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夜山岗

  和周柏梵在一起的几天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有无比相似的人生经历――在村庄长大,在城市度过最孤独最怀疑自我的少年时代,以及同样来自破碎的家庭。他遇到了他,像一柄剑终于找到了它的剑鞘。河里已经不能游泳了,那些孤月皎皎或是繁星漫天的夜里,他们坐在河畔促膝长谈,天上有一轮月亮,河里有无数月亮,天上有一颗星星,地下有两颗因为这难得的友谊而贴近的心。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第一天晚上吕文滔坐在河边的草甸上问他,他的声音细不可察,瞳孔被无数月亮的碎片映得发亮。

  “我爸又结婚了。和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女人。我不想参加他的婚礼,更不想看他准备婚礼时兴奋又期待的样子,就提前逃回来了。”少年的苦笑声融化在蝉鸣里。

  “你爸爸爱过你妈妈吗?”

  “也许有过,但至少不是在我记事之后。在我印象中他们几乎一见面就吵架。我妈妈把我丢在外公外婆家,村里人会偷偷的讲她在外边有了新欢,当然我爸爸也没闲着,在这个跟他结婚的助教之前,他还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朋友,还到家里来闹过,不过后来不清不楚就结束了。”

  “那他们还不离婚吗?”

  “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拖着,可能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吧,不过也无所谓,因为他们钱都是分开管的,手机互相也不会查,只是那次那个女人找到家里来我妈妈才发了火,因为我爸爸害她在邻居面前丢了面子。”

  “所以现在他们终于离婚了?”

  “没有。我妈妈死了,车祸。”两个少年都沉默了,不知名的昆虫在漾漾水波里唱着他们听不懂的歌。

  “其实我也没那么难过,这么多年他们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我像个皮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谁也不想管我,现在她死了,我爸爸获得了解脱,我也终于不用被当成她的负担了。”柏梵用轻松的语气很快地说完了这段话,吕文滔转过头,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今天是高考前一天,明天风海市又该下雨了。”周柏梵接着说。

  “啊,我不知道。可能上学的时候也不太在意这些吧。”吕文滔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本来我应该在江城准备第二天的考试的。”

  “你今年高考?”吕文滔惊讶得瞪圆了眼,他虽然不爱学习,可也没洒脱到高考也缺席的程度。

  “嗯,不过我逃了。高考试卷太简单了,做着没劲。”

  原来是相反的原因啊,他有点垂头丧气,八年前他会游泳他不会,八年后他是学霸他是学渣。

  “你是为了引起你爸的注意吧。”吕文滔不爱学习,但和他的妹妹一样,对生活中一些普通但关键的细节超乎常人的敏锐。

  “吸引那老头的注意干什么?老子是想给他添点堵,不想让他这么高兴顺利的结婚。他娶任他娶,反正我是不会喊那小姑娘妈的。”周柏梵站起来,恨恨得向水里扔了个石块,那落满宝石的长河被惊得晃动了一下,然后温柔的吞没了这块石头,发泄情绪的时候一定不要选择一条河,因为一汪水,任凭你刀劈剑砍火烧石击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你呢?你为什么回来?”他俯视坐着的吕文滔。

  “我遇到了让我想要逃避的事。”

  “什么事?”

  “我的妈妈是我外公外婆捡回来的,而且她直到我舅舅家的妹妹会说话之前都让我喊他们爷爷奶奶,我原本以为她是不满意他们更宠爱舅舅,几天前才知道,那是因为舅舅就是我的爸爸。”本来是难以启齿的秘密,但面对他,他很容易就说出来了,他无条件地信赖他,就像剑鞘相信剑永远不会伤害它。

  周柏梵沉默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棵叛逆而特别的树,吕文滔下意识把脑袋往后缩了缩,他做好了接受一连串提问的准备,比如这是谁告诉你的?比如你奶奶知不知道?比如你跟你妹妹怎么办?无所谓,他问就好了,反正他也对此知之甚少。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哗地笑开了,洁白的牙齿和八年前一样发着光:“文滔!敢不敢去那片山丘里过夜!”吕文滔抬起头,他指着身后那片山林,眼睛满溢着挑衅,还带着点兴奋。

  “这么晚,露水很重了。”

  “少废话,就说你是不是怂了?”男生冲他抬起下巴,露出好看的喉结和利落的下颚线。

  “谁怂了,去就去。”吕文滔腾地站起身来。周柏梵一把拉过他的手腕,两个少年像矫健的狮子一样奔跑起来,他们的背后,是和几百年前一样寂寞的村庄和一整个夏天的风声。

  爬上山丘的最高处,吕文滔和周柏梵躺在厚厚的草甸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你们村庄有没有这样的传说,小孩子半夜不能到山上来,有怪兽专门吃小孩。”

  “一样。”吕文滔短促的应道,然后两个少年朗声笑起来,看起来每个村骗小孩的招数都差不多嘛。

  一群栖在山头的鸟被他们的笑声惊醒了,翅膀掠过头顶的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夜已经很深了,黑暗里有小动物窸窸窣窣的觅食声。

  “你害怕吗?”他们安静下来,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不害怕。”今天跟八年前的晚上格外相像,不过那时的他急切地逃走去寻求奶奶的庇护。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的心里格外,是因为他长大了吗,还是因为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呢?吕文滔伸出手,抓住了从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的月光。

  哗,一层树叶被抖落在他的脸上,一个沉重的躯体压在他的身上。吕文滔一惊,想要伸出手拨开脸上的树叶,手腕却被另一双有力的手死死压住了。

  “喂!”

  “这下害怕了吧!”那双手放开了他,并且善解人意的替他把脸上扒拉干净。周柏梵恶作剧成功的脸在他的眼前清晰。男生挥出拳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你打不过我的,哈哈。”

  “你试试?”吕文滔恼羞成怒,反身把他压下去,两个少年在草甸上扭打起来,树叶飞扬,尘土四散。

  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可能是在某次打架休息的间隙。醒来的时候阳光饱满,周柏梵歪在他的肩颈上呼吸,轻轻的呼气声像草叶一样扫着他的脸,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把他的脑袋拨开。周柏梵也醒了,把胳膊枕在头后有点狐疑的看着他:“你脸红什么?两个爷们儿有什么好害羞的。”吕文滔别过头不说话。周柏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喂!”吕文滔挥起拳又要打他,周柏梵抱头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哥,别打了,我是真打累了。”吕文滔放下拳头依旧把头别过去。“你不是?”“不是什么?”吕文滔再次恼怒地瞪着他。“噢噢,那个呀,我当然不是啊。”男生拔起一根狗尾草叼在嘴边。

  “跟谁啊?”他有点紧张地问道。

  男生默默举起自己的左手,像是怕晒,把它挡在自己脸前。

  “你习惯用这只手?”吕文滔默默松了口气,有点困惑的凑近他的手掌看了看,阳光下手掌中央的生命线格外清楚。

  “嗯,我是左撇子嘛。”少年不以为意地笑笑,伸手拽拽他的胳膊:“躺下来,早晨在这个角度看风景,很好。”

  他乖乖躺下,高大的树木像神明的圣杯一样屹立在天空之下,繁茂的枝叶亭亭如盖,但却树与树的伞盖间却彼此留有均匀的空隙,清晨绵长的光线从那些缝隙里降落,给寂寞了一夜的山岭带来几分温情。是早晨了,万物生机勃勃。

  “喂,你有没有觉得咱们上边这些枝叶,像是板块运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几大陆地刚刚分离时候的那种图片。”吕文滔戳戳旁边的男孩子。

  旁边的男孩子接触到他的手后猛地后缩,像是他的指尖有电流。

  “怎么了?”他有点好奇地转过去。

  “没什么,我想去厕所,别跟着我。”少年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泛起一点窘迫的神色,他不太自然的理理T恤的下摆,飞快地爬起来朝树林深处走去。吕文滔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笑了。

  很快周柏梵回来重新躺下,他换了左手枕在脑袋下,然后又从地上拔了根狗尾草叼着,自然的捡起刚刚的话题:“你说的那是树冠羞避现象,即使空间再拥挤,为了避免接触他们还是会给彼此留出点空间,所以看起来会有点像拼图。”

  “是因为他们是同类吗?”

  “不,是因为他们害羞。”周柏梵把狗尾草的草杆从他的嘴边塞进去。吕文滔不说话了,任凭阳光把他的脸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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