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师小楂家的山楂树林成了隋谈的乐园。

  他每天不去上学,从耿老头家出来之后就直接绕去那片种着山楂树的山坡,师小楂八成已经在那儿等他了。师小楂每天起得很早,有时候还要把山楂和自制的山楂糖之类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去卖,隋谈每次看着他干瘦的身子,都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扛起那些沉重的果子和坛子走那么远的路的。

  师小楂却习以为常。如果果子卖得好了,他就会用一些零钱在集市上买、或者换来一些他不会做、村子里也没有的零食带给隋谈。那些零食粗糙简陋,往往是生长在上海的隋谈从没见过的,即使见过也肯定没吃过,那时候的隋谈是不会碰这种一看就很低劣的东西的。

  但师小楂却像献宝一样把那些粗糙的零食捧给他。那双眼睛亮亮的,带着期待的表情紧盯着隋谈的脸,隋谈看了看师小楂递过来的这琥珀色的小糖人,然后把它放进了嘴巴里。

  “好吃吗?”师小楂期待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响起来。隋谈觉得他好笑,故意装作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说:“我以前吃过的。”

  “哎?”师小楂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失望地垂下了肩膀,但马上又打起精神来问:“是、是你喜欢吃的吗?”

  “还行吧,”隋谈淡淡答道,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看向了师小楂:“你不会没吃过吧?”

  师小楂老实地摇了摇头:“没有,没吃过。”

  隋谈傻了眼,怀疑地看向师小楂:“你没吃过就带给我?想拿我试毒吗?”

  “试毒?”师小楂不太明白地歪了歪头,脸上显出单纯到傻气的样子。隋谈看他这副样子,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自觉想得太多了。就师小楂这傻样,要是能想到先让隋谈尝尝好不好吃、自己再决定吃不吃的法子,也就不会天天老老实实地待在山楂树丛里了。

  隋谈想明白了,师小楂却也明白了隋谈是什么意思。他惊讶地看了看隋谈,似乎完全不明白隋谈为什么会这样想,而后那两条眉毛微微蹙了起来,清秀的脸也因为被误解而胀红了,急急地开口连珠炮般地开始说话。

  “我没、没有!”

  他一着急,说话就有些结巴,平时因为隋谈听不懂当地的土话,师小楂说话一向说得慢,字句也咬得清楚。可现在他急吼吼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隋谈倒也不像最初的时候什么都听不懂了,那急促的话语中隐约能分辨出“大家都很喜欢吃”、“你爱吃甜的”这样的字句。

  隋谈见他急得眼睛都泛红了,连忙抓住他一只不断挥动的腕子提高嗓音说:“我知道你没有!逗你玩儿呢!”

  师小楂这才停了下来,用一种辨不出真假的茫然和担忧的表情看着隋谈。一瞬间,隋谈心里竟然生出了些罪恶感,嘴上却还梗着嫌弃道:“你怎么这么笨,跟你开玩笑都听不出来吗。”

  其实一开始并不完全是开玩笑,可事到如今隋谈也没有承认的打算了。师小楂眨着眼睛看着他,脸上三分安心、三分惶恐、三分委屈。

  “我以为……你真觉得我是坏人……”

  放下了心,师小楂的语速又慢了下来。隋谈看得出他想向自己抱怨,却又不敢,怕把隋谈给抱怨生气了。隋谈心里觉得这师小楂真是小家子气,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这么在意,可心里又有一块地方生出了古怪的满足感,为自己能够这样左右一个人的情绪而饱胀着。

  “笨死了,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信吗。”他嘴上嫌弃,心里却欢喜地对师小楂说。师小楂显然还是觉得有些委屈,眼神飘了飘,然后又看向了隋谈,嘴巴微微鼓了起来。

  “信的啊……”师小楂小声说,然后低下头,盯着自己脏兮兮的布鞋,两手背在后面,似是有些烦躁地绞在一起。

  隋谈盯着师小楂白净的颈子,心里有些异样。师小楂确实是他说什么都信,这点隋谈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和村里大多数孩子不一样,只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师小楂没有去上学,他小学都没读完父母就都跑得没影了,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家里勉强支撑他念完小学,就再也没有余裕支撑下念下去。

  师小楂没有父母,只有一个腿脚不便的奶奶,好歹他还是个男孩,倒是不至于被吃绝户,但村里许多人都盼着他是个女孩就好了,家里那几只鸡鸭、屋后的一片豆、他和奶奶住着的土房子,还有这一片山楂树,就能让村里那些人丁兴旺的家族给分了。

  所以极少有人喜欢师小楂,大多数人都当他是个碍事的。父母这样教导孩子,自然也就没有孩子愿意和师小楂玩在一起,就算是有几个孩子喜欢师小楂温顺的性子和清秀的脸,师小楂也需要起早贪黑地照料山楂树,不上学,不和孩子们玩在一起,久而久之,就算是那些喜欢他的孩子们也渐渐和他疏远了。

  师小楂没有父母可以依靠,没有朋友可以陪伴,事实上,隋谈是他辍学之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还是从外面来的。上海……那种只在大人们的嘴里听过的地方是师小楂一直向往的美丽新世界,从上海来的隋谈也就成了新世界来的人。他说的很多东西师小楂连想象都想象不到,一望无际的海,数不清层数的高楼大厦,在高楼和大路之间穿梭的有轨电车,夜晚街上会亮起的五彩斑斓的霓虹……有一次隋谈甚至给他带过几张照片,那是一个远亲来上海的时候,隋谈和爷爷奶奶一起陪着远亲在上海游玩的留影。

  照片上的隋谈比现在小几岁,一脸无聊的样子倒是和现在很是相像。他们在许多地方合影:奔流的黄浦江畔,对岸也是耸立的建筑物;夜晚也分毫不显黑暗,蜿蜒的街道上处处霓虹,第一百货几个大字清晰可见;还有一些师小楂从未见过样式的美丽房子,墙壁上爬着师小楂没见过的绿色植物,隋谈说那叫“洋房”,是以前在上海的洋人建的,师小楂连洋人都没见过,更别提洋房了。

  隋谈说给他听的外面的事,都是师小楂没听过、没见过的,他不常缠着隋谈让他说外面的事,但只要隋谈说了,师小楂都会听得很出神。对外面的世界的憧憬,和对朋友的期盼,一下子在隋谈的身上混合起来,对于师小楂来说,好像只要有了隋谈,一切他想要的就都能被满足了。

  所以无论隋谈说什么,师小楂都相信,对他来说既然隋谈是来自一个美丽的新世界,那里有那么多他无法想象的事,那么其它无法想象的事,如果是在外面的新世界的话,也一定能够成立。

  “你还真是黏我啊。”隋谈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师小楂什么都没听出来,只是不太明白地呆呆问道:“‘黏’是什么意思?”

  隋谈看着那双干净而懵懵懂懂的眼睛,心中那种古怪的满足感似乎正在慢慢的变异,但他刻意把这变异中可能会产生的危险放任不管,只盯着那双干净的眼睛说:“大概……就是喜欢的意思吧。”

  闻言师小楂的眼睛睁大了一下,随即又笑弯了,他傻乎乎地冲着隋谈点头笑道:“原来喜欢就是‘黏’?那我是‘黏’你的!”

  隋谈被这坦率又傻气的宣言给噎了一下。师小楂的笑容虽然有些呆板,但这样的干净是隋谈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来没见过的,越是干净,就让隋谈的心里越是冒出了异样的火气。

  这样一个能将他的后半生埋葬的山沟,怎么配得上拥有这样干净的笑容?

  隋谈的表情阴沉了一些,大大的眼睛里却涌动着异常的火焰。他盯着师小楂,一直盯到师小楂脸上的笑容都不知所措地隐没了下去,隋谈才凑到了师小楂的跟前,用一种古怪的语气低声说:

  “不是你说的这种喜欢,是另外一种。”

  说着,他伸出手,在师小楂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这动作明显带着轻佻的意味。隋谈唯恐师小楂没明白他的意思,捏了一把之后他还并没有把手抽回去,而是仍然握着师小楂的腰。那截腰细瘦又柔韧,摸上去十分舒服,但腰的主人脸色却有些变了。

  师小楂明显不明白隋谈在做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了有些不自在。这种不自在来得太过赤裸裸,他连本来想问的“那是哪种喜欢”都没敢问出口。

  “这种……明白么?”隋谈挑起眉毛,目光灼灼地看着师小楂。他感觉到手掌下的身子明显颤抖了起来,师小楂的眼里依然呆呆的,表情却看上去很是害怕。

  这害怕的表情让隋谈心情大好。他表情不变,只是从鼻端发出了一声哼笑:“你怕什么。黏我黏得那么紧,现在倒是怕了?”

  师小楂还是有些颤抖,但却一直没从隋谈的掌下躲开,他的腰肢仍然老老实实地被隋谈把着,动都不敢动一下。

  “你……我……”

  他语无伦次地吐出几个单字,但最终什么成型的话都没说出来。隋谈看出来他是真的害怕,但即使害怕,师小楂也没有跳起来扇自己一巴掌,或者是把自己推开然后转身跑掉。因为是隋谈,所以他既没有反抗,也没有离开。

  隋谈笑了。他手上又在师小楂的腰际轻捏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手,轻笑了一声:“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了……不是就不是呗,我还以为你是呢。”

  隋谈放开了手却并没有让师小楂觉得轻松一点。他仍然一副受惊的样子看着隋谈,惶恐地问道:“是、是什么?”

  隋谈看着他,嘴边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是喜欢男人的人啊。”

  “喜欢男人的人……”师小楂喃喃重复着,语气更加惶恐了。“是像女人喜欢男人一样的……那种喜欢?”

  “没错。”隋谈一边欣赏着师小楂慌张、惊讶、不知所措的表情一边道,“有些男人,是像女人一样也喜欢跟男人睡觉的。”

  师小楂的身子狠狠一抖,脸上一瞬间就写满了难以置信。他年纪尚幼,家里又没个大人引导他这种事,乍一听到“睡觉”两个字,他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隋谈失笑道,“跟男人睡觉就那么吓人吗?这和跟女人睡觉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生得出孩子一个生不出罢了。”

  师小楂就连隋谈能轻易说出“睡觉”两个字都无法想象,更别说是男人和男人了。他抖着嗓子说:“为什么……要和男人睡觉,不和女人睡觉呢……?”

  “这有什么为什么,”隋谈冷淡道。“喜欢罢了。和女人睡觉又怎样,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可生出来孩子却不抚养,丢在一边不管,那还不如和男人睡呢,只要喜欢,有什么不可以的。”

  本来隋谈这么一大通歪理邪说只是为了吓唬和耍弄师小楂,但他自己说着说着,反而真的开始觉得为了生孩子而和女人结婚生子简直是毫无意义的事。

  师小楂被这些闻所未闻的惊世骇俗的东西震得一时间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他竭尽全力从隋谈的话里整理出一条思路来,却发现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也整理不出来。最后问出的问题也并不是他思考的结果了,而是他本能般问出的一个潜意识里觉得最重要的问题。

  “那、那我们……我们俩,也可以、可以睡……睡吗?”

  一句话才简简单单地几个字,师小楂硬是磕磕巴巴说了半天才说出来,他的脸胀得通红,眼睛也不明原因地开始泛红,不光是说话的嘴唇在发抖,整个人也都在不断颤抖,显然是觉得问出这个问题实在是羞耻至极。

  隋谈本来就是想耍他的,看他这样,反而觉得有些不忍心了,于是伸手在师小楂的肩头拍了一巴掌,耸了耸肩道:“可以是可以啊,但既然不是为了生孩子,那肯定得真心喜欢才一起睡觉吧。”

  “真心喜欢……”师小楂喃喃道,然后抬起头来,一脸犯难地看着隋谈,“那我们……我……”

  他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但隋谈却明白了。隋谈的心里涌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感波动,古怪的破坏欲和令人怜惜的感动相互纠缠着,最终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怎么那么实心眼……”他故作爽朗地失笑道,“我知道你对我不是那种喜欢,我逗你的。”

  师小楂睁着眼睛眨了眨。他的本能已经感受到了刚才那阵危机解除了,但愚笨的大脑还没理解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种情况。他似懂非懂地朝隋谈点了点头,又像是怕隋谈误会了一般解释道:“但是你很好,我确实喜欢你。”

  隋谈一时间愣在了原地,那种古怪的情绪又开始涌动了。

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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