧?”

  张经理灵光一闪,大胆揣测道:“傅承林成立了静北资产公司,立刻鼓动朋友们给他砸钱?”

  陶学义笑着纠正他:“有钱人愿意给你花钱,可不是你说一句,把你钱给我,他们就会给的。非亲非故,无利可图,人为什么偏帮你一个?”

  张经理深有同感:“上次有个客户,突然不跟我们合作了。他把那笔钱拿回去,买了一艘游艇。那叫一个可惜可叹,他把钱放我手里,我能给他升值啊!换成游艇,扔在港口城市,顶多给他挣个面子。”

  陶学义轻摇一下头:“游艇算不得蹩脚货。你的回报率带给客户的喜悦,还比不及一艘游艇。你参考傅承林的聪明做法——他就没跟人讲过,把你们的钱拿给我,他说自己正式入行了,他再教人炒股,有违公司和证监会的规定。傅承林这套路和比尔盖茨一样,先给你们提供Windows的免费服务,忽然有一天,他要收钱,人能怎么办?习惯了他的高回报率和思维模式,只好顺从习惯。”

  陶学义将茶杯往手边一搁置,顺道打开了显示器屏幕,浏览今早股市的开盘情况。

  他没空多做研究,略略扫视一眼,端起茶盏,复又站起身了。他察觉张经理的畏首畏尾,就对他下了一剂猛药:“姜锦年在她的前东家工作时,抬高了岂徕股份的股价。我跟她以往的上司罗菡是老朋友,罗菡亲口跟我说过。你把姜经理视作了一只羊,她和她丈夫都是厉害的狼。”

  他模样平静:“你想个法子,牵上姜锦年那条线,勿要打草惊蛇。”

  张经理连忙应好。

  离开陶学义的办公室,张经理左顾右盼,很快就发现了姜锦年。她正在嘱咐交易员下单。她的助理余乐乐站在一旁,似乎正在虚心向她学习。余乐乐身高比姜锦年矮几厘米。两人交谈时,姜锦年稍微靠近了些。她的西服裁剪得当,微一弯腰,那曲线倒是十分养眼。

  金融圈从来不缺美女。张经理心想。

  他等姜锦年忙完了,抬步上前,找她谈话。

  姜锦年揶揄道:“你不忙着操盘,还有时间聊天?”

  张经理假借托词:“我跟你商量股市。”

  姜锦年温和一笑:“商量什么?”

  张经理昂首挺胸,牢牢看着她:“你对局势的错误判断。陶总介绍的那只股票不烂,它有上升空间。”

  姜锦年走到了别处。这时张经理注意到,姜锦年今天没穿高跟鞋,穿着一双平底皮鞋,但她仍然有仪态,竟与平日里区别不大。

  她面朝一扇落地窗,说:“我明白,价值型投资者喜欢烂股,那种低估值、低持有的股票,会让他们欣喜若狂。巴菲特也喜欢便宜的股票,他买入华盛顿日报的时候,华盛顿日报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张经理慨叹道:“你能成为下一个巴菲特。”

  “我不能,”姜锦年敲了一下玻璃窗,冷声道,“我不看好的公司,我不会投资,这是我的原则。陶总是不是让你来劝服我?没用的,我根本不想参与。”

  她以眼角余光睥睨他:“张经理,你有那么多经验和资历,肯定也有更明智的选择。”

  姜锦年表现得油盐不进,张经理觉得希望渺茫。他稍加寻思,主意就打到了新三板项目中——姜锦年在这个项目里挑起了大梁,但她仅仅是副组长。而那位正组长,则是张经理关系最好的哥们之一。

  哥们听完张经理的嘱托,毫无反对意见,直接盖章通过。张经理另辟蹊径想了个好套路:他们在新三板市场中,装作扶持一家上不了台面的小型公司。这家公司的经营范围要和那只烂股相似,业绩要有上升趋势,如此一来,欲盖弥彰,姜锦年想洗也洗不干净。她终归是参与进来了。

  姜锦年不知自己被人算计。

  午休时间,她趴在办公桌上睡觉。

  太困了,太要命了。

  外部杂音都被隔绝,脑海中思绪杂乱,像是要浮出水面,与现实相融。她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实景,唯一的念头只有:抓紧时间休息。

  可惜,敲门声惊扰了她的困意。

  她问:“哪位?”

  袁彤应答:“我。”

  姜锦年坐直,无可奈何道:“请进。”

  袁彤抱着一沓材料进门。他将材料搁在桌上,巡视四周,姜锦年随口答一句:“余乐乐不在我的办公室。她去吃午饭了,你找她有事吗?”

  袁彤捋一下衣襟,淡漠地望着她:“我来找你,姜经理。我们组长修改了投资方案,等您签字。”他摊开纸质版的文件,迅速翻过前几页,又将一支笔递给了姜锦年。

  倘若放在平常,姜锦年一定要仔细研究方案。但是今天,她困乏倦怠,疲惫不堪,只瞧了前两页,几乎没什么变动,并未生疑,就直接在结尾签字了。

  *

  姜锦年很不容易地熬到了傍晚。

  夕阳沉落在地平线之下,余晖氤氲如连绵的雾霭,从他们家的落地窗向外望去,庭院中的池塘都染上了姹紫千红,波光水色荡碎了一池晚霞。

  姜锦年和傅承林坐在窗边吃饭。饮料和食材都有搭配讲究,姜锦年勉强吞咽了几口,对他说:“我白天非常困,经常走神,都不敢喝咖啡。中午吃的饭,下午就吐掉了,总是恶心反胃。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她抿一口鲜榨的混合果汁,嫌弃道:“不好喝。”

  傅承林端起她的果汁:“你的饮料,我事先尝过,不苦,偏甜。”

  姜锦年依然任性:“我不喜欢。”

  傅承林揽住她的肩膀:“那你喜欢什么?”

  她说:“草莓和苹果。”

  傅承林只觉得她愿望简单,极易满足。他让她写下想吃的东西,他再反馈给厨师和营养师。姜锦年的体质并不是很好,虽然她坚持锻炼,热爱运动,但她作息混乱,习惯性节食——也不能说她的生活方式有毛病,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认为美貌第一,健康第二。

  好在,她怀孕了,愿意听从安排。

  晚上八点,她洗完澡,晾干头发,躺在床上就疲乏无力。中医理论说:怀孕早期,之所以要休息,正是因为孕妇有了胎儿,气血不足,需要借助睡眠,来实现身体的调节。

  姜锦年关了灯,放空思绪。视野笼罩在黑暗里,听觉就变得更敏锐,她依稀察觉傅承林正在靠近,念道:“老公?”

  傅承林的食指搭在她唇瓣上,摩挲一小会儿,问道:“吃过晚饭,还犯恶心吗?”

  她乖巧地摇一摇头:“没有。”

  她主动将被子掀开,邀请道:“你要是不忙,就陪我躺几分钟。”

  傅承林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掂量了片刻。姜锦年看不惯他凡事三思的样子,轻声勾引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你。每天都忍不住想你,我不经常给你打电话,是怕影响你的工作。你出差的时候,我就抱着你的衣服睡觉,假装你在我身边,这样才有安全感。”

  她从被子里伸出长腿,轻碰一下他的裤子。她还摸到了他的手背,就以五指缠绕他,柔柔地绕圈,这些举动像是在引狼入室。

  傅承林一进被窝就开始吻她,她笑着躲藏,被他按紧了肩膀。他从她的唇瓣一路吻到脖颈,嗓音是罕见的沉滞喑哑:“我跟你说了别惹我,怎么不听话?”最后一个音节问出口,他掌中揉捏的力度加大,姜锦年喘息出声,脸颊埋在枕头里,倒打一耙:“你不要欺负我。”

  傅承林认罪伏法,手上动作停了。两人仿佛回到了刚谈恋爱那一阵,时刻都要克制,要压抑心潮起伏。感情无法交融宣泄,姜锦年有一点懊恼颓丧:“我就生一次,不生第二个。”

  傅承林道:“一个就够了。”

  姜锦年自称:“我的事业不能被耽搁几年。”

  傅承林侧躺着,拢紧她的后背:“你的新三板项目刚起步,现在转交给别人,是最恰当的时机。再过几个月,处理的问题越多,越难迁移责任。你孕期的反应严重,坐飞机去各大城市,熬夜赶计划书,陪着券商到处跑,没一个现实。”他停顿片刻,姜锦年不做声,傅承林才继续说:“你先辞职,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嗯?”

  他说得很有道理。

  姜锦年几乎同意。

  可她转念一想:不对啊,她怀孕还没一个月,怎么就放弃工作了?

  于是她说:“别人家的老婆都是肚子大起来,才请产假的,我也可以。”

  傅承林辩论道:“别人家的老婆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凌晨爬起来写公告点评,一个月至少出差一次,像你一样。”他一连串的反讽使得姜锦年羞愧愤懑,整张脸更是扎在枕头里,不愿抬起来面对他了。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傅承林会把姜锦年捉出来,衣服也要剥光。这会儿倒是玩不了夫妻情趣,他装得像个言之成理的正人君子:“你仔细考虑我的话,哪里说得不对,请你指点改正。”话锋一转,他逐渐迫近,声息都在她耳侧:“要是没错,你按我说的做。”

  姜锦年胡乱地嘤了一声。

  她嘤什么嘤?

  傅承林问她:“哪里不满意?”

  姜锦年正在思考:“这个孩子好养吗?我刚怀孕,宝宝就开始闹腾了。”

  傅承林原先想从激素分泌和精卵结合的角度,普及一些生物知识。但他又觉得,姜锦年未必不懂。她可能超脱了枯燥的科学道理,并对他们的孩子产生了感情。

  漫无边际的黑夜,傅承林翻身平躺,双手枕在头后,他年少时,偶尔会这样躺在操场中央的草地上。姜锦年知道他这个习惯,再看他现在的神色,她心跳一瞬间漏了几拍,旧时暗恋的滋味越发清晰,杂草般漫生一地,融入血液里,温暖又平静地流淌着。

  她记起当年,他躺在操场上,她就在旁边——很远的地方,非常遥远的地方,沉默地蹲守,寂寞地观望他。那会儿他身上仿佛有光,姜锦年离得太近,经常觉得太晃眼了。她甘愿躲在暗处,像一粒灰暗的浮尘,隐蔽地追随她的光源。

  而现在,她向着他,挪动一寸距离。

  他语气笃定地说:“我们的孩子特别好养。”

  姜锦年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他竟然回答:“我播的种,我知道。”

  姜锦年挑起眉梢,翻身看着他:“你调戏我。”

  傅承林斯文优雅地表达道:“我是父亲,我了解一些实情。”

  姜锦年没做回应。她今晚刚刚想起一些往事,往事并不如烟。她借着几分笑意,轻吻他的耳朵,探出舌尖舔了舔,他的左耳残留一道疤痕,姜锦年看不清楚,就凭记忆临摹一条线,手从他的衣摆伸进去,轻捻慢拢。他被攻破了防御的底线,生理反应强烈,也只能说:“适可而止,姜小甜。”

  她在他的脸上亲一口,印出“啵”的一声响:“我睡觉了,你去忙吧。”

  傅承林衣着整齐地走出卧室,一如往常。他翻出一份日历,标记预产期,心道:他还有的熬。这段时间他上班也把手机放在桌面,就怕姜锦年出了什么闪失,她还要带队去天津出差,傅承林完全放不下心。聘请保镖是一个办法,但那样又有些奇怪,姜锦年不一定接受。

  傅承林将自己的出差安排往后延迟,近一年内,长期计划全部拆成短期。他的一系列变动引发了郑九钧的关注,郑九钧问他:“你家里出大事了?”

  傅承林反问:“出了大事,我怎么会来上班?”

  郑九钧笑道:“你爱岗敬业。”

  傅承林道:“我也重视家庭。”

  郑九钧疑惑:“你以前的说法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好像哪里变了。”

  傅承林沉思片刻,给出一句解释:“可能因为我结了婚。”又说:“六月三号办婚礼,你能来么?还有两个多月,我和姜锦年的喜帖正在印刷。”

  第一季度的报表堆在桌上,傅承林随手翻阅一份,给出批注。他除了静北资产这家公司,其实还掌握了一家私募基金——但是没有实际业务。因为北京近几年来对基金公司的监管力度加大了,创业者搞个牌照不容易,傅承林未雨绸缪,多年前就收购了那家基金,挂牌上岗。

  他暗忖: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扶持那家基金,再转托给姜锦年。在他的看顾之下,她有了工作和回报,更有利于家庭稳定。这也不算纵容或娇惯,他只是借助手头的资源,为她铺一条合适的路。

  郑九钧听不见傅承林的心声,更不知道他又在想老婆的事情。郑九钧曾经和姜锦年有过节,时至今日,他也不是多欣赏那位姜小姐。但他听闻傅承林要办婚礼,心中很高兴,捧场道:“我排除千难万险都会去。你的喜酒,我不能不喝。”

  他多嘴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奉子成婚?”

  他有两三位相熟的朋友,起初都不愿意结婚,后来没办法,女方忽然怀孕,孩子不能落个非婚生子的黑户口,匆匆忙忙搞定了婚礼仪式,没几个月那些婴儿就呱呱坠地了。

  傅承林听完郑九钧的问题,微皱了眉:“当然不是。我大冬天跪地上求婚,把她求进了门。”

  郑九钧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他的惊讶。他默默静立半晌,道:“你膝盖没事?”

  傅承林道:“没一点事。”他放下签字笔,又说:“我现在正忙着,你待会儿来找我。”

  一般而言,傅承林特别忙的时候,将会主动赶客。郑九钧一向清楚他这方面的做派,拎着公文包就往外走了。他今天中午有个饭局,受邀者全是他玩得来的朋友,有些朋友刚从外地回来,大家坐在一起吃个饭,也有一些接风洗尘的意味。因此,郑九钧的心情算是晴朗无云。

  然而,席间,有一人悄悄对他说:“上周六的晚上,我朋友开车路过西单大悦城,见到了姚锐志。”

  这位“姚锐志”,正是姚芊的父亲。打从去年他们家的融资平台倒闭、度假村烂尾、债台高筑、女儿去世等一系列打击发生之后,几乎没人知道姚锐志究竟去了哪里。有人猜想,姚锐志和妻子去了南方城市——那边离得很远,讨债者少一些,也不容易触景伤情。

  而今,他似乎回来了。

  郑九钧问那人:“你朋友看清楚了?”

  那人否认道:“我听讲,姚先生骨瘦如柴,远没有咱们印象中的大腹便便。他钱没了,女儿没了,房子也没了,一夜之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还能维持个人样,算不错喽。”

  某位女性朋友一边喝酒,一边附议道:“咱别多想,人也许是回来吊唁女儿。改明儿我也给那谁……那位姚小姐烧点纸钱,怪可怜的一个妹子。她跟咱们郑少玩得很好吧?那几年,她都跟咱们打过照面。”

  郑九钧却道:“普通朋友。”

  他冷着一张脸,站在窗边抽烟。云雾流散时,他认定事情不妙,为何不妙呢?一来,傅家的酒店正在重新上市,二来,他已经知晓温临的险恶用心。温临与他们从未有过正面冲突,本应是生意场上的点头之交,反过来却在背后捅了一刀。

  目前看来,全球的经济势头也就那样,中小型私企的发展并不简单,大家都是奔着赚钱去的,何必结仇?郑九钧甚至打算,哪天找个机会,让人牵线搭桥,他亲自与温临聊一次天。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对方有求于他们,或者哪里闹出了误会,他都能当场解决。

第84章 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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