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父与子

  和文迦菊大吵了一架,不,准确来说,是被大吵了一架后,他好几天都和夏郁刻意保持距离――出于一种心事和伪装被戳穿的尴尬。尽管这种刻意保持的距离会让他显得更奇怪,发作业本时故意不发她的让别人递给她,看到她在食堂的某个窗口排队故意绕过那家……诸如此类的行为做了好几样,连陈大头都生了疑:“班长,你不会爱而不得,因爱转恨了吧。” 司风明苦笑,之前千方百计地想要创造机会相处,怎么都遇不到,想避开时这种机会却是比比皆是。

  譬如眼下他正站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台上等车,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班长!你怎么在这?”司风明想要装作是因为耳朵里塞着耳机而听不到,没想到女生径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班长!你每天坐公交车回家吗?”司风明只得拿下一边的耳机:“是。有时候也步行。你呢?你怎么也来坐公交车了,你家不是在A小区吗?不在这个方向啊。”这么快就暴露了自己知道她家住址的时候,司风明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夏郁不在意,只是一边往公交车开来的方向张望一边解释道:“最近我奶奶生病住院了,今天周五,我刚好放学后去医院看看她。”

  “生病了?严重吗?”

  “准确来说,是骨折了。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地上有水没拖干净,滑倒了。万幸是摔的不是腰,只是倒地的时候用胳膊撑了一下,左胳膊骨折了。”

  “嗯。”话题到了这又落入冷场。司风明有点焦躁地往马路一边看。该死,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车来得这么慢。夏郁见他一脸焦躁,以为他有,也不去打扰他,默默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刷。最近她给陈飒发了很多条消息,可他回得很少,信息界面里蓝色的发送框和白色的发送框面积大小悬殊,她只得默默删掉一些自己的短信,显得好像是自己发一句他回一句一样。但是在信息栏删掉这些短信的同时她又小心地把它们存在便签里,按照时间顺序排好,以防他突然回了哪一条她接不上。

  “害,暗恋真是卑微啊。”夏郁心里默默叹了一句。

  公交车终于来了,在站台等车的学生一窝蜂挤了上去。夏郁和司风明刷完卡找座位的时候,公交车上只剩一个位子了,司风明冲她绅士地笑笑:“你坐吧,医院比较远,我家只有几站就到了。”夏郁只是耸耸肩,挨着他找了个拉环拉着,那个位子很快被一个高一的学生坐着了。

  “为什么总逞强?”

  “不愿意占便宜而已。”

  “这不叫占便宜,叫合理利用资源。”

  “我喜欢站着,坐着晕得慌。”司风明被噎住了,有点赌气的把耳机又往里塞了塞。

  夏郁瞄了眼司风明的表情,重新捡起话题:“哎,班长你在听什么歌?”

  “Taylor的《Red》。”

  “好听吗?”

  “嗯。”

  “我也听一下。”司风明以为她要和自己分享同一副耳机,准备取下左耳朵上的耳机递给她,低头却看到她正在用自己的手机查这首歌,一边查一边给手机插上耳机。噢,原来“我也听一下”的意思是用自己的耳机听一下,司风明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一丝悲哀,他更加使劲的把左耳机往里摁摁,耳廓被按得有点疼。

  “欸?要付费欸。”

  “嗯,这个歌手的歌都要付费。你听我的吧,我的下载好了。”

  “不用,我花钱买一下吧,支持正版嘛。”

  是宁愿自己花钱买都不愿意用我的耳机吗?好像不用自己特意避开,夏郁也会主动避开他呢。司风明心里泛起一抹苦涩,文迦菊说得没错,他一直都太自以为是了。

  第一站到了,汽车刹车略有些急,像是司机忘记了还有这一站,一车人因为惯性而身体前冲,司风明控制着自己没有撞到夏郁身上,校服外套里的校园卡却因此掉了出来。他刚想蹲下来捡,夏郁眼疾手快地拾了起来。

  “欸?班长你的校园卡怎么没有照片啊。”女生举起校园卡在他眼前晃晃。

  “看在卡的质地很新啊,不像是磨的。”

  女生的话堵死了他的后路。司风明只得说:“我补办校园卡的时候故意不让他们印的,我觉得我卡上那张照片不好看。”

  夏郁噗嗤一声笑出来,在司风明看来,这笑声像是某种嘲讽,“你那照片还不好看?高一的时候你有一回校园卡被别的班的女生捡到了,那个女生不把卡贴到失物招领墙上,而是在小黑板上写了一行字:请高一A班司风明到F班xxx那取回校园卡。因为啥?还不是看你长得好看吗?”

  “我觉得不好看还不行吗?”

  司风明的语气夹杂了某种不耐烦。夏郁有些奇怪,自己这两天怎么老踩雷?前几天文迦菊生气,今天司风明又生气。

  “好好好,你觉得就你觉得。这有什么好争的。”

  汽车又前行了几站,司风明下了车,走的时候甚至都没跟夏郁打招呼。

  夏郁微皱眉头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忖度,到底是那句话说错了让他这么不高兴?是因为不愿意坐着拿话噎他?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未免反射弧太长了些。是因为自己说他好看?可是这世界上怎么会因为有人夸自己而不高兴呢?夏郁想不通。

  把手往裤兜里一放,夏郁摸到了一张卡,暗叫一声不好,她的卡都是放在书包里层的,现在这张卡只能是司风明的自己刚刚捡起来端详,看完竟然直接顺手塞进了兜里,而司风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居然也没想起来。

  于是她只得在汽车停靠的下一站就赶紧下车往回走。虽说可以明天去学校时给他,但是他早上如果去食堂吃饭的话,没有卡确实很不方便,司风明已经被她惹生气了,要是明天早晨发现自己白跑了一趟,岂不是更生气?不行不行,得赶紧跑回去。

  司风明家的地址她听文迦菊提过一嘴,好像是什么“悬屿庄园”,是附近有名的一片别墅和高档住宅区。她一边往那个方向走,一边给司风明打电话,司风明不接,可能是在乘电梯没有信号。夏郁加快了步伐,心里想着如果他已经进家了就不麻烦他再跑到门口出来拿了,直接放到门卫处,第二天他上学的时候可以顺路取走。

  “悬屿庄园”果然气派,大门的门房都是哥特式尖顶的小城堡模样。夏郁跑过去敲敲门房的玻璃窗:“大爷,这儿有张卡,是你们这儿的住户司风明的。我跟他说一声让他明天一早过来取。”保安大叔听到“司风明”这三个字皱皱眉头,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她突然看到坐在屋子里写作业的那个背影无比熟悉――风海一中的校服,咖啡色的软软的头发,以及无比眼熟的微微歪着脑袋写字的动作。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快速转身想要逃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保安大叔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她的耳边:“儿子啊,这是你的卡吗?”夏郁有点绝望地闭眼,艰难转身。对上一双慌乱的眼睛,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嗨,你的校园卡,刚刚我忘还给你了。现在给你送回来。”说完她再度转身想溜,司风明急切地叫住了她:“你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

  躲是躲不掉了,那就留下来把话说清楚吧。想明白了这一点,夏郁转过来仰视司风明:“好,那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说罢她看了保安大叔,不,是司风明的爸爸一眼。林爸爸有些促狭的笑笑:“行,你们同学啊好好聊聊,我先进去了。”

  “你呢?没意见吧。去对面的奶茶店吧。”

  “好。”

  夏郁和司风明并肩向小区对面的CoCo奶茶店走去,一路上两个人都维持着一种奇妙的默契――谁都不说话,但夏郁知道,此刻司风明一定比她难捱。

  进了店,暖风吹得整个人都有点晕晕乎乎,夏郁在里边找了个位置把书包放在布面凳子上。“你等我一下,我去点两杯东西。不买喝的占人地方不太好。”

  “好。我跟你一起。”

  “随便你,如果你觉得这需要两个人的话。”夏郁耸耸肩,司风明不理她,径直向柜台走去。

  “我们点冰桔柠檬吧,中杯就好。”

  夏郁点了点菜单末尾最便宜的果茶系列。

  “你是不是觉得我家没钱,所以点最便宜的?”司风明不看她,只是低头死死盯着那份菜单,像是要把那张塑料纸连同柜台一起盯出个洞,他的语气里满是不甘甚至有一丝恨意。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大冬天不想喝得太腻而已。你没毛病吧司风明?”夏郁连续听了他好几句冷嘲热讽,也有点被惹毛了。

  司风明不回答,只是像是要证明什么的,故意大声对店员说:“我要最贵的那种,雪顶咖啡,两份。”店员小姐姐也不多问,像是已经习惯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点单客人,只是用标准的服务口吻回答:“好的,雪顶咖啡两杯,您的取餐号是94,95。请到那边稍等谢谢。”夏郁接过取餐号,看着司风明冷着一张脸回去座位上坐着,她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以前怎么没发现司风明这么爱面子?还是说,自己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呢。

  点单的人不多,夏郁干脆也不回去,只是斜倚在柜台上等着,纤细的手指在大理石台面上轻轻敲打,她陷入了某种思考和回忆中。

  “小姐,您的雪顶咖啡好了。您是要打包还是在这喝?”

  夏郁回过神来,“在这喝。”

  “好,请接过您的托盘小心烫,谢谢。”

  夏郁小心地托着那个托盘放到奶茶店的圆形桌面上,把他的那一杯放到他的面前。“诺,你的。”司风明不说话也不去动吸管,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夏郁也懒得管他,兀自把嘴凑到吸管口小口吸了一下,滚烫的液体翻滚过她的舌头,烫的她有点发痛。

  “不是你说有话对我说吗?怎么不吭声了?”夏郁捏着吸管口轻轻搅拌那杯调制饮料,其实她不爱这么干,不仅不卫生,对于降低饮料的温度也于事无补,但她现在必须要做点什么,不然这气氛会更尴尬。

  “你能不能,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是,我爸在华庭湖院当保安的事。”司风明地头低得更深了,脸因为羞耻而涨得通红。

  夏郁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上的动作。“班长,你父母的职业让你感到羞耻吗?”

  “父母?”

  “那天我去商场,看到一个保洁阿姨。星佰商场,是你妈妈没错吧。”

  司风明苦笑了一下。“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真是?我还知道什么了?”

  “可为什么你要一直装作一无所知呢?是想看我的笑话吗。在我跟班里同学说我爸妈都是医生的时候,你一定在心里偷偷嘲笑我吧。”司风明的语气突然变得有点激动。

  “第一,我并不是装作一无所知,我只是在家长会看到过你妈妈一次,那天见到了也没有认出她,只是刚刚才想起这桩事而已。第二,我没那么无聊,你爸妈是干什么的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你这个人,你的生活,和我都关系不大。我为什么要嘲笑你?你以为我很闲?还有,司风明,我第一次发现,你真是无聊得可以。”夏郁“嘭”得把纸杯放到桌面上,她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盯着司风明,眼神里有被冤枉的愤怒,更多的是难以理解。她不明白,一向温和有礼的班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么虚伪,这么爱猜疑,这么婆婆妈妈。

  “是,我是很无聊。在你看来,这种无聊的掩饰和谎言同样是很可笑的吧!毕竟,你什么都有,何不食肉糜啊大小姐!”

  “连你也这么认为?”夏郁浑身的气焰渐渐熄灭了,她苦笑了一下,慢慢倚在椅子的靠背上。用一只手撑着腮,像宫廷画里疲惫的美妇人。

  “难道不是吗?体面的家庭,优秀的成绩,漂亮的脸,你还缺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你爸妈的身份让你觉得不体面?配不上你这个'学生楷模'?”

  “你别再提我爸妈!”

  “我也不想提他们。只是我从来不认为这样的身份是不体面的。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你不是这样的家庭的孩子!”

  夏郁重新从桌子上拿起那杯咖啡搅拌起来。

  “我现在不是,但我不是没有经历过。”

  “你爸爸博士毕业后就到江大任职,你妈妈一直嫁给你爸爸后就当了家庭主妇。你还想骗我?”

  “对我家情况了解得够清楚的嘛。不过,你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前几年,噢对了,就是我初二初三的时候,你们这些矫情比最疼痛又忧伤的青春期。我爸爸因为被举报学术造假而被停职,整整两年,他都没有任何收入,我妈妈为了维持生计,到我家附近的超市去当促销员,从早吆喝到晚,每天回来嗓子都是哑掉的。”

  “促销员?你不担心你同学看到吗?”

  “看到就看到呗。我妈妈凭本事吃饭,有什么好丢人的。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我爸爸,那两年他整个人都老了十岁,每天都在学校和各大机关之间东奔西跑,为了讨个说法。我自然不相信我爸爸会做造假这种他最不屑的事,但是别人相信啊,我知道,他们好多人在背后偷偷说我,说我是学术诈骗犯的女儿。”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清者自清,朗朗乾坤,白的难道会颠倒成黑的?只是他带过的一个本科生不满意我爸爸挂掉他那一门恶意举报罢了。事情查清楚后,我爸就复职了。”

  “你居然这么轻松的就说出来了。”

  “有一个原因是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不过即使是在当时,我也没有为别人的议论烦恼过,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我只是担心我爸爸,心疼我妈妈,仅此而已。”

  司风明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困惑,半晌,他叹了口气:“我做不到你这样,夏郁,你比我优秀,比我豁达。”

  “那天我遇到你妈妈,我觉得她认出了我,毕竟那天家长会志愿者只有我和你两个。但是她只是看了我几眼,都没有和我打招呼,我跟她说话,她也不理我。我想,这是你交代你妈妈要这么做的吧。即使不是,也一定是你对于她身份的避犹不及暗示了她要这么做。”

  “你说的没错。”司风明浑身都泄了气,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必要再辩解什么了。

  “我对于你已经没有话讲了,我知道我讲了也是白搭,村上春树说过,任凭人们如何解释和挣扎,别人还是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部分。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懂了。”说完她起身把喝完的雪顶咖啡的纸杯丢到垃圾桶里,背起书包准备离开。

  “所以你还是不会说的对吧?”

  女生离去的脚步顿了下来。“我不会说。但作为你三年的同学我想说一句,你爸妈不需要因为别的身份而显得体面,他们是风海一中品学兼优的司风明的爸妈,这个身份已经足够体面了。就像我从来都觉得,我爸爸妈妈足以因为他们是夏郁的父母而受人尊敬。”

  夏郁果决离去的背影像一株骄傲而美丽的花,司风明木木地看了很久。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还在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发呆。他想起风海一中那些无聊的谣言,说他俩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或许你真的是故事里那个美好而不染世俗的女孩,但我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出了奶茶店,夏郁掏出手机给奶奶打电话:“哎,奶奶,我是郁郁。我可能得晚点过去看你了,我现在还在路上,有点事耽搁了一下。”“哎,郁郁啊,不着急不着急,你姑姑今天下午过来了。”“好。”

  挂了电话,她回头看了一眼,现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奶茶店紧挨着玻璃门的柜台,那个专业的小姐姐正在给雪顶咖啡打上奶油。根据光的可逆性原理,司风明现在也看不到她。 夏郁说得没错,有的话她没有讲。

  例如她低头捡卡的时候发现司风明的那双耐克鞋是假的,虽然看上去和真的没差,但夏郁还是从鞋的烫标里窥见了端倪。这个方法是姑姑家的表哥告诉她的,跟她说这个的时候,黎之滔坐在医院地陪护床上得意地翘起双脚,向她展示他“百分百正品”的耐克鞋――司风明的同款。而夏郁那时则不耐烦地踢踢他的小腿,示意他在奶奶的病床前别这么得瑟,那时的她万万想不到,这几句无心之谈会助力她窥探到另一个人辛苦掩藏的秘密,虽然她宁愿对此一无所知。分享秘密,可能对于别人来说会有拿捏住对方把柄的快感,可对于她来说只是协助对方掩饰的负担。

  不管了,反正以后就装作和以前一样和班长相处吧,尽管他没看上去那么好,但本质也不是坏人,没必要疏远他。

  走了几十米都看不到公交站台,夏郁暗暗叹气,班长还真是用心良苦,悬屿庄园附近根本就没有公交站,那他岂不是每天下了公交车还要步行几百米?她今天走了太多路,实在懒得去找公交站台,于是摸出手机打了车,罢了,今天就奢侈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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