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无处话凄凉(下)45

  若不提,这些都是旧事了。可个中缘由,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嬿婉生育七公主璟妧之时,正是生母惨死、自己地位不保之际,所以这个女儿一直养在颖妃膝下。而颖妃虽然是养母,但一直不曾生养,对这个养女爱得跟眼珠子似的,照顾得无微不至。且颖妃的性子素来不与如懿、嬿婉两派来往,只与自已一般出身蒙古的嫔妃亲近,自成一派,将七公主护得极紧,连生母都甚少见到,更无半分母女之情。

  今日嬿婉的话说得如此明白,皇帝也知道了,“你想接璟妧回去?”

  嬿婉也不掩饰心迹,倒是一副慈母的关切情怀,“璟妧那孩子自小只和颖妃亲近,对臣妾一直淡淡的。臣妾想,不如让璟妧在臣妾那儿住一段,也好彼此亲近些。”

  这话她没有再多说,因为皇帝也知道,接走七公主,等于剜了颖妃的心头肉,她是断断不肯的。然而嬿婉的泪已经涌了出来,啜泣不己,“皇上,璟妧到底是臣妾亲生的,臣妾实在挂念。每每午夜梦回,想到她不在身边,真是心痛……”

  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吧。皇帝也不多言,只道:“那就让璟妧去你那儿住一段日子。若是她住得惯,就留在你身边吧。”

  嬿婉大喜过望,忙忙周全了礼数便退出了养心殿。她一壁吩咐了王蟾去咸福宫接七公主,一壁打发宫女回去将永寿宫的侧殿整理出来,供七公主居住。

  春婵笑吟吟道:“等七公主一回来,几位阿哥公主都养在小主膝下,那可真是团圆了。”

  嬿婉微微得意,“为了璟妧的事本宫求皇上多年,难得皇上今日竟然痛快答允了。”

  春婵奉承道:“乌拉那拉氏一死,您就是后宮第一人,皇上自然尊重您的意思了 。如今七公主就要回到小主身边,小主事事圆满,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嬿婉面上的得意一闪而过,却未肯说出来。斗了那么多年,最后乌拉那拉如懿竟是自栽死了,真是无趣。这般无用的敌手,为她枉费多年,真是冤哉冤哉。不过她一死,这后宫便真是自己的了吧。

  数十年光阴流转,谁能想到曾经全无家世的小小宮女,竟会成为宫中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呢。自然,没有正后,副后亦是等同于皇后了。等三年丧期满,安知坐于凤座的人不是她呢。

  心思懵懂间,仿佛已是身着凤袍的自己立于万人中央,接受如山朝拜。然而眼前几个人走过,却只是草草行礼,毫无尊敬之意。

  这种冷漠,让嬿婉无法承受,即刻变了容色,“站住!见到本宫怎不行礼?”

  为首的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香见,她冷然道:“我是我行我素惯了,向来没规矩的。”

  嬿婉气结,看着香见身后两个蒙古嫔妃,恪贵人与恭贵人,喝道:“那你们呢?”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大约觉得的确失礼了,才道:“咱们跟着容妃娘娘走得快,所以……”

  嬿婉冷笑:“所以行礼草草,果真眼里没有本宫了。”

  恪贵人与恭贵人有些尴尬,香见拦在前头道:“咱们赶着去翊坤宫给主子娘娘磕头,顾不上对皇贵妃的礼仪,也不必见怪。”

  嬿婉似乎不相信地重复了一句:“主子娘娘?”

  香见正色道:“皇上讲不曾废后。翊坤宫娘娘,自然就是咱们嫔妃们的主子娘娘。”

  这下连春婵都忍不住了,忙为主子出头,回嘴道:“荒唐!她不过以里贵妃礼下葬,算得什么主子娘娘?”

  香见见主仆这般色变,反而气定神闲地笑了。她的目光如清冷碎冰,划过脸庞时。嬿婉都能察觉那种森森寒意。香见一字一句道:“就算如此,那也是我们心里的主子娘娘。皇贵妃,你可不是。”

  香见话音己落,两位蒙古贵人也无半分劝阻之意,显然在她们心底,是认同这句话的。嬿婉心底的怒火己经嗞嗞烧了上来。她知道香见的性子执拗,皇帝都少悖她意思,便挑两个贵人说话,“容妃无礼,你们也要效仿么?”

  恭贵人重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颖妃娘娘主持主子娘娘丧仪,我等蒙古嫔妃,自然追随。告退了,”

  众人再不言语,低首告退。

  嬿婉气得发怔。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多年劲敌己死,生子揽权,居然被一个有宠无子的嫔妃顶撞不算,连主位都算不上的贵人都敢不将她尊若神明。真是要反了!

  春婵见她转瞬间脸色数变,知道是气恼到了极点,忙忙劝说道:“小主,小主, 您别生气。看来这些蒙古嫔妃都追随颖妃,您夺回七公主是对的,正好挫挫颖妃的锐气。叫她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是了,这才是症结所在。嬿婉沉住气,一言不发,径自往永寿宫去。

  算着时辰,颖妃忙碌于宝华殿和翊坤宫两头,自然无暇顾及七公主,而区区宫人,拦不住王蟾势必为她接回女儿的气势。待得颖妃知道,早就木己成舟了。

  嬿婉这么盘算着,己到了永寿宫外,一进宫门,便听到了七公主的吵嚷声。到底是亲生女儿,这么多年分离,嬿婉心疼不己,上前就搂住了七公主,唤道:“璟妧,璟妧。”

  璟妧乍见她来了,吓了一跳,勉强叫了一声“令娘娘”,便又挣扎着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住在咸福宫,不是永寿宫。”

  小小—个人儿己经半大,力气不小。嬿婉珠翠满头,绫罗丝滑,一时有些抱不住她。

  嬿婉满口价哄着:“好孩子,我是你额娘,听额娘的话,额娘疼你。”

  璟妧怔了片刻,细细打量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嬿婉以为孩子心思转动,正要再柔声劝说,不想璟妧肃然朗声:“不,我要回去。我额娘是颖妃,不是你。”

  春婵在一旁忙不迭地劝着哄着:“七公主,小主才是您的亲生额娘啊。”

  璟妧的面色渐渐冷下来,略带稚气的白嫩脸庞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冷静,她的口吻是决断的,不容置疑的,“不是,不是,我是颖妃的女儿。”

  若是璟妧撒气撤泼,嬿婉都不会在意,小孩儿嘛,哄哄吓唬几回便好了。可是偏偏,这孩子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她都知道,都明白。

  有寒意从骨血里沁了出来,这个孩子,己经在截断她试图联系起来的母女血脉之情。

  真的是来不及了么?后宫尚未完全驯服,连亲生女儿都要远离自己,背叛自己。

  这个念头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那燃起的火焰几乎烧噬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让她焦灼、痛苦,以致怒不可遏。

  嬿婉的手离开了怀中的女儿,居高临下一般,冷然道:“这孩子,这般不服管教。”

  春婵被她的神色吓到,赶紧道:“七公主还小,又一直没在小主身边,慢慢就好了。”

  嬿婉不耐烦在宫人们面前露出下风,便顺水推舟道:“也罢,先安顿她住下,和弟妹们亲近亲近,也好让她知道,她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

  当下,玉蟾赶紧拉过了璟妧,殷勤道:“对对,七公主的屋子收拾好了,奴才带您去瞧瞧。”

  七月中旬的风,带着酷热的暑气扫上了面庞。轻飘的裙角被傍晚的风轻浮地拂起,嬿婉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如血残阳,留在了身后。

  颖妃得知消息时,已是掌灯时分。她从翊坤宫回到咸福宫,正要梳洗更衣来抵去一日的辛苦,却立刻被心急如焚的宫人们围住,告知她七公主被接去永寿宫的消息。

  颖妃心底最软弱处被人一刀刺中,几乎是瞬间失了方寸,喝道:“为什么不早来禀告?”

  宫人们吓得跪了满地,抖衣瑟瑟。颖妃看着众人畏惧不己,才稍稍恢复了几分理智。是啊,一有皇帝的准许,二有皇贵妃之尊,三则也是最重要的,自己在翊坤宫主持丧仪,一旦如此刻般乱了方寸,要承受失礼之罪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可是璟妧,她怎能夺走璟妧?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对于颖妃是多么重要。从她抱回婴孩开始,从璟妧软软的小身体,红通通的面孔在她怀里那一刻开始,她就把这个孩子视作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大约是天意不许,虽然得宠多年,颖妃从未有过自己的亲生孩儿。便是一同出身蒙古的妃子,也无人有生育之能。对于一个有宠无子的女子而言,自小养大的孩子,是多么重要。一句心头肉,也不为过。

  真的,不是为了权势依靠,而是她真心爱着那个孩子,那个在空落落的紫禁城与她相依相伴的孩子。

  是了!就算嬿婉是璟妧的生母又如何?嬿婉素来看重儿子,璟妧的出生又未能为她挽回彼时颓势,她又怎会如自己这般爱惜。璟妧的第一次笑,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学步,第一次风寒发热,都是她陪伴在侧,一一照顾。那个亲娘,又在做什么呢?谋算?毒害?媚宠?不,这些都叫她看不起。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怎可回到那样的生母身边去?

  颖妃的思绪疯狂地旋转着,脚下己经跌跌撞撞奔了出去。花盆底碍事,被她一脚踢开,只着白袜奔跑。此时一众蒙古嫔妃都得到了消息,赶来慰问。见她这般失态奔出,为首的恪贵人、恭贵人吓得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拦住了颖妃。

  颖妃眼里哪有她们,径自喊着“我的璟妧,璟妧啊”。宫女们苦苦哀求,恪贵人先劝道:“有皇上允准,娘娘哪里能带回公主?”

  恭贵人见事倒明白,立刻指出症结所在,“定是皇贵妃忌恨娘娘为翊坤宫娘娘主持丧仪,才要夺走七公主。”

  颖妃发狠道:“那又如何?就是本宫与咱们这些蒙古姐妹在翊坤宫娘娘与皇贵妃之间从不偏私结党,皇上才格外器重,又怎会因此怪罪?”

  恪贵人怯怯道:“总不是因为翊坤宫娘娘自裁,皇上气昏头了吧?”

  颖妃气得连连顿足,忽而心念了转,厉声喝道:“皇上是生气还是伤心,谁知道呢?再说翊坤宫娘娘是不是自裁还是两说呢。谁知道是不是被那位所杀,翊坤宫娘娘死前可是见过那位的!”

  —众蒙古嫔妃都惊呆了,不觉面面相舰。不知谁轻声嘀咕,“啊!这话可不敢胡说啊。”

  怎么会是胡说?

  当日的情形再度浮现于眼前。

  颖妃执着璟妧小小的手,看着嬿婉得意而出,而那不久,便得到了翊坤宫乌拉那拉氏自裁的消息。

  模糊的念头随着心痛越来越清晰。是了,一定是魏嬿婉杀了乌拉那拉氏。便不是亲手所为,也一定是她所逼杀的。一定是!

  到底是恭贵人心思细些,低声道:“这话也未必是胡说,我已听到不少风言风语。”

  颖妃被夺女之痛烧得容颜扭曲,厉声道:“我带着璟妧进的翊坤宫,翊坤宫娘娘刚气绝不久,而皇贵妃前脚刚离开!”

  恪贵人一张俏脸雪白,“娘娘,就算我们有蒙古诸部作靠山,您这样公然诋毁皇贵妃,也是不成的呀!”

  颖妃满脸是泪,挣扎着道:“本宫不管!本宫只要自己的女儿!”

  这一声哭,众人都静了下来。蒙古诸嫔妃只有颖妃养了一个女儿,这位公主对她们干系极大,嬿婉这般夺女而去,不止昭显她在宫中的权势如日中天,更是不将蒙古放在眼里。而这一切倚仗,不过是皇帝的宠爱,儿女的依靠罢了。

  正值持间,一个纤瘦的身影缓步踱进。她的语调低沉而柔微,却掷地有声,“诋毁?这些话宫里好多人都在传呢。”

  众人忙行礼道:“愉妃娘娘。”

  海兰柔声道:“都起来吧。”她走近颖妃,贴近她耳边低语呢哺,“知道你的孩子被抢走了,我是来帮你的。”

  恪贵人面上闪过一丝不信,海兰失了曾经皇后的依傍,失子,无宠她还有什么?

  海兰似乎是猜到了诸人的心思,轻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带走七公主,是打击颖妃的良机,也是将你们一众蒙古嫔妃压倒,让她称雄后宫的良机。”

  她的话语极轻,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震动。

  恭贵人旋即明白过来,“有了七公主在手,颖妃娘娘顾及多年母女情谊,势必要向她低头。”她轻哼一声,“咱们蒙古女子,不会欺人,但也不会由着她人欺辱。”

  暑气夹杂在晚风里,裹得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窒息不堪。那种感觉,像极了睬进泥淖深潭。不可自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绝望,无可奈何。

  颖妃在泪眼迷蒙里仰起头,软弱和伤心并未将这个蒙古女子血液里的坚韧打碎。她紧紧握住了海兰的手,低声道:“我看见了,璟妩也看见了。”

  数日来皇帝都是心绪不佳,饮食上多是被退了出来,只说皇帝胃口不佳,绿头牌更是彻底被闲置了。御膳房和敬事房便是着急,也是无可奈何。御前是进忠、进保守着,这二人口风极紧,谁也不知养心殿中的那位至尊,到底是怎么了。

  太后虽然挂心,倒也沉得住气。趁着皇帝来请安,便也与他闲话片刻。

  皇帝照例是对太后恭敬有加,一壁又道:“皇额娘气色极好。”

  太后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么好不好的,人老了,懒得费心思。心一宽,气色自然不会差。”

  太后语中之意,皇帝如何不明。他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一手拨着黄花梨案上的白玉莲花炉,那氤氳散开的香烟混着殿内冰座上散开的沁凉微润的水汽,那香气仿似也变得雾沉沉的,丝丝缕缕黏在身上,缠绵着不肯离去。

  太后见皇帝不开口,便径自说:“乌拉那拉氏的丧仪哀家亲自去了。唉,她到底没有被废后,这丧仪,未免也太简薄了些。”

  皇帝似乎怨怼颇深,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波澜:“她不喜欢做儿子的皇后,丧仪是按照皇贵妃礼仪来办的。也算遂了她的心愿。”

  太后轻轻一嗤:“这话就是赌气了。你不让她享有皇后身份,与你合葬,自然是因为心里有气。可按旧例,凡葬在妃园寝内的,无论地位有多低,都各自为券,而乌拉那拉氏却被塞进了纯惠皇贵妃的地宫,堂堂皇后反成了皇贵妃的下属。这也说不过话去呀!”

  皇帝眉心一动,有无限心事被挑动。他嘴唇微微张合,犹豫良久,方才低声道:“乌拉那拉氏怨恨儿子,自然不会愿意将来与儿子合葬。且她在世时,几个皇贵妃里也只与纯惠皇贵妃合得来,在一块儿也好。免得地下寂寞,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太后晓得皇帝的难堪,然而并不停止追问:“那不设神牌,也无祭享,这连民间的葬礼也不如了吧。”

  熏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间,好似一道纱雾屏风,朦朦胧胧。太后年纪大了,眼目不如从前清亮,竞有几分看不出皇帝的神色微动。

  心上柔软处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种抽痛牵起鼻中的酸楚。皇帝很有些委顿,露出几分难得的软弱,“乌拉那拉氏,她向往的是民间夫妻的生活。做儿子的妻子,让她痛苦。”

  太后幽幽一叹:“你这么说,可见把她说过的话放在心里,那又何必如此决绝?”

  皇帝极力硬着心肠,冷然道:“皇额娘,是她自裁,与儿子决绝。她做过对不住儿子的事,禁足思过,是朕对她的惩罚。”

  太后默不作声,只是定定望着皇帝。那目中的了然与惋惜,皇帝如何不懂只得道:“自然,儿子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到底乌拉那拉氏是与你潜邸便在一起的情分。难道她死了,你还恨她?”

  “儿子爱惜的是当年的青樱。对乌拉那拉如懿,她与儿子,彼此失望。”皇帝黯然不己,“说到底,儿子与她是彼此辜负了。她也一定对朕怨到了极处。当年,她还是青樱的时候,直爽,单纯,对朕一心一意。可惜,这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似乎抽去了皇帝所有撑持着的力气。他还想说什么,然后眼底微沁的泪光己经阻止了他的言语。再开口,必定是哽咽,何必在此露了心防。

  是啊,无数的时光匆匆奔涌而去,谁也不复少年时光,他所留恋的青樱,何尝不也是自己放不低的弘历时代?

  翩翩少年郎己然垂暮,心头牵念不己的少女,也情绝意断。谁还记得当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或许便是曾经那么在乎,如今就有多么心痛吧。而不想心痛,能做的,便是不在乎,便是厌弃,才能麻木。

第二十八章 无处话凄凉(下)45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后宫·如懿传·大结局最新免费+番外章节

正文卷

后宫·如懿传·大结局最新免费+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