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过了小年之后,王府里便开始忙碌起来,每年都会有很多人前来拜见,除夕夜按照惯例还要宴请官员,这可马虎不得。

  王府一处僻静地方,地面上的雪还没化净,踩上去嘎吱作响。

  循着雪上的脚印找过去——

  “我说的,你们都听明白了吗?”说话的是顾言朝,他面前是几个丫鬟打扮的半大姑娘,这些王府里长大的小丫头何曾接触过晋王这般风流俊美的人物,被那双含情带意的桃花眼一看,纷纷红了脸。

  不过,纵然晋王美色足以惑人,她们也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更别说是阳奉阴违,这样的吩咐让她们觉得很为难,一个个全都愁眉苦脸的,互相看了又看。

  “那个……”为首一个丫鬟犹豫再三,小声道,“王爷,让我们违抗郡主的命令,我们可不敢。”

  顾言朝勾唇一笑如春风照水,语气愈发温柔:“你们只要听我的就好,郡主那边我自会去解释,绝不会牵连到几位姑娘。”

  那丫鬟咬咬牙:“好,我们答应您,您千万不要说出去!”

  “在此谢过各位了,我保证不会透露半分。”顾言朝施施然道,郑重许下承诺的样子让人不疑有他。

  ***

  除夕夜,酒至半酣。

  觥筹来往中交杂着欢声笑语,王府里灯火通明。

  许薇棠笑吟吟地坐在主位上,对前来敬酒的一律来者不拒,幸而她面前摆着的不是陇西的烈酒,而是清淡的荷叶酒,否则怕是早就支撑不住醉过去了。

  陇西的舞乐也和京城不一样,不是软绵绵的,声色之中自有一种铿锵有力的感觉。

  终于等文臣武将都来过一遍,许薇棠已经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看人都是虚虚实实的。

  许鹤临本来要替她挡酒,她没同意,今天这种日子就应该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所有人都拗不过她,只好听令行事。

  直到宴席真正开始,许薇棠才意识到,原来还真有人阳奉阴违,竟偷偷摸摸地将她的酒换成了平淡如水的荷叶酒。

  想也知道是谁做的,有这份心又有这个胆子的人可就那么几个。

  看着顾言朝满脸无辜的表情,许薇棠只好在心里笑骂了一句。

  话又说回来,顾言朝目前的身份着实有些尴尬。

  葫芦谷一战之后,军中之人无论身份,有十之七八都对他们俩的关系心照不宣了,但又因为平时没什么显眼的表现,不好大肆宣扬,只能暗中八卦依稀。

  像府里这些下人,该知道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但是碍于主子的威势也不敢随意嚼舌头。

  许薇棠看得明明白白。

  有时连她也觉得这么藏着掖着实在没意思,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恰到好处的挑明。

  顾言朝这时候去哪了?方才看见他似乎不在位子上……

  ……

  许薇棠走了会儿神,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郡主,属下也敬您一杯。”

  她抬起头,用了几息的时间让视线恢复清明,待看清是谁之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贺先生,您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贺子吟没答话,动作从容不迫,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许薇棠歪着头看她,面前的人像是隔着一层雾气。

  他似乎比当年更瘦了,许薇棠才重生过来的时候,身边最能倚仗的也就他贺子吟一个,而很快她就被圣旨催着急急忙忙进了京,父王辞世后留下的一大摊子事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到如今已经三年过去,贺子吟果真如她所料不负所托,于风起云涌之中力挽狂澜,将混乱不堪的局面牢牢把控住……许薇棠的视线落到他手上,他虽然年龄成谜,这双手却将他的年纪暴露了个彻底,手背上干枯缺乏血色,淡淡的青筋若隐若现,还有因为身材清瘦而格外突出的腕骨。

  他似是被烈酒呛到,控制不住地咳了几下,淡淡的血色涌上脸。

  被贺子吟专注地盯着,许薇棠感觉颇有些古怪,避开视线又显然不太合适,这于礼不合,她忽然心念一动,敏锐地察觉今天的贺先生有些异常,她试探着问:“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周围仍然一片人声鼎沸,敬酒的差不多都来过了,这时候场下正是热闹,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贺子吟神情略显失落,长叹一声道:“王爷若是能见到今天这一幕,也该含笑九泉了。”

  许薇棠心头酸楚一下子涌上来,口中佳酿都觉得苦涩,难以下咽。

  她摆摆手,声音显得有些暗哑:“先生,你不要说了。”

  贺子吟心有不忍,双眼紧闭仰起头。

  许薇棠站起身,动作太急以至于磕到了桌案,站起后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的,还是身旁的碧秋扶了她一下才站稳。

  她站定,觉得自己意识尚还清醒,道:

  “我出去走一圈醒醒酒,碧秋你不用跟过来,看着点儿世子。”

  碧秋怎么肯,道:“您这样子怎么能一个人跑出去?”

  “听话。”许薇棠安抚得拍了拍她的手臂,“我想自己待一会。”

  “……是。”碧秋咬着唇答应了。

  这里总归是王府,人来人往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夜里起了凉风,先前在里面还不觉得,许薇棠刚出来便被冷风吹得一激灵,脸上有如针扎一般,刺得她生疼,瞬间清醒了大半。

  许薇棠拢了拢身上雪白的狐皮大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虽是如此,仍然有寒风刀子一样钻进来。

  在京城待了几年之后,她反而更怕冷了,或者说,是更娇气了。

  前世种种就不必多说,就连她小时候,也能在冰天雪地里跑来跑去,抓起一把雪团成球,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今晚的月色似乎更加黯淡,星子影影绰绰地闪,灯火照不到的地方,简直可以说是一片漆黑。

  但王府各处她都熟悉得很,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的走到想去的地方。

  许薇棠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意闲逛,府里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无比亲切,只是站在这里就能回想起好些事情。

  她并未在任何一个停驻太久,只觉得冥冥中像是有什么在指引着她一直朝前走。

  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是心中有一种感觉,马上她就会见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穿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回廊之后,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淡金色的光。

  她又盯着看了一会,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仅有光,酒果然误事,她才发现光里还有一个人:

  是个作和尚打扮的老者,头上光秃秃的,皮肤枯黄,脸上皱纹多得数不清,他的眉毛和胡子都变得雪白,打赤脚,披一身破破烂烂的袈裟,这样一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老和尚,周身却覆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老和尚将目光望过来,周身的光逐渐收敛起来,最后只剩下一层若有若无的荧光。

  听闻有些高僧老道都是真正的得道高人,许薇棠一下子想起来许多虚无缥缈的传言,譬如驱鬼请神,或是收服恶妖,这个和尚就给她这样一种感觉,让她瞬间相信所有的传说都有据可闻,这样一个人,自然不敢轻视。

  她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打起精神严阵以待,规规矩矩低眉顺目道:“大师从何处来?”

  她身上藏着那么多秘密,虽然一向对外宣称子不语怪力乱神,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信念早就不是坚定如磐石了。

  别说是见到这么一个和尚,就算见到鬼怪、见到能说话的石头,她也不会怀疑自己在做梦。

  和尚周身气质出尘,眉目垂下又暗含慈悲:“出世之人,并无来处。”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贴在耳边开口又似乎远得几不可闻,他略微停顿了下,道:“女施主不必紧张,我来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他这么一说,许薇棠更紧张了,瞳孔无声放大,面上表情却看不出胆怯,只是愈加冷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这样的掩饰或许可以骗过别人,却骗不过这位来历不明的古怪和尚,只听见他似乎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微微抬起右手结了个印——

  许薇棠只觉眼前闪过一片强烈的白光,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这光刺得她双目紧闭,又好像在一片虚无之中听见一声悠远的梵音。

  再睁开眼时她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方才她好像去往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在青空之上,在梦境之上,以至模糊了对时间的感知。

  除了白光乍起那一瞬间,她并未感觉到任何不适,现在的感觉也是无比轻松,她知道老和尚取走了什么,无非是她那看人不是人的诡异本事。

  虽然不无遗憾,许薇棠却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甚至想道一声谢。

  不过……人呢?

  发现眼前竟然空无一人,许薇棠不信邪地眨了眨眼。

  除了眼前景象更清晰了之外,再无任何特殊之处。

  地面光洁可鉴,假山静静矗立,月光温柔如水地洒下来,那个身披金光的老和尚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

  一直到走回去,许薇棠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连着重生这件事也一并怀疑起来,那些历历在目的景象,当真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吗?

  她又为何而来?

  种种念头淹没了她,许薇棠前所未有的迷茫起来。

  晚宴仍在继续,大多数人都有了醉意,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什么话都往外说,还有人激烈地吵了起来,许薇棠站在门口,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睁开眼望过去。

  ——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离开之前见到的种种异象全都不见。

  许薇棠忽然重重松了口气,自己总算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她穿过人群艰难地往里边走,之所以说艰难是因为有人已经醉得神志不清,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挡住了去路。

  她看见贺子吟,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清冷模样,她没来由地愧疚了一下。

  ……她几乎将自己原本的目的忘了个一干二净。

  贺子吟似乎也有些醉了,虽然乍一看仍然清醒,但眼神却有些涣散。

  许薇棠脚下一顿,她又想到一点违和的地方:出去之前她明明喝了很多酒,头脑都晕乎乎的,回来这一路上她的意识却无比清醒。

  ——或许是附带的效果吧,她想。

  许薇棠还没走到位子上,忽然感觉自己袖子一紧,她顺着力道看过去,顾言朝风度翩翩地站在她面前,宽大的袖子掩盖住他的动作,许薇棠感觉自己的手指被用力攥了一下。

  ……

  看到顾言朝她才真正感到遗憾,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会撒娇会卖萌的小奶猫了。

  “别闹。”她低低道,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顾言朝不会是想要做什么吧。

  然而劝阻无效,顾言朝就是死死拉着她,他们坐在的地方太显眼,已经有不少人看了过来,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在打量他们,许薇棠只得无奈扶住他道:“你喝多了?”

  顾言朝闷闷道:“没有。”

  “那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虽然说许薇棠自己要挣开的话,顾言朝断不可能制得住她,但是没有这样做。

  顾言朝顺势将整个身体都贴过去,在外人看来就是晋王殿下不胜酒力,竟然要靠郡主搀扶,他显然不在意自己的风评,俯在许薇棠耳边说话,声音竟然隐隐发颤:“我刚才有一种感觉,你马上就会离我而去,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却抓不住你。”

  许薇棠心下大惊。

  “顾言朝,你、你干什么呢!”

  许鹤临跑过来,酒气上涌,一张脸红扑扑的,看见这一幕立时大喊,气势汹汹。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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