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反间

  是夜,一轮半弯的下弦月极慢地爬上了东边树梢。

  借着自己敏捷的身手,萧欥轻轻松松地攀上城墙又荡下去,朝城外而去。夜里点一根火把实在太招眼,所以他很是发挥了一下战场夜行的素质,一路摸黑前行。

  嘉宁县毕竟是个宁静的小山城,想低调又安全地到达目的地根本不难。萧欥顺顺利利地爬上了那棵有些年份的大树,找到树枝上的凹陷处窝好。

  朝向他的那扇窗户虚掩着。透过窗缝,偶尔能见到里头的人走动。

  虽然他在这里就是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意外,但还是什么意外都不要出更好吧……萧欥这么想着,也不打算出声,只默默地调整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半眯着眼睛小憩起来。

  他爬树的动静相当小,楼里的人没一个觉察。

  此时,元非晚正准备就寝。她梳洗好了,长袖单衣也换了,正倚着床头,抱着半卷被子,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诗经。

  谷蓝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美人夜读的景象。于是她估摸着,元非晚可能过会儿才休息,便想掩门出去。

  在她彻底关上门之前,元非晚却从书卷里抬起头来。“谷蓝。”

  “婢子在。”谷蓝赶紧回答,重新推门进去。

  “今日的事情,你和水碧说了没有?”元非晚问,语气漫不经心。

  谷蓝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说,”她诚实道,“大娘的意思,是要告诉水碧姐姐吗?那我马上去。”

  “没关系,”元非晚慢慢摆了摆手,“叫她进来。”

  哦,这是要亲自提点?谷蓝悟了,转身就去叫人。

  主子没睡,水碧自然也没睡,来得相当快。而元非晚见人到了,便坐直了一些,并把诗经放到床前的矮凳上。谷蓝见她把书合上了,便走过去收好,再立在元非晚身侧。

  “大娘,可是有事吩咐婢子?”水碧恭敬地问。

  “吩咐没有,话倒是有一些。”元非晚瞅了低眉顺眼的婢子一眼。“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上次说的事情?如果她想留在大房、便要好好表现自己的事情吗?现在提起来,莫不是已经到了好好表现的时候?

  水碧更小心了一些。“婢子当然记得。”

  “那便好。”元非晚点点头,话锋忽而一转:“今日下午,元达进了城,无意给还在府里的仆人捎了句话。”

  “无意”?肯定是“故意”吧?

  水碧默默心想。然而不管是无意还是故意,她都必须认真听跟在后面的话。“是什么话?”

  “如今的元府,没人能比得过老夫人了。”元非晚一字一句道,脸上甚至还有些笑意。

  这话很是委婉,要让谷蓝听,一定听不出个所以然。但水碧不同,她钻研元府内的情况已经很久了,很明白这话的作用——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下真是没消停了!

  “确实如此。”水碧恭声应道。

  真是个上道的……元非晚想着,轻轻点头。“就算是没人比得过,如果有更多的,老夫人也不会介意。”

  这话里的意味终于明显了一点。老夫人是典型的拿来主义者,信奉“我的就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这样的强盗逻辑。就算她现在是整个元府里最有钱的,但她依旧不会放过任何能让自己资产壮大的机会。

  水碧担心这个已经担心了很久,闻言脸色微微发白。“婢子的身契……还在老夫人手里。”

  元非晚又点头。“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水碧发音艰难,但还是说出来了:“婢子仍旧是老夫人的人。”

  元非晚很满意这个回答。“你很清楚,很好。那么,若是明早老夫人差人叫你回去,你该明白要如何做吧?”

  水碧简直要僵住了,可她还是很快道:“婢子明白。”

  “……等等?”谷蓝没忍住插嘴。前面的对话,她听得一知半解;但后面说回去什么的,她再明白不过了。“水碧姐姐要回老夫人那里去?不是真的吧?而且话说回来,大娘您怎么知道老夫人明天一定会派人来叫水碧姐姐?”

  水碧看了谷蓝一眼,表情十分复杂。谷蓝是比她小点儿,但比她天真得多了。这一方面显得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却让人嫉羡——只有没受过苦或者心思纯净的人,才会抱有这样的天真。“婢子也觉得是明天。”

  这话无异于肯定,谷蓝彻底被这两个人弄糊涂了。

  见婢子十分费解的模样,元非晚好心补了一句:“现在说还太早,等过一阵子,你自然会明白。”

  “……噢。”谷蓝只能这么回答了。说真的,现在不明白肯定不是她太蠢,而是另外两人的哑谜太难吧?好好儿的,为什么水碧姐姐一定要回老夫人那里去?

  “那你下去好好准备准备,明天上路。”元非晚很快放了人。

  水碧弯腰退下。谷蓝则打算给元非晚盖好被子,但被元非晚阻止了:“行了,你也下去吧,我自己来。”

  于是,房间里很快就清净了。元非晚坐在床头,琢磨了一会儿——

  水碧说想要留在大房,她相信这是真的。毕竟,事实已经证明,留在老夫人或者二三房那里,风光是一时的,遗患确是无穷的。凡是脑筋正常的人,都会知道跟着他们大房靠谱得多。

  虽然水碧的身契在老夫人那里,但这可不意味着,水碧就想一条道走到黑、明知前头是火坑还往里头跳。弃暗投明才是及时止损的正确做法,问题只在实现方式——

  要解决这种困境,无疑就得解决身契的问题。而既然老夫人把婢子当做一个内应插到她身边,那作为威逼的有利物品,老夫人一定会好好看管着。

  那也就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对元非晚来说,她当然没有那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别说她不知道老夫人把婢子的身契藏在哪里;就算她知道,她也不会自己去冒坑蒙拐骗的风险——

  若是曾对她有恩的,她还能考虑考虑!一个婢子而已,又不是离了就不能活,她犯得着以身犯险?何必呢!

  所以,最佳方案,当然是水碧自己解决这个问题。至于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就看水碧能做成什么样了。反正,左右都影响不到她,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元非晚这么想想,就觉得她自己已经相当手下留情了。有些事情的改变只需要一个契机,她给了水碧那个机会,不是已经很够了吗?

  她已经有了些初步设想。成功的方式有很多种,只要拿到身契或者毁掉它都算数。而失败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但只怕水碧担不起失败的后果。

  最终会是怎么样?还真是令人期待呢……

  元非晚懒洋洋地想,忽而察觉到一阵带着水意的凉风打着卷儿刮过。她转过头,便见到虚掩的窗户被吹得更大了些,便下床去关窗。

  可在手抚上窗棂之前,元非晚便不免想到了些别的——因为早上萧欥从茂密枝叶中探出头给她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这么想着,元非晚手上的动作就变了个方向。窗户打开,她小幅度伸了个懒腰,但眼睛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早晨的那个位置——

  夜有些深了,月光又不甚明亮,外头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不过,借着自己房里的烛光,元非晚还是注意到,有双靴子在叶片间露出了尖端。

  ……竟然又在?

  元非晚深深震惊了。虽然她们家的极品亲戚做什么都不稀奇,但因此劳动德王殿下大驾光临两个晚上,也太夸张了吧?

  殿下,您还记得您是个殿下吗?就算您远离长安好些年、对自己的定位可能有所改变,但也不至于清闲到这种地步吧?

  元非晚觉得这真是无解。她把视线定在河对岸,想了一会儿,还是打算装作无知无觉——这大半夜的,到处乌漆吗黑,她什么都没看见!

  然而,早在她打开窗户的时候,原本微眯着眼睛养神的萧欥就已经回了神。“你知道我在这里。”他道,声音不大,但十分肯定。

  元非晚准备拉上窗户的手定在半空。“……殿下,您把我吓着了。”她无奈道。突然冒出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真的吗?”萧欥问,然而语气更像是否定。就算背光,他看不清元非晚的脸,但他确实注意到,对方的手指抖都没有抖一下!这叫吓着了?骗鬼呢!

  不知道是夜色的缘故还是两人没真正照面的缘故,元非晚有种微妙的感觉,有些话说起来比白天更放得开。“殿下,”她轻声道,试图劝说萧欥,“您早上说的话,我已经全部转告给阿耶了。”言下之意,您大可以回去睡觉!

  但元非晚不把这句话说出来,萧欥也就当自己没发现。“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对方不接招,元非晚也没辙。“您想知道什么?”最好她回答完,对方就能满意地离开!不然,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一个王爷蹲守在外头的树上,她这一晚是要辗转难眠了吗?

  “你一早就看见了吧?”萧欥问,再次用上了肯定语气:“我进城时,你就注意到了我的玉鱼?”

  元非晚怎么想都想不到,萧欥竟然连这个都猜出来了。要知道她那时坐在马车里,萧欥肯定看不见她!“看来是芷溪太过冒昧了。”

  这话无异于肯定,但萧欥并不觉得这是冒昧。“你很敏锐。”

  不知怎么的,元非晚觉得,萧欥所说的敏锐可能并不止她的观察力。更可能,指向某种暧昧的情愫。然而这个弯球她是肯定不会接的:“承蒙殿下谬赞。”

  话说得滴水不漏,萧欥微微皱眉。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想不到他面前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家。“这么谨慎,我能认为你担心交浅言深吗?”

  虽然这话确实戳中了元非晚内心的某个部分,但还不是全部。因为她觉得她拿不准萧欥的意思,自然就不可能把自己的意思直白地表达出来。她爹和萧欥还是合作关系呢,小心总没有错!“殿下说笑了。”

  这话依旧是在打太极。不过可贵的是,这太极打得并不算敷衍,也没显出什么害怕,能算不卑不亢。

  “我是不是认真的,你以后就会知道。”萧欥沉声道。

  元非晚心里咯噔一跳。等等?什么认真不认真啊?他们只说了几句话而已,为何德王就能把类似表白的话不要钱一样撒了?“殿下……”她犹豫道,不知道该接啥——

  真不好意思啊,芷溪公主说不嫁的时候,也没人敢贸然对她表白的!

  大概听出了元非晚语气里的为难,萧欥不由回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冒进了?以至于人家姑娘觉得太快?而且,原来这就算直球了吗?那元家娘子确实足够聪明敏感呢……

  “现在,也确实还有些别的事。”萧欥自如地把话头接了过去,就像是什么也没有觉察。紧接着,他就把卢阳明和公孙问之白日里打探到的结果总结了一遍。

  “……什么?”元非晚自觉得她对老夫人的评价已经够差,然而事实却证明,这种底线没有最低,只有更低。卖孙女这种事情都想得出……她该庆幸她三叔脑袋还没彻底糊住吗?

  萧欥点了点头,又把元光宗勾搭了个寡妇、那寡妇还已经怀孕这事儿说了。

  如果说元非晚之前只是有点狐疑的话,现在都变成了肯定。他们连元光宗有外室这事儿都不知道,萧欥就已经知道那外室姓甚名谁、肚子里又有啥了。相比之下,萧欥知道老夫人有放火的意图简直不是个事儿——

  因为萧欥绝对派人暗中监视元府、跟踪元光宗了!

  “多谢殿下告知。”元非晚轻声道,决定明天让元达去验证一下。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句话憋得慌,实在不得不说:“殿下,您下岭南来,已经有几日了吧?”既然是偷偷摸摸出来的,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逗留在嘉宁?凉府和长安的反应还要不要考虑了?

  这话有些突兀,萧欥愣了一愣。等回过神,他不免笑出了声。为了能多留几天,他已经决定回程时日夜兼程。这话他只和两个下属商量过,元非晚又是怎么知道的?

  又是自己考虑到的吗?这玲珑心肝,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第二个了!

  听萧欥不答反笑,元非晚有些莫名。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她头一回产生了危机感。怎么办,总有种不妙的预感啊!

第56章 反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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