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六十八
走廊的拐角处，祝琳微垂眼眸迈上最后一节台阶，从大开的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洒在花纹繁复的地砖上。
“小琳。”
头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于她而言，是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
她稍稍抬头，对视上男人灼灼的目光，手心里出了层微微热的汗，不知是这天热的原因，还是因为看到了他。
算算时间，祝琳与安恒约莫有十余年没见了，而记忆里的人，时光没有善待任何一方，终将容颜渐老。
温良儒雅的男人，褪去了少年的尖锋锐利，身着手工定制的西装，多了分说不出意味的成熟稳重。
祝琳静静地凝视着他，始终没有开口，亦或许，她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那年离开时的决绝，带了一分恨意与无奈。
但岁月消逝，伴随着家庭幸福美满，心里唯有的不甘好像也都烟消云散了。
“好久不见。”安恒垂落的手里还捏着一沓纸，指尖不住地摩挲着纸面。
他真的真的，很想上去抱抱这个女人，这个他想了十几年才再见到的女人。
可是，他知道这急不得。
就像他知道，他不能贸然地回国来见她。
“我多希望，好久都不见。”微风不燥，吹起她披在肩上的长发。
熟悉的南洋一中，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人。
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数年前，年少时的身影与现在重合。
只是，那时他虽也笑得温和，却又带着点独属于少年人的桀骜。
可变得又何尝只有他一人呢……
“安恒，你回来是想干什么？”
“为什么要进一中当老师？”
“为什么要接近小意？”
往日里温婉淑雅的祝琳，若是被人触及底线，也会咄咄逼人。
“小琳，她也是我的女儿啊！”安恒渐渐红了眼圈，声线微颤。
高一早早放了学，此栋教学楼里没有留多少学生了，而这偏僻的楼梯口，更不会有人来。
“你忘了吗，当年说过的，我和小意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美国，而你也不会来南洋的。”
那个电闪雷鸣的阴雨天，她的心像是被夜空里的闪电劈开，血淋淋的，痛不欲生。
祝琳变得优柔寡断，却没想到反而是年幼早熟的女儿坚决果断。
祝蓁意，哦不，那时还是叫安蓁意的她，拉着祝琳离开那个冰冷的家，走去无知却明媚的前方。
“安恒，小意忘记了那些事，我求求你了，别让她再难过了。”
“什么意思……什么忘记了？”
“她失忆了，她不会知道你是谁。”
祝琳紧紧皱眉，只要一回想到女孩虚弱无助地躺在病床上的画面时，心就像被无数根细绳紧紧绞着，久久不能呼吸。
安恒听了她的话，直直地看着，怔愣在原地。
第一次见面祝蓁意没有认出他时，安恒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底难受，也只道是她多年不见自己，认不出来很正常。
却没有设想过，小意竟会是忘记自己，忘记过去。
“安恒，求求你了，走吧！”
“小意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方正。”
“她记忆里都是美好的过去，求求你走吧，离开我们。”
祝琳眼里泛着水光，紧紧咬着下唇，噙住泪。
“可是，我怎么放得下啊！”
安恒盯着眼前逐渐失控的女人，她的脸庞上仍留有少许年少时的清丽，留有他最喜爱的模样。
签下离婚协议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可当时研究所下达紧急命令，所有人员被要求立即闭所研究，他出不来，他不能找她。
再等他回国时，已经于事无补了。
祝琳嫁给了方正，那个才堪堪到他膝盖的小姑娘，也改名为“祝蓁意”了。
安恒没有打扰她们的新生活，落魄地回了美国。
直到去年，他才从故友初得知那个消息，他才下定决心回国。
“安恒，我不想回到过去了，我只想和小意平静地过完下半辈子。”
祝琳留下了这句话就转身离开，和十余年前一样的决绝，只是这次没有人看到，她的脸颊上流淌着两行泪。
她最终没有参加家长会，而安恒，在这次家长会上也全程心神恍惚。
而这边发生的一切，高三楼里的人全然不知。
路远早早地回了教室，没有和学委一起进来。祝蓁意正解完一道题，抬头看见他，便笑问到：“这么快就回来了呀？看见家长了吗？”
“嗯？”而少年却一反常态心在不焉，没有回答她的话。
“你想什么呢？”她眉头一皱，忽而戳了戳他的手臂，又轻笑了声，“你和我妈说了让她放学等我没？”
“没有，我去的时候家长还没来齐。”路远在位置上坐下，摇头解释道。
“啊……好吧！”女孩伸手托着半边脸，撇撇嘴无奈道，“那我还是放学和你一起走好啦！”
“嗯。”
其实，后来路远根本就没有进家长所在的教室。
他从办公室拿了那叠资料去高一教室，无意间看到安恒的背影，竟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去了。
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听到这个消息。
这个印证了他心里猜想的消息——安恒的确是祝蓁意的父亲。
而安禛昕呢，那个国外而来的少年，他的另一层身份不言而喻。
相似的五官轮廓，天生一双桃花眼，只不过女孩永远是笑吟吟，那个少年眼里是清冽透彻，他早该想明白的。
而隐隐约约听到的祝姨和安老师的谈话，他亦是能察觉到两人之间有说不清的纠葛。
上一辈的秘事，确如父亲所言，他不该掺合的啊……
可是，他斜睨一眼身侧低头看书的少女，容颜姣好，笑容明媚。
他心底隐隐有一种感觉，小意在不久的将来，终是会知道一切的。
只是路远也没有想到，这个将来，并没有很久，就到来了。
周日早晨，远处连绵的青山在白雾里若有若无，整个南洋仿佛都被笼罩在这张巨大的网里，静谧无声。
室内外的温差有些大，连带着窗户也覆上了层薄雾，偶有水珠划落，留下一道痕迹。
祝蓁意在床上翻了个身，藕白的手臂从薄被里伸出，在枕头底下一阵胡摸，将耳边响不停的闹钟按停。
心里念叨着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只是正想闷头再睡时，她才忽然意识到今天上午和几个好友约好了要去买礼物。
按亮手机屏幕，左上角显示着现在已经是“9:03”。
而下方是数条微信消息。
“大早上的，谁给我发消息啊？”她揉了揉眼，等眼神清明几分后，手指才慢悠悠地划开屏幕。
她先点开了最新一条的消息，是杨桃早上八点不到几分钟时发过来的。
［桃子：你们上午是不是来xx广场呀？中午一起吃饭呀！］
杨桃今天上午正好在xx广场附近培训班补课，正好可以约上一波午餐。
她伸出了压在身下的右手，回复了对方一个简单的“好”。
退出聊天界面，还有几条是昨晚班级群里发的消息，而下方第三行处显示的对话条让她微愣。
［安禛昕（one）：明天早上有空吗？我有些事想和你说一下］
看了眼时间，消息是昨晚23:07发的。
［小意：怎么了？］
［小意：我今天和同学约好了出去，可能没时间唉］
少女虽侧身躺在床上，不过打字速度仍旧极快，屏幕上亮白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晶莹的眸子上方秀眉轻皱。
安禛昕怎么会突然找自己？又是有什么事呢？
那边暂时没有回复，祝蓁意便起身下床，拖拉着脱鞋懒懒散散地走进房间自带的洗浴间。
“妈，你今天没有出去啊？”
她洗漱完后换上了件薄卫衣，被子也懒得叠，直接拿起枕边的手机朝外走。
“妈？”坐在餐桌边的祝琳在发呆，女孩见她没回应只好走近后再出声喊道。
祝琳神色倦怠，脸色暗淡苍白，看向她的眸光亦是无神。
“先吃早餐吧！”她瞥了眼女儿，又起身进厨房准备把保温着的粥和流沙包端出来。
祝蓁意看着妈妈一系列的动作，总感觉她是心神不定，在想些事。
“我来拿吧！”她道，跟着妈妈身后。
“有点烫，当心点。”祝琳在对面坐下，提醒了她一句，又恢复无言。
“妈，你昨晚没睡好吗？”祝蓁意先喝了几口粥，开口问道，“脸色看起来很差唉！”
祝琳轻轻摇头，嘴角扯了勉强的笑容，道：“没有，只是最近学校有点忙。”
“哦，那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哦！”少女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只得弯唇微笑着提醒妈妈。
“好。”祝琳的眼里添了几分柔光，轻声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