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萧白胭坐在片场边,手里捧着她从不离身的保温杯。

  她所注视的,恰恰也是此刻这里所有人都在瞩目的方向。

  墙边一棵大榕树下,站着穆玄英和洛风,俱是神情憔悴。

  实际拍摄时的场面,远比最终在屏幕上呈现的要粗陋直白,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美化。人在片场身临其境,目视其形,耳听其声,演技高低一览无余。

  萧白胭仔细看着,不知是不是错觉,比起初见时,穆玄英的脸颊清减了些,眼眶下的阴影诉说着睡眠不足,黯淡的眼瞳道出了内心焦虑,或许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

  罪恶感?

  她想起来,在化妆间里见过披着防晒外套的穆玄英,抬起头看她时目光清透敞亮,完全不似她想象中陶珏的样子。

  早在拿到剧本的时候,萧白胭便发觉:在母与子这一压轴单元里,作为整部剧集的主角燕云反而不是重点,真正要各自挑起剧情重心半边江山的,是田晓黎和陶珏。

  在与燕云的多次对峙中,陶珏本身的台词并不多,有许多是要依靠眼神表情动作来阐明的暗剧情。他的焦灼、悔恨、挣扎,不能依靠台词旁白来替他说明,只能靠穆玄英自己的演技,来让观众看到他的情绪和思想。

  萧白胭有信心担得起,但若穆玄英无法胜任,这个故事也就等于毁了。

  这一次燕云来找陶珏,不是问案情,只是带个话,叫他安心学习。说是联系了陶珏父亲的一位堂姐,对方已经应允,这两天就会过来照顾他。

  陶珏听他说完,对自己被这样安排没有任何意见,只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妈?

  燕云脸上现出为难,明显在犹豫,最终还是在真实和谎言之间,选择据实以告。

  你妈妈说,她不想再见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燕云仿佛听见了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很像他曾经在陶珏家里听见的那次,瓷盘撞击地面,一去不回。

  他想解释,对这个少年说一些他义务之外的话。比如:你母亲有她的苦衷,你该理解她……

  安慰和说谎同样不是燕云的强项,所幸在他说话之前,陶珏先一步开口了。

  你们要结案了么?

  燕云一怔,按照目前的局势走下去,结案怕是不可避免。

  而结案之后,便是——

  定罪。

  导演喊完咔之后,洛风长出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穆玄英脸色十分难看,“没事吧?”说着,他手已握住了对方手臂。

  “没事,”穆玄英小声道,“可能有点受凉了。”

  “哎,不舒服怎不说,又不会不让你休息。”

  “之前请过假了,不想再耽误大家时间。”

  还没等洛风出声,副导已跑过来递了个道具袋子到穆玄英手上:“准备一下,下一场是你回家那幕。”

  洛风道:“等下吧,他不舒服。”

  “我没关系,”穆玄英冲副导笑笑,“马上就过去。”他转过脸来,眼中有光,“不要紧,我有把握,我现在的感觉是对的,正好趁火打劫!”

  洛风嘴角一抽:“……什么趁火打劫,是趁热打铁,该不是病糊涂了吧。”

  穆玄英提了提袋子,眯起眼道:“我糊不糊涂,等下您就知道啦。”

  他朝前走了两步,回过身嘱咐:“别走啊,一定要给我提提意见!”

  萧白胭往边上移动了点,让出些空来给洛风放下另一张椅子。

  洛风瞥了眼她手里的杯子,笑道:“还是这个杯子,从没换过吗?”

  萧白胭淡淡道:“六郎记性很好。”

  闻言,洛风一个怔忪,思绪不禁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他还在长安电影学院就读戏剧表演系,刚刚升上大二,被导师推荐去试镜一部电影中的角色。

  当时他年轻气盛,完全没有试试看的心态,就是抱着势在必得的意图去的。导演看完他的试戏选段,给了四个字的评价:锋芒毕露。

  他没听出来这话是赞扬还是批评,只知自己最终拿到了角色,成了聊斋奇谭里的王六郎。

  而曾经参演过聊斋系列白秋练一角的萧白胭,也在这部戏中客串了一把,这便是二人相识的契机。

  这些天来,虽拍了不少对手戏,萧白胭还是第一次叫他六郎,一声呼唤,让从前流逝的岁月陡然间变得漫长,竟是百感交集。

  说到王六郎,便免不了想起六郎那位至交好友,许姓渔夫。

  “那个演打渔郎的呢,还在么。”萧白胭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

  “早不演戏啦,”洛风摆摆手,想起什么似的,面上笑开来,“许兄他另有志向,弃演从医了。”

  “居然不演了?他演技不赖,人也长得俊,可惜了。”

  “不可惜,当个好大夫更适合他。”洛风手托起腮,眼往片场中心看,看见穆玄英正认真听导演说戏,不时点点头。

  他眼眸里带着笑意:“哎,我也老了……”

  萧白胭视线一扫:“胡子都没几根,在我面前装什么老。”

  洛风指指穆玄英:“看,小穆多年轻。”

  萧白胭哼了声:“我看你是师兄病又犯了,见到个年纪小的,就老想把人当师弟哄。”

  这话洛风反驳不了,他当年在戏剧表演系是出了名的好人大师兄,天天被一大帮子学弟学妹围着,有点问题都跑来找他。不管毕业多少年,偶尔在片场碰到面,他们还是会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大师兄。

  “真要是我师弟,那可太省心了,”洛风朝后靠上椅背,“萧老师,您也别欺负他了。”

  “就你是好人,我是恶人咯。”

  “玉不琢不成器,算我多嘴,”洛风抱起手臂,“马上开拍,我答应了给人提意见,先不说了。”

  ***

  书包很沉,压弯了他的腰。

  母亲说过,做人要行得端坐得正,驼背走路是大忌。他眼下却顾不上这些,只觉得累。

  背也累,胳膊也累,脖子抬不起,脚也迈不动,连呼吸一口空气,都是辛苦事。

  时间恰逢饭点,一声滋啦,是油滚进锅,再一声嚓啦,是菜倒进来,伴着油盐炒出新鲜火热的香气。这香气会跑,会上下左右地四处飞跳,能飘得好远,人胃里馋虫全给勾出来。

  白米粥也香,鼓胀胀的米粒吸饱了水,把在田地里吸取的日月朗照、露水精华悉数释放,都不用放糖,米粥自带清香的甜味。

  陶珏呼吸放慢,鼻子闻见的味道让他的胃空空的,每吸进口气,胃就空一分。头部开始晕眩,水泥地面卒然模糊。

  他停住脚,闭起眼,耳朵听见大人们在喊自家孩子吃晚饭。

  兰兰别玩啦,回来吃饭了!

  小兔崽子又野哪去啦!还不给老娘滚回来!

  娜娜,快来吃红烧鱼!

  ……

  无数个人声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朋朋,今天吃炸鸡翅好不好,妈妈还炖了冬瓜排骨汤。

  陶珏眉头轻轻地皱起来。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像是潮水袭来,翻涌拍岸,一卷一带,就这么将时光也带走了。

  他微微睁开条眼缝,依着习惯的步子朝家走去。

  走着走着,脚步加快,脚好似被云彩托着,走得不费力气。

  他走到门前,掏出钥匙,边开门边喊:妈,我饿了。

  钥匙扭动锁孔,门也推开了道缝。

  突然,陶珏站着不动了。

  捏着钥匙的手一点点松开,他手里那个放着冷食的袋子提手沿着手指向下滑落,掉在了地上。

  一道名为伪装的围墙,它的地基正在发出裂变的呼啸,由地底深处向上撼动,围墙猛烈地摇晃,一块块砖头从墙上掉落,滚向地面。

  仿佛这才第一次意识到——陶珏面容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墙在倾塌,假相在剥离,心灵的那道防线堤坝,开始崩溃了。

  “那句话,剧本上有吗?”洛风指关节擦了下鼻子,喃喃问道。

  萧白胭没有回答他。

  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眼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陶珏。

  没错,是陶珏,不是穆玄英。

  不是那个在听到她说“如果你让我失望,还来得及换人”时,眼中光芒一暗的年轻人。

  她记得很清楚,转眼间,光重新点燃,年轻人朝她鞠了一躬,对她说:如果我让您失望,请立刻换掉我。

  ***

  两包冲剂喝下去,第二天穆玄英便好了大半。除了手脚发软、浑身乏力的后遗症外,他头脑清明得很,也有胃口吃饭。

  莫采薇盯着他喝完一大碗白粥不够,还要他再多吃两个包子。穆玄英实在吃不下,拱手求放过。

  “BOSS太瘦啦,脸都凹下去了。”

  “没变化吧,”穆玄英扭头看向墙边的镜子,“影哥还嫌弃我脸太圆了呢。”

  “不信发张自拍上微博,看粉丝怎么说。”

  她这一提,穆玄英才恍然发现自己竟从进组之后就没看过微博了。当他还只拍广告时,很喜欢刷微博,经常发发信手拍下的风景,还会记录电影观后感之类。一部《当时花开》让他跻身明星行列,关注他的人也越来越多,FreshAir在这方面特地叮嘱过,作为公众人物,无数双眼睛盯着,说话做事都得考虑再三。

  束手束脚的不自在,穆玄英发微博的频率也比从前低了很多。

  这些天过去,是该发一条了。他想着,点开微博图标,先切到自己的首页。

  仔细一看,心一咯噔,当下庆幸不已。

  幸好没直接上手发自拍,险些暴露了他的小号啊!

  小号头一条是转发抽奖,发布时间在最近那届金蔷薇电影节颁奖典礼之前,电影人杂志的官博邀请粉丝们在候选名单中预测谁是最佳男主角,并会在猜中的人里抽一名赠送影帝的签名海报。

  穆玄英自然投给莫雨,还加了个兔子蹦跳的表情。

  微博抽奖多半是寻个乐趣,概率那么低,中奖的少之又少。穆玄英看到自己没被抽中虽有点遗憾,也没太意外,只多看了一眼中奖ID:灭不掉的烟头。

  至于那位中奖人真身是谁,此人在获得莫雨签名奖品的一刻又是如何朝天比了个中指,心说早知道才不来凑这热闹,穆玄英就不得而知了。

  等他从小号切回大号,瞬间被无数条消息淹没,评论私信都多得读不过来。他最后那条进剧组前发的微博下面,呼唤他出现的评论已经排成队形。

  今天穆玄英发微博了吗?没有[大哭]

  今天穆玄英发微博了吗?没有[大哭][大哭]

  今天穆玄英发微博了吗?没有[大哭][大哭][大哭]

  热评里却有一条不和谐的声音:我是从莫大神关注那里摸过来的,他居然会FO人?[吃惊]还是个男孩子![吃惊]

  回复这条的人也不少,纷纷打趣道:

  莫大神也有手滑的一天。

  不只是男孩子,还是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

  补药闹了,你说的莫雨仿佛是个基佬。

  你都看见莫雨关注他了,你就没注意莫雨给他的微博挨个点赞了吗?

  Yoooooooooo~

  ……

  这番讨论穆玄英并没看到,他压根就没点开评论,只随手发了条自拍,证明下自己还活得很健康,粉丝们尽管放心。

  “你来一下。”

  穆玄英受惊回头,见到身后站着的是谁,脖颈一凉。他无端端想起高中时的班主任,没事就喜欢站在教室窗户外,专逮不好好听课做小动作的学生。

  萧白胭低头看着他,视线掠过他手上的粥盒,神色淡漠:“你先吃,吃完来找我。”

  说罢,她转身离开。

  穆玄英本来也吃饱了,起身收拾餐盒。莫采薇抢过他手上东西:“BOSS快去吧,这些交给我。”

  他应了声,快步走出院子。

  外头有一排篱笆环着院墙,蒜香藤卷着蔓条在篱笆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天上的云是水彩画出来的,蓝白里夹着水色、空色,蓝到最深处也不过是勿忘草色。天空高远,云色透亮,让人心情忍不住大好的天气。

  拨开几条柳枝,穆玄英找到了萧白胭。

  萧白胭站在一户人家的墙外,身后是从墙里蔓延出的铁线莲,雪青色的花朵艳丽浓密,衬得她一身浅紫色长裙更显清淡,风仪玉立。

  穆玄英走到她面前,很礼貌地叫了声老师。

  “别这么叫,我算不得老师,”萧白胭皱了下鼻头,“你为什么要加词。”

  见他愣愣的,似是不明白她话的含义,萧白胭补充道:“昨天那幕戏,你一个人回家,为什么在开门的时候说那句话,还停下了动作。你只要像平常那样,开门回家就行,不用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

  穆玄英听懂了她的意思,也回忆起了昨日拍摄的场景。

  他的心忽然沉重,压下一片厚厚的乌云,彼时所感受到的氛围,再一次笼罩了他。

  “不可能了……”他轻声道。

  “嗯?”

  “我不可能像平常一样了。”

  萧白胭留意到,穆玄英用的是“我”,而不是“他”。

  “每一次推开家门,都在提醒我……是我害得妈妈回不了家。”

  母亲让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听了她的话,压抑住情绪,不能哭,不能心乱,按时出门上学,在同学们好奇眼神、窃声议论中装聋作哑。

  他每天都会看到周文英空空的桌椅,桌面和抽屉曾放满了书,如今什么也没有剩下。唯一留下的,只有周文英画在桌子上的涂鸦。每次路过那张桌子,看见圆珠笔画下的那只单脚独立的大公鸡,他都觉得公鸡是活的,在用眼睛看他。

  母亲说,必须忘掉,忘了那天的事,一切都会过去的,时间一长,谁都会忘的。

  说这些话的母亲被带走了,以前不晓得警笛刺耳,也没想到鸣笛声会顽强地留在他脑子里,尖利地叫个不停。

  母亲错了,根本不可能忘掉。

  真相盖不住,越是有人想压住它,它越用力地朝外蹦。

  他暗暗地希望警察能找到证据,直接找上门来,把证据重重甩到他面前,戏剧性地大声厉喝:凶手就是你!

  那样多好……

  萧白胭低头看自己光秃秃的指甲:“剧本在现场拍摄时,有时会做出一些调整,这是不可避免的。从纸面想象到动态演绎,是第一步的飞跃。”她放下手,“而从演员这里传达到观众,是第二步的飞跃。”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缓慢而温柔地道:“我听见了。”

  她听见了,陶珏所听见的那些声音:大人们在唤孩子回家吃饭,细琐而温情的日常。他拥有过,又失去了的平常。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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