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周日凌晨下了场暴雨。

  雨来得毫无预兆,猛烈地敲砸着窗玻璃,像老天在爆炒豆子。天边一道轰隆隆的雷,吵醒了穆玄英。他迷迷糊糊地看了眼手机时间,还没到六点。离约定出门的时间还早,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却被雨声吵得似醒非醒。

  雨一连下了半个小时,终于消停,响动渐息。

  床上的穆玄英,动了动眼皮,呼吸平缓下来。世俗尘杂、喧哗吵闹皆在远去,他像被吸入了一个幽寂清远的空间,有什么东西托着他,带着他向下落。

  是在往下坠,可完全不恐惧,耳边的风是和缓的,扑到脸上气息很是轻柔。他朝上看,看见从身边往上浮起一圈套着一圈的圆环,像是水中的漩涡,老树的年轮,起初还想去数,很快便数不清。

  意识在往更深处探索,往更久之前深究,细细的半透明的神经伸缩着,像青藤的根须深深扎进黝黑泥土……

  直到白光乍现。

  “今天早晨下雨的时候,我好像做了个梦。”穆玄英走进电梯,回身跟莫雨说。

  “早晨下雨了么?”莫雨跟在他后头进来,关合电梯,按下通往地库的楼层。

  穆玄英瞅着他,哀怨的神色看得莫雨十分莫名其妙,像是他把他给怎么了。

  “羡慕……看来你没被吵醒。”

  “我睡得还行,说吧,梦见什么了?”

  穆玄英却不说话了,等电梯停下,他们并肩往莫雨那辆车走,他才道:“这里太闷了。”

  “地下空气不好,”莫雨拍了拍他肩,“等会开出去就好了,我车里有薄荷糖。”

  那管薄荷糖是兰花味的,含在嘴里清清凉凉,却没什么刺激感。穆玄英含着糖,在车开出地库之后,按下半截车窗。很快他把车窗升起,还戴上了墨镜。

  “嫌闷就把窗户开开,没事的。”莫雨注意到他动作,出声道。

  “算了,上次去吃个饭都被拍了。”穆玄英想起那阵咔嚓声,心有余悸。

  “你当他们不知道这是我的车?拍就拍呗,心有灵犀也快上了,就当免费宣传了。”

  穆玄英隔着墨镜镜片瞟他:“你又不是爱炒作的人,何必说这种话。”

  “不对啊,你跟我去盘瑶都没想过会被拍,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啊?”莫雨空出只手去摸座椅之间的卡盒,“幸好还有一盒巧克力。”

  那盒巧克力被丢到穆玄英膝上,铁盒正好撞上他手里装薄荷糖的盒子。

  他一手握着一个糖盒,突然感觉自己仿佛是个闹脾气被大人拿糖哄的小孩子。

  “……你在车里放这么多糖?”

  “有时候正在开车,来不及吃饭,怕低血糖,助理就帮我备了一些,”莫雨盯着前方的限速牌,稍稍降下车速,“平时我坐她的车,她放得更多。”

  穆玄英把两个铁盒放回去:“我说话的话,会影响你开车吗?”

  “哈,你也不是第一次坐我车了,我开得不稳么?”

  “稳,玩手机都不会晕车,”穆玄英夸完他,转头道,“我今天早上做了个梦……可惜,已经不记得了。”

  梦中那些意识碎片,在醒来后化作缕缕青烟,化解消散,抓不住,记不起。唯一剩下的,只有残留心中那丝怅然若失的感受。

  那种寻不到由头的失落感,徘徊不去,难以忽视。就像是在自己未曾留意的时刻,丢失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难堪的是,竟然连这东西是什么都忘了。

  “以前看过一种说法,人每隔七年,全身细胞都会更换一次,变成另一个人。如果这是真的,怪不得好多我经历过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他摘下墨镜,揉揉眉心。

  莫雨强忍住去摸摸他头的欲望:“没关系,人生本来就是大浪淘沙,你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不然大脑要爆炸了。”

  “所以人生的意义,就是不断地遗忘?”穆玄英说出这句话后,心情更差了。

  “那不会,问题是很难确定,到底哪些事情,哪些人,是对我最重要的。甚至有些事的意义,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明白,原来是这些契机,造就了今天的我。”莫雨调了个头,“不用老去纠结忘掉的东西,如果它真的对你很重要,在你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想起来的。”

  “啊……”穆玄英蓦地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跟你聊这么沉重的话题。”

  “好,换个题目,不谈人生哲学了,”莫雨朝他挑挑眉,“要谈风花雪月吗?”

  “那就更不该跟你谈了吧!”

  “那可不好说,”莫雨一本正经道,“不信我们打赌,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找我谈的。”

  “做梦,我脸皮才没那么厚呢。”跟莫雨聊那种话题,想都不要去想,完全不可能。

  “嗯……要不赌个近点的,”莫雨放缓车速,“赌一把,你今天会不会哭?”

  穆玄英立时警觉:“你想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我保证。其实你不哭才好,万一哭了,还不是要我哄。”

  穆玄英越发紧张,手扒住窗框:“……我要跳车了。”

  “逗你的,你还真信啊?”莫雨忍俊不禁,“你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穆玄英老实坐回去,做了个生气的表情:“因为我以前从来没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啊!”

  “不一定,可能你遇见过,却把我忘了。反正七年细胞一格盘,再过七年,你还能再忘记我一次。”

  他们已然开到目的地,莫雨随口说完,慢吞吞地开着车找车位。等他找到适合的位置停下车熄火,扭脸一看,被穆玄英炯炯的目光搞得一怔。

  见他看过来,穆玄英倏地把头转过去了,拉开车门下了车。

  莫雨以为他要直接走人了,忙也下了车,却见他站在车门边没动。

  不动,也不说话,两个人僵持着。莫雨心头浮现个哭笑不得的念头:这场景……闹得跟情侣吵架似的。

  穆玄英看看旁边的消防栓,再看看他,又看向消防栓,如此再三,终是吐了口长长的气,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光是听你说的话……我就想哭了。”

  ***

  VIP厅里空空荡荡,两人各拿了一杯冷饮进来。穆玄英拾级而下,走到第5排,目测是离屏幕最佳的距离,便走到中间,把冷饮放到沙发扶手的茶托上。

  莫雨在他身旁坐下,掀起两人之间的扶手,瞬间变成了双人沙发。

  穆玄英喝了口饮料,被甜齁得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找回嗓音:“……买错了。”

  莫雨扑哧一笑,拿过他的杯子,和自己那杯调了个地方:“跟你换。”

  穆玄英不及阻止,再要换回来,莫雨已咬了下他用过的吸管,却是不好提了。

  他环视圈四周,小声道:“你包场了?”

  “嗯,不然他们不肯给我放。”

  “我都没看到出票,是什么电影?”

  莫雨正要答话,放映厅内的灯光倏然关闭,他们坐在黑暗之中,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穆玄英挪了下身,碰到莫雨的胳膊,待要留出距离,不想手指又在莫雨手背上摸了把。

  他听见莫雨在身边低低发笑,因视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一点动作,细微声响,都显出暧昧的意味。

  穆玄英只得尽力偏向另一边,确保不会再碰到莫雨了,才舒了口气。

  莫雨的手却在这时伸向了他,覆盖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便停在那里,掌心贴着他手背,不动了。

  “嘘,要开始了。”

  莫雨话音一落,眼前的大银幕亮了起来,流动的影像成为暗室里的焦点。水墨画的山川与河流间,一个倒骑水牛的牧童惬意地穿过田野,一滴墨自笔尖落下,收拢一切景象,再凝聚成一个个潇洒的墨色汉字——

  长安电影制片厂出品。

  光是这段片头动画,就能让人体会到年代特色的陈旧感,色调发黄,偶有抖动。

  画面很快变化,转入实景,一座城市的风貌,从旧时光的泡沫里摇曳浮现。

  像是有人启动了时光穿梭机,将时钟的指针飞快地往后拨,那指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终只剩下残影,不知转了多少圈,指针戛然而止,铮然指向某个时间界点。

  那是晨间惯有的市井景象,自行车的铃声叮铃叮铃,油条在油锅里发出滋啦一声响,称杆尾端一翘,称出两块豆腐,大大的平勺在钢锅里一舀,舀出一碗热腾腾的豆浆。

  人群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喧哗,视野向下移去,地面上有很多双脚正在行走,穿着各种各样的鞋子,皮鞋,帆布鞋,凉鞋,胶鞋,红的,蓝的,黑的,白的,崭新的,旧的,大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

  忽而,镜头一晃,卒然停在一双脏兮兮的赤脚上。

  深红色的片名就在这时,出现在银幕的正中央——

  《回家》

  《回家》的最终公映版本,是96分钟。

  96分钟,拿人的一生去衡量,实在太短了,一晃眼,它就过去了。

  可放在眼下这个空间,在电影播放的时间里,又显得太过漫长,漫长到能听清秒钟走过的每一步,滴答、滴答、滴答……

  莫雨的心思从头到尾就没放在电影上。

  自打他从凌子虚手上得到这份珍贵的礼物,这部电影他已看过多次。再好看的电影,看得超过三次就该厌了,可莫雨不,他每看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想起更多细节。

  所以他就算不看银幕,也很清楚放到哪里了。

  可他也不能去看穆玄英。

  一开始,在穆玄英神色有异之前,他还能肆无忌惮地去看他。因了他的视线指向太过明显,穆玄英还回视过他两次,对他报以微笑。

  直到电影里那个阴沉的少年,带着一整天的疲惫回来,满脸无所谓地穿过那条脏乱的巷子,惊起电线上一排灰扑扑的麻雀。

  天色黑了,巷子里路灯亮了,照不见的地方,更显得黑暗。

  少年停在一扇门的门口。

  门口蹲着一个小孩,比少年小的小孩。

  小孩双手捧着碗,怯生生地抬起头。

  两两相望,打了个照面。

  霎时间,红尘陌里斜劈下一道白光,映得心头雪亮。

  莫雨身侧一声措手不及的冷气倒吸,听着竟很像饮泣。

  在他的眼角余光里,穆玄英的脸色唰地变了。

  天知道,莫雨多想转过脸,一直盯着穆玄英看,看他的表情会暴露出来多少信息,看这段记忆对他能产生多大的冲击。

  但他忍住了,在电影放完的余下时间里,他居然忍得住,不再去看一眼穆玄英。

  从穆玄英脸变得煞白的那一刻起,莫雨便移开了视线,投放回银幕上。

  他目光停留在电影,却把整颗心都放在身边这个人身上。

  耳朵隔离开了电影里的声音,只注意听穆玄英的呼吸。时轻时重,有时会重重地抽一下鼻子,或者喉咙会往下吞咽。装冷饮的杯子就在手边,穆玄英却没再动过。吞下去的不是饮料,那又是什么?

  感觉都倾注在交叠的手上,在他掌心之下,那只手温热柔顺,任他贴着。时而,穆玄英的手会颤颤发抖,那抖的方式也令人怜惜,像是已经尽力去克制了,却还是忍不住。

  银幕里一声巨响,少年死命地挣脱开绑住他的绳子,窗玻璃哗然碎裂,他手腕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他奔出门外,抱起湿淋淋的幼小身体。

  莫雨的手覆住的那只手,已然攥成个拳头,突起的指节抵在他掌纹里。

  忽然之间,他奇异地感知到了穆玄英此时的所有情感,仿如心意相通。

  不甘,愤怒,悲伤,追忆,渴求……此间每一种,如果放任其膨胀扩大,都能将人没顶其中。

  莫雨有了动作,他的拇指在往穆玄英紧扣的拳头里钻,在虎口处耐心地掰揉、轻拂,像是在扣一扇门。

  在连续的安抚之下,那扇门选择信任他,为他打开了。穆玄英松放了手指,让他的指节闯入,莫雨手探进去,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贴合掌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电流在来回传递。

  银幕上的少年正半搂着病中的小孩,一口一口地喂他喝橘子罐头里的糖水。

  手心早就出了汗,湿热发闷,连带得额头也发热,背上也出汗,却依然交握着,谁也不打算放,像在跟哪个人赌气,谁先松开手就输了。

  巨大的银幕之上,光影摇动,人声切切,拍电影的人是造梦人,电影是一场可予人沉醉其间的梦。

  对普通观众来说,从在影院里坐下,放映开始时便一同做梦,等影片终结,再一道醒来。

  这里却是一个特殊的场合,播放着一部特别的电影,为两个特别的观众。

  这场梦,不敢贸然做,更不敢轻易醒。

  场次更迭,时光掠影,于现实和虚幻之间架起一座足以横跨银河的桥梁,于过去与现在之间编织出一张彼此串联的网络,勾结,扣环,揭露,解谜。

  这本是一部基调沉重的电影,残酷,压抑,不给出路,不留生机。

  酒瓶在大人的头顶碎裂,少年的表情却仿佛他才是被砸破了脑袋的那个人。

第十八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剑网三]最佳男主角大结局+番外章节

正文卷

[剑网三]最佳男主角大结局+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