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时间的香气

  黎之滔的眼神里露出少有的迷惘和不安,夏郁的眼神看得他一阵内心发紧。有什么事情是自己还不知道的吗?他捻灭了烟头,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夏郁已经走了,她走得很快,好像几秒钟前还在他的眼前,瞬时已经溶进那个白光满溢的大厅里去了。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有点不耐烦的接起电话, “喂,还有什么事儿啊?”电话那头的女孩比他更不耐烦:“你冲我急什么啊,是我不给你钱的吗?你答应我带我出去旅游的,还去不去啊?”“去去去,怎么不去,必须去。”女孩的声音缓和了不少,声线里增添了些许娇媚:“那我们去哪儿呀?”“去香港,迪士尼。”黎之滔挂掉了电话,重新点燃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十年前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舅舅,你们要带郁郁去哪儿呀。”

  “去香港,迪士尼。滔滔要一起吗?”是夏世学温暖的眼神和比眼神更温暖的轻轻覆盖他头上的手掌。

  “我……”小男孩难掩兴奋的眼神。

  “滔滔不去了,滔滔要念六年级了,暑假作业还没写完呢。”外婆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拉到身后,是和平常一样慈和的语气,说出的却是让他心落谷底的话。

  “好,那我们走了哦。”小男孩躲在奶奶的背后,看着妹妹兴高采烈扑进舅舅舅妈的怀里,然后自自然然的坐在车后座。她太高兴了,甚至都没有和他打个招呼,就和一阵轰鸣声和黑色尾气一起离开了他,视线中最后的场景是车后座妹妹晃啊晃的两个羊角辫。小男孩努力地踮起脚,直到那辆车消失在拐弯处,他一遍又一遍的警告自己:“你是小小男子汉了,不能哭。”眼泪让他的眼眶涨涨的。

  外婆弯下腰拍拍他的肩膀:“滔滔,妹妹和爸爸妈妈见一次不容易,你要懂事。”又是这句,懂事,懂事,懂事。为什么要懂事的只有自己一个?他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

  “滔滔不哭,外婆去给你扎竹蜻蜓。”

  “我才不要什么竹蜻蜓!”愤怒委屈的声音回荡在空谷一样的心里,却穿不破喉咙,小男孩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奶奶摸摸他的脑袋走进屋去,等她拿着扎好的蜻蜓走出来时,他已经不在门口了。“滔滔去哪了?”外婆左看右看,没有他的身影。“是出去玩了吗?”外婆摇摇头走进院子,他是大孩子了,出去玩到了饭点儿自己会回来的,不用自己操心。

  妹妹现在到哪了呢?是还在车里快乐的和爸爸妈妈聊天,还是已经登上了那艘神气的大鸟,妹妹要坐飞机了吗?真羡慕她啊。他想起几天前他们坐在堂屋的凉席上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妹妹还伸出粉嫩的手指兴奋地指着屏幕:“哥哥!这是飞机!我爸爸妈妈说了,马上就带我去香港,坐这个去!飞着去!”

  “真的?”小男孩的眼睛和她一样噌噌发亮。

  “嗯!哥哥要和我一起去!郁郁和哥哥不分开!”

  “好!”

  你明明允诺过我的,明明允诺了我,为什么要食言?为什么扔下我一个人?还有奶奶,为什么要阻拦自己?为什么还拿哄小孩的手段来敷衍自己?想着想着,他越走越快,最后直接飞跑了起来,跑进之前他和妹妹一起捉知了的树林――我要离开你们,让你们知道失去我的代价。

  他轻车熟路爬到树林里最高的一棵树上,它粗壮的枝桠自然的弯曲成座椅的形状,黎之滔靠在这个天然座椅上向远方张望,和往常一样,他从这里看到了金灿灿的绵延无际的麦田,大风吹过麦田,它们像大海的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向一边倾斜,发出“哗啦哗啦”快乐的歌唱声,那灿烂的金色满溢出来,染亮了整个夏季。再远,是连绵低矮的丘陵和山峦,它们有着和这个季节不相符的墨绿色,用温柔的山脊线把水蓝的天空分成两半,一半是烈日灼烧的田野,一半是让落日安然坠下的阴影。风吹过山岗,山巍然不动。

  丘陵的那边卧着一条生动的河流――他在傍晚时跑去看过。那边是陈姓聚居的村庄,离他们很远,他跑了半个小时才跑到。那个村庄的房屋和他们村庄的并无二致,却因为这条大河的存在而显得洁净了不少,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种清亮的光泽中,像是透过刚刚用旧报纸擦完的玻璃看到的世界。

  太阳即将落山,余晖红通通的映在河面上,整条河都仿佛着了火。大河两岸,是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在游泳嬉戏,他们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孩,友好地向他挥挥手:“嗨,要一起来玩玩吗?”黎之滔红着脸摇摇头,因为从小和妹妹一起长大的关系,他的性子沉默而害羞,和同龄的男孩子相处的时候总有点不知所措。他跑了,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跑回了家里,背后是一整个季节的风声。

  暮色四合,奶奶正在门口焦急的呼唤他:“滔滔,滔滔。吃饭啦!”看到他气喘吁吁的来到面前,奶奶狠狠得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你这孩子!又到处野去!你妹妹睡醒了找不到你,哭半天了。”他越过奶奶的肩膀看看堂屋,一个沮丧的小女孩正面朝门口坐着。昏黄的灯光照下来,没有干透的泪痕让她的脸在光线下明暗交错。

  “哥哥,你去哪了?怎么不带着郁郁一起。”小女孩瘪瘪嘴又要哭出来。

  “我,我在树林里睡着了,对不起,郁郁,我下次一定带着你。”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没有把丘陵背后的那条河说出来,那是他的秘密,就像他听不到的那些她和舅舅舅妈的无数通电话,他也要拥有只属于滔滔一个人的秘密。那些浸泡在河里的男孩向他挥手的场面又浮现在他的心头,黎之滔低垂下双眼,不知在想什么。

  “好。刚刚和我拉勾,不许说话不算话。”小女孩擦擦脸上的泪,向他伸出藕节一样圆白的小手指。黎之滔顺从的伸出手指拉住。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要变谁是毛毛虫。”毛毛虫是夏郁最讨厌的动物,所以她擅自把这句话里的“小狗”改成了“毛毛虫”。黎之滔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伸出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吃饭啦。”

  “嗯!郁郁和哥哥坐在一起!”

  “好。”

  桩桩往事像河水一样轻轻撞击着心脏,发出好听的“丁丁咚咚”的声响,黎之滔盯着山峦原野看了半天,困倦袭来,他靠在树上睡着了。直到一滴冰凉的露水滴在他的脑门上,他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像水一样笼罩着这片树林。乡村的夜,没有霓虹的污染,是很黑很黑的,视线中所有的树木花草都消失不见,那些白天被光照的透明的树叶,此时像鬼魅的衣摆一般在他的头顶沙沙响动,恐惧抓紧了他的心脏,白天那些赌气的“离家出走”“让他们认识到我的重要性”的豪迈宣言通通消失不见,黎之滔飞快的爬下了树,借着透过密林的星星点点的月光拼了命的往前跑,地上长了细刺的枝蔓划伤了他的小腿,阻拦了他前进的速度。他顾不了这么多,用力把它们拨开然后接着向前跑,当他终于跑出那片坟墓一般的树林时,他看到自己的小腿已经遍布红痕了。面前各个房屋的窗子里都溢出白色或黄色的温暖灯光,委屈涌上他的心头――为什么奶奶不来找自己?是不是把自己给忘了?

  黎之滔拖着步子不情不愿的向那座熟悉的平房走去――这么灰溜溜的回去,着实有些丢脸。

  走到门口,他看到大门紧闭,奶奶已经睡着了吗?现在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啊。他推开门,看到堂屋的门也紧紧闭着,粗鲁的骂声从屋里隐隐传来,刺进他的耳膜。

  “黎庆裕!你个杀千刀的混账!放着自己的儿子不管,到外边去跟别的女人鬼混!你他妈不是人,你就是个垃圾!”

  “你还有脸说儿子?这是不是我的儿子还两说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们律所姓胡的那点破事,你不就嫌我没本事吗?我告诉你,我就算再没本事,也不会替别人养儿子!”

  “王八犊子!”是瓷器碎裂的声音,男孩有点害怕的往后缩了缩。

  “你摔啊,有本事你接着摔啊,反正这也不是我家的东西。对了,这也不是你家吧,你和那个野种一样,都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生的犊子!”

  “我杀了你!你给我死!”是女人的嘶吼声和躯体撞击的声音。

  “别打了别打了,你们闹够了没有啊!”是奶奶哀求的声音。

  “嘭”得一声,门被踹开了,那个自己应该称之为“爸爸”的男人一脸铁青闯出了门,厌恶地看了站在门前的他一眼,然后回头吼了一声:“夏世萍我告诉你,就算是离婚,我也不会养他!”

  “你想什么好事呢?没了这个拖油瓶你好跟那□□搭窝是吧?我也不要他!他姓黎!这孩子不想管你也得管。”

  又是“嘭”得一声,爸爸在自己身后甩上了大门,妈妈拿着一把菜刀追出来,看到低头掉眼泪的他,菜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夏世萍蹲下来抱他:“滔滔不哭,滔滔不哭,妈妈带你走。”温热的液体流进他的脖颈,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湿淋淋的,小男孩沉默的推开她,径直走进了他平时睡觉的屋子,屋子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黎之滔摸黑躺在凉席上,听到奶奶从堂屋传来的压抑的哭声:“我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啊……”不久,妈妈开门离开了。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奶奶悄悄走进屋子,他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离开时她轻轻叹了口气。黎之滔明白了,为什么他一直待在乡下爸爸妈妈从来不打电话过来,为什么小时候看到爸爸,总是冲自己板着一张脸,任凭他如何撒娇也无济于事。妹妹的爸爸妈妈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而离开她,而自己的爸爸妈妈,只是单纯的想要离开自己罢了。自己还在想什么“我走了他们就会知道我的重要意义”,本身,他就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仅仅存在被人厌恶和想要摆脱的意义。

  “野种”“拖油瓶”“王八犊子”,这些粗俗的称呼从自己最亲近的人嘴里传出来,像刺一样扎进他的心里,本来不想再哭了,可脸上还是湿了一大片,黎之滔缩进被单里,他想,他不会再离开了,他已经无处可去。

  后来,妹妹从香港回来了,兴致勃勃跟他讲了一大堆他只在电视上看过的新鲜事物,旋转木马,过山车,溪水漂流,大摆锤,海盗船……他看着她那张洋溢着幸福的小脸,强打起精神微笑着听她讲述。罢了,总有一些小孩要活在幸福和宠爱里的,那个小孩为什么不能是你呢?我是活在阴沟和暗影里的小孩,快乐离我很远,我拥有的一切,都是贪图。

  直到那天,妹妹一脸兴奋得拉着他的手晃啊晃:“哥哥!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啊?”小男孩的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条大河!有这么这么大。”女孩夸张地张开双臂。“明天我们早点去,我和哥哥一起去那边玩。”

  “好。我们一起去。”小男孩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红痕。

  又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抽着烟的黎之滔皱着眉头摸出手机,还会有谁打电话过来呢?

  屏幕上“夏世萍”三个字闪闪发亮,他接起电话,另一头传来女人疲惫的声音,这么多年,她也老了。

  “滔滔,你在哪儿啊,奶奶已经出来了。”

  “我在门口,这就进去。”挂了电话他看看自己手里抽了一半的烟,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弯下腰,一狠心在自己珍爱的那双耐克鞋上捻灭了它。火光在皮质鞋面上被碾为灰烬,鞋面传来一丝皮革烧焦的焦糊味道,他移开烟头,鞋面上留下了一个丑陋的小圆印――他要记住这个夜晚,这个让他痛苦的记忆再次翻涌不息的夜晚。

符·时间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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