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命运之图

  夏郁和乔樵在山坡上分别,一个朝风海大学前门的地铁站走,一个朝风海大学后门的停车坪走,路过学生宿舍的时候,夏郁的余光瞥到了楼底下正在接吻的情侣,她有点慌乱地把视线别开,夜色中她的脸微微的红了,大学就是这个样子吗?恋爱都比高中的时候轰轰烈烈。

  爸爸的车静静趴在宿舍楼后边的停车坪上,车窗里透出温暖的橘色灯光。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无论她再怎么疯,总会有一个人或一辆车来接住她的归途,家人是她过去这么多年最大的底气,夏郁心想,以后要更加珍惜爸爸妈妈才行。拉开车门爸爸妈妈都在前排坐着,她注意到妈妈似乎是有意和爸爸离得远一点,靠着窗坐着。搭在座椅一侧的那只手的手腕上金灿灿的镯子消失了,这很反常,在这种重要的场合,卢似月是绝对会把镯子带着的。看到她进来他们也不多问。爸爸开始点火准备启动车子。夏郁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里沾了一点青草汁,因为穿的是皮鞋,所以一点也不显眼。

  “爸爸妈妈,你们有话对我说吧。”夏郁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们今天下午去干什么了,话都不说一句直接就跑……”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跟我们家有关的事。”

  “夏郁……”爸爸开始称呼她的全名,夏郁不自觉挺直了后背,但依旧没有抬头,即使她知道抬头一定能在前视镜里看到爸爸略带憔悴的眼睛。她不愿意通过车里那块光亮的介质完成和爸爸的视线对接。太曲折,也太不正式了点。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必等到家里。早点说明白更好。我相信妈妈比我更加迫切。”卢似月把身体又往车窗那儿凑了凑,现在她几乎是整个人贴在车窗上了。

  “夏郁,本来不该瞒着你,但是你要高考……”

  “你们离婚了,对吧。”说出“离婚”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犹疑。其实她也是今天早晨才猜到这个糟糕的故事结局,她把目光转向窗外,路灯的光投到她的眼眸里,折射出亮晶晶的流动的光芒,虽然她知道难过是最没用的情绪,但现在这种情绪还是轻而易举占据了她的身体。那种一抽一抽的心痛,又回来了。她有点想哭。

  “是。”等待回答的这一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听到那个确切的字之后,夏郁瞬间抓紧了裙摆的一角。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命运赐给了她太多的幸运和幸福,现在她终于要收回去一点了。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们明明,这么好,这么般配,这么……恩爱。”“恩爱”这两个字好像比离婚更加难以启齿。夏郁听到了自己牙齿的颤抖声。

  “夏郁,对不起……”

  ☆、探·命之所存

  黎之滔今天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提前在网上买好了西装,就是为了这次正式的会面。他没有去实体店买,并不是那里更贵一点,而是他害怕自己试衣服时不经意抖落出青涩和无知来。他忍受不了那种带着尴尬和调侃的场面,从他小时候起。

  站在那栋长满玻璃鳞片的办公大楼前,他对着深色玻璃的反光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灰蓝色的西装上一尘不染,领带也算打得像模像样,但他还是控制不住的紧张,甚至疑心过路的每个人都从他脸上的紧张里窥探出了他的秘密。他的担心是徒劳的,北京的每个人为了自己那点对这座城市来说微不足道的工作已经苟延残喘疲于奔命。

  犹豫了一会他推开玻璃旋转门走进了一楼大厅,他要找的那个人在这栋CBD大楼的二十一层,为了今天他已经等待了八年,今天,所有的问题都将获得答案。

  上午九点,明亮的日光从玻璃里透过来,在瓷砖地上铺撒下均匀的光。选择这个时候过来也是他刻意安排好的计划之一,这是绝大多数公司上班的时刻,人流量最大的时候,混在匆匆的人群中让他感到安全。他低下头,光洁蹭亮的瓷砖地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他的背后是万千光线,带着一整座城市蓬勃的欲望和一天之计在于晨的惊喜无声地击打在他的后背上,他感受到了微微的灼热感。他的面前,却是因为身体的阻隔,而像暗藏山谷深处的秘密一样的影子,深刻而阴暗,边缘有小小的光点在不甘心的跳动。有亮面,就一定有暗面,这是他在高中的兴趣社团学到的一点浅薄的绘画知识。就像因为那一点不甘心而努力活着的人们一样,把自己光鲜亮丽的一面像玻璃幕墙一样满足的展现在外面,心灵深处那个恐慌疲惫的小孩则瑟缩在大楼背面的阴影里休息。

  现在他正沿着阴影走向电梯,好像是一个不太美妙的隐喻。黎之滔皱了皱眉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习惯性的打开微博,却发现因为某顶级流量公布恋情,微博全线崩溃,只留下了转着小时钟的空白界面。黎之滔有点尴尬地把手机放回口袋,突然又感觉双手无处安放,只得把手也塞进裤兜。可是穿西装插兜是不是有点怪怪的?就像英国老管家突然要扮迪克牛仔一样。他有点促狭地环顾四周,发现周围都是穿着轻便服装拎着星巴克健步如飞的上班族,他们比他年长得多的脸上写满了匆忙和不在意,仿佛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不会动的背景,高跟鞋在瓷砖上“哐哐”地留下一串脆响。原来根本没人注意他。他低头苦笑,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微微的气恼。他又转头小心打量了他们几眼,大家都穿着随意,好像自己有点用力过猛了,黎之滔走进了电梯间,感觉自己像个初出茅庐来应聘的毕业生。他按下楼层,电梯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面前这副快速有序的场景渐渐被挤成了一条缝,一只手横空出现在这条缝里,一个同样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扒开电梯走了进来,满头满脸的汗,看来还是有比自己更不从容的人嘛,黎之滔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那个年轻人看了看那个已经亮起来的“21”,有些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你也是来应聘的?什么岗位?”

  黎之滔:“……”

  好像是为了和这里快得像陀螺一样的工作节奏配合,这里的电梯格外快,几秒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新世界落进他的眼睛里。敞的落地窗前是□□个用木板隔开的办公隔间,坐在这些小隔间里的人刚刚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一个穿着粉色T恤的年轻女孩子抱着一摞文件夹朝另一侧走廊里的办公室走去,淡淡的咖啡香气飘进他的鼻腔,他有点怀疑那摞文件被泼了咖啡,循着香气他走出电梯向左扫视了一眼,一个面色倦怠的漂亮女孩子正握着纸杯用咖啡机按压出咖啡。觉察到他的目光,那个女孩有点戒备得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挡住了那杯咖啡。“啊,我又不是来跟你抢饭碗的。”黎之滔有点无奈地腹诽,他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收敛了神色朝前台走去,那个和他一起上来的年轻人已经趴在那跟前台小姐姐聊天了。真是自来熟啊,和陌生人随意开启话题什么,这种本领他永远也学不会。

  “啊姐姐我是来应聘法律助理职位的,对对对,就是那个华东政法大学毕业的聂霜尔。”

  “因为我是霜降时分出生的,所以是霜,尔。姐姐你要记住哦,很多人会误以为我是和姓一样的双,耳。不是那个样子的哦。”

  好像也没人问你这个吧,搞得跟自己一定能在这工作似的,黎之滔再次腹诽。

  “什么?姐姐你是华东师范大学毕业的,那我们真是有缘分呢,虽然不在一个地方,但我们都是华东系的分支不是嘛。”

  对于他刻意的献媚和讨好,化着精致职业妆的女孩子只是礼貌地笑笑。聂霜尔自讨没趣,适时结束了话题:“那你们所长什么时候有空面试我。”“我给您打电话确认一下,请您到那边会客室等待一下。”“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在这等就好。”聂霜尔连忙摆摆手。无聊的寒暄终于结束,前台小姐姐把目光不轻不重地投到黎之滔的身上:“你呢?也是来应聘法律助理的吗?”黎之滔平静地看着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不是,我是夏世萍的儿子,你跟胡之魁说一下。他知道我的。”女孩有点困惑的看了她一眼,但常年的办公室经验让她懂得不要多嘴,她熟练地拨通了那个办公室的电话:“胡律师,现在这边有两个人要见你。一个是提前安排好的面试,华东政法的聂霜尔,还有一个……是夏世萍的儿子。”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女孩子的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

  “让黎之滔进来。”声音不大,但刚好刺到他的耳膜里――果然,你是知道我的。

  “黎之滔?哪个黎之滔?”女生有点迷惘地皱起眉头,抬头撞到他的笑容才恍然大悟。

  “好的好的,我这就让他进去。”

  挂上电话她再次展现出礼貌的微笑:“胡律师让您先进去,他的工作室在走廊尽头那一间。”黎之滔点点头朝她指的那个方向走去。背后传来年轻男生不满的抱怨:“喂,明明是我先来的,为什么让他先进去。”

  “没办法,胡律师就是这么说的。”

  “喂。”黎之滔转过头,看到前台小姐姐狡黠的冲聂霜尔耸耸肩。他轻轻地笑了出来,再次撞上他的笑容,女生默默的红了脸。

  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呢,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共事,她这么想。

  他轻轻敲敲工作室的玻璃门。

  “进来。”

  男生走了进去,工作室很大,但是偌大的空间里只放了一张大办公桌和一排玻璃柜,显得有点空旷,胡之魁坐在那白色的大办公桌后边,若有所思的看着桌子一侧的一盆多肉植物,仿佛没有注意到黎之滔的靠近。黎之滔一步一步踩着米色的地毯走向他,温柔的地毯消化了一部分脚步声,他感觉自己像猫一样在踩着自己心跳的鼓点。

  最后,他在他的桌子前站定,第一件事居然是看了看他摞在桌子另一侧的文件夹――没有咖啡渍,他默默松了口气,确认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他感到安然。他把注意力从文件夹上收回来,平静的看着胡之魁那张普普通通的国子脸,试图从上边找出一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他们都说,你是我爸爸。是你吗?

  面对黎之滔肆无忌惮的打量,胡之魁依然没有别过头。直到沉默到了一种让人尴尬的时长,他轻轻转了转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赶在黎之滔之前开了口:“我们去外边聊聊吧。”

  黎之滔顺着他视线看向落地窗的外边,这才注意到玻璃窗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露台,露台上摆着一个小圆桌和两把藤条编织而成的椅子,阳光肆无忌惮的洒落下来。“是不是太过闲适了?”黎之滔微微皱了皱眉,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不动声色地跟着他。开门之前,他自然的在门口的咖啡机上打了两杯咖啡,两只手都捏着陶瓷杯子的杯柄,他有点抱歉地冲他笑笑,黎之滔拉开了门,率先走了出去。

  胡之魁把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以一种舒服的姿态握着咖啡杯半躺在藤条椅上。黎之滔没有动面前那杯咖啡,不动声色的挺直了背。

  胡之魁的声音有点懒洋洋的:“我当初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我的工作室,就是看中了这个露台,坐在这儿,像是坐在海洋中间的一块岛屿上。这四周都是CBD大楼,里面挤满了为了北京抛头颅撒热血的年轻人,但是我不用啊,我已经在北京扎下了根,拥有了自己的这么一个小岛。”胡之魁的语气里有隐隐的得意,黎之滔想要说些什么,被他兴奋的声音打断了。

  “喏,你看,那边就是新浪微博的总部,他们因为一个小明星把微博整瘫痪了的事,正忙的跟狗似的呢。”胡之魁有点夸张的大笑起来,黎之滔皱了皱眉,没有往回看。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爸爸吗?他开始怀疑。

  胡之魁不管他想不想听,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自己的故事。“我啊,刚来北京的时候身上只有一百块钱,连在这儿最破的酒店住一晚都不够,最后你猜怎么着?我在地坛公园的长椅上凑合了一晚,早晨被大爷的晨练声惊醒的时候,感觉胳膊腿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呢。”

  “我仗着自己是政法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噢对了,现在已经不流行这么说了,叫优秀应届生,只往那些大律所投简历。我没想到北京的高材生比我家乡的稻子还多,一茬一茬割也割不完,有的是有门路心思活泛的。那些本地的大学生还没毕业就托了关系来这些律所实习,哪还轮的到我啊。”

  “我在地坛睡了几天,晨练的大爷大妈都认得我了。第四天的时候,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几天没洗澡也臭的不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夏律师。就是你的妈妈。”

  “所以你们就相爱了?”黎之滔忍不住插嘴。

  “她这么跟你说的?”胡之魁有点复杂的看了他一眼。

  “没有,我猜的。她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你。”

  “噢。”胡之魁的神色恢复了正常。“后来事情的进展就很顺利了。你妈妈引荐我去了她的律所当助理,很快我成为了能独当一面的律师,再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离开了她的律所,来到了这,无知无觉,二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都老了。”胡之魁喝了一口咖啡,他很聪明,隐去了故事里所有的感情线,只是平铺直叙故事本身罢了。

  “我想知道,你爱过她吗?”黎之滔眼神锐利的盯着他,他不想再跟这个老男人绕弯子了,穷小子逆袭的励志故事,他没兴趣听。刚进办公室他就注意到了胡之魁左手的戒指,他已经结婚了,或许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不过无所谓,只要黎之滔爱过夏世萍,那他就不是一时欲望的产物,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你以为我是你的生父对吗?”胡之魁放下了咖啡杯,用一种讽刺而带着一点悲凉的眼神审视着他。

湛·命运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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