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几辆马车经过,匆匆忙忙,竟无人注意,大道旁的田地里,躺着一个人。

  埋在污泥与水洼里,几乎与四周草木化作一体,除却一双还能分辨地出的明亮眼眸,有几分人的生气。

  荆长歌寻了一块尖利的石头,准备把自己敲晕,这一年来,她每逢疼得厉害,都若此法。

  她重新躺下,正要把石头拍向后脑。

  头顶烈阳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浅绿色的竹节骨油伞。

  荆长歌手上的石头,也被人一把夺走。

  顺着竹节伞柄,荆长歌的目光,投向了撑伞的那个人。

  一刹那,荆长歌心中一震,翻了个滚,跪立直身,捉住那人的手腕。

  “姑娘……”那人双眸一闪,后退两步,手中的竹骨伞倾斜落地。

  声音有些沙哑,荆长歌动作稍微迟缓,却借着手上的力道,站起身子,一手拂下男子面上雪白轻纱。

  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云间仙人,误入红尘。

  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容颜,还生在一个男子身上。

  荆长歌晃神,自嘲一笑,一年了,自从被那天山老头暗算昏迷,被一顶轿子抬下天山,本来天山老人要送她回景央皇城,好在她内力深厚,化毒奇快,半路溜走。

  一年了,朱家余孽尽除,柴门也沉冤得雪,连李温都当上了太子,她还是不死心。看见身形有些像李行的,都要这般冒失的冲上去。

  没有找到尸体,她不能死心。心不死,她才能说服自己,是李行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她不能死。

  “一个男人,大白天的,围什么面纱。”荆长歌小声嘟囔,把手上纱巾塞到男子怀中,又觉后脑刺痛,蹲下身子寻找石头。

  “姑娘……”男子系好面纱,捡起竹节骨伞,重新替荆长歌遮住烈阳,小心探寻道,“姑娘,你的衣服脏了。”

  “多管闲事。”

  荆长歌摸起一块石头,又被男子夺走。

  “在下家就在烛阳城中,姑娘若是不介意……”男子友善表示。

  “我介意。”荆长歌两手抓着头发,后脑刺痛的厉害,她不想多讲话。

  “那在下把马车留给姑娘,”男子指了指停在大道上的一辆马车,“姑娘忙过后,来在下家换一身衣服吧。烛阳城就在前路不远,在下的马儿识得回家的路。”

  莫名其妙,荆长歌冷笑,“不想死,就离我远一点。”

  男子面纱后的表情不显,撑着伞,无声地站在荆长歌身边。

  荆长歌又寻了一块石头,这一次,她警惕地抱在怀里,生怕又被身边男子夺走。“老娘要睡觉,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来烦我。”

  男子举着伞不动,漏于白纱外的双眸,凝视着荆长歌一半都是污泥的脸庞。

  荆长歌被人盯着不自在,始终拍不下手中的石块。她眉头紧皱,问道,“你谁呀?有完没完?”

  “在下谢今朝,是烛阳城三不知酒楼的老板,”男子温言道,“姑娘,在下不是坏人。”

  荆长歌道,“我没钱住店。”

  “不收姑娘的银子。”谢今朝秀眉清扬,似月下嫩柳叶落水,泛起清波涟漪,“姑娘面善,似与在下有缘。”

  “你可知荆靳?”荆长歌只想着快些把眼前这傻乎乎的男子打发走。

  “青煜大将军战功赫赫,名扬三国,是镇守大渝边关的战神,如今立抗羽族,保大渝国土安宁。我怎会不知?”谢今朝举着竹节骨油伞向荆长歌靠了靠,遮住阳光。

  “他是我大哥。”荆长歌耸了耸肩,“据我所知,他现在正四处寻我,你现在去官府通报一声,还能领不少赏钱。”

  “在下不缺钱,领赏钱何用?”谢今朝疑惑问道,“你是不是荆靳的妹妹,又与在下何干?”

  荆长歌听了大笑,“你这个人,有点儿意思啊。”

  谢今朝面纱下,似乎也扬起一抹笑容。

  荆长歌一年浑浑噩噩,沿着华江一路向东,不知走了多久,走到这片稻田里。

  “我头疼,想要睡一觉。”

  荆长歌走了这么久,也微微有些倦意。

  默默喜欢她的人,对她最好的人,都因她而死,亲生兄长利用了她,她爱上的人背叛了她。

  穿越异世,她手染鲜血,被人骗的一穷二白,还有那怪物一般时常不受控时有时无的内力,不时发作的头疼,纠缠不止的噩梦。

  梦里,有她不知的世界,那延绵百里的翠色山岭,古旧威严高耸入云的高塔,一人多高的三足金鼎,还有那个种满桃花的海岛,以及岛上那个雪衣大侠与天真孩童。乌苏江畔的血色残阳那么清晰,戈壁大漠羽族的铁骑肆意横行。赵辉静静地躺在她怀中,不再搭理她的言语。他的手腕与脚腕,被利剑划上至深的伤口。

  血流着流着,聚合在一起,化作了李温的模样,握着手中的剑,刺入赵辉的前胸。

  还有李行落入江心的那一幕,东宫种种,总是与那一幕交替时出现,那样真实。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红着脸说“要对她负责”,会小心翼翼的问她“陪我过生辰可好?”得知她追山匪受伤第一时间来荆府挨她的嫌弃,被她误会被她重伤从来不回一句解释,所有的事,明明与他无关,害她险些失去贞洁的事朱家那群笨蛋,害死赵辉的是李温那王八。

  三皇子送她的给太后的生辰礼物,是李行精心为她找的。她早早就知道,因为李温一句调侃“太子大哥竟然把他压箱底的宝贝都送给了你,果然是真爱啊。”

  她曾经习以为常,弃之若履的那些记忆,忽然变得那般温暖,那般贵重,是她不懂珍惜,铸成大错,才知错过的,是一分多么难得可贵的真情。

  如果从头再来,她会爱上李行吗?她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她肯定会努力的试一试。

  如今,她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唯有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流浪,苟延残砖的活着,尽可能地留住这条李行用命换得的性命。

  今日,她见那竹节骨油伞的主人,第一眼,竟由心而生一种无比亲切的感觉。

  不同的容貌,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性情,明明是不一样的人……

  “有店住也不错,你那里有酒么?”荆长歌伸了个懒腰,望了一眼马车,镶珠贴玉,宝气横生,与主人的出尘气质极为不协调。

  “酒楼怎会无酒?”谢今朝收起竹节骨油伞,向荆长歌伸出右手。

  荆长歌望着那白皙如玉的手腕,又见自己满手泥土,不好意思去借力,用胳膊撑着自己爬了起来。

  谢今朝有些尴尬,收回右手扶了扶面纱。

  两人上了马车,马车沿着平坦官道一路向东而行。

  谢今朝在外驾车,回头,见荆长歌把头埋在臂弯里,缩成一个球状。驾车的手有些颤抖。他凝望东方,烈阳当空,残云如丝,光晕一圈连着一圈。面纱下,他轻抿嘴角,眸中回复了方才的平静与淡定。

  大渝靠近南楚的东海沿岸,几城都很富庶,海上贸易发达,其中以烛阳城为最。

  烛阳啊!

  荆长歌看着城门上的狂草大字,这不是李温小时候从南楚太子手里赢回来的那座城吗?

  越过此城,便是南楚。

  谢今朝驾着马车进院门,有人就急急跑出来迎候,“老板,您回来了。”

  他见老板从马车上扶下一位姑娘,姑娘一身污泥,有些落魄。

  “长安,”谢今朝道,“你去让总管把玄色居空出,这位姑娘是客,以后会在此常住。”

  荆长歌眼皮一抬,她什么时候说过会长住?

  “还有,按着我给你的那药方,煎一副,送到玄色居来。”

  谢今朝吩咐完,回身对荆长歌道,“在下带姑娘去卧房吧。”

  “在下在下……你说的累不累?”荆长歌受不了这般文绉绉的客气。她随着谢今朝进了卧房,是个套间,一间睡房,一个小厅,摆设与整个酒楼的设计风格一只,繁华高贵,又不失雅致毓秀。

  入了屋,谢今朝摘下面纱,荆长歌瞬间感觉自己的审美底线又上升了一个段位。

  “我还不知,姑娘芳名……”谢今朝生怕失礼,解释道,“总要有个称呼,我没有冒犯姑娘的意思。”

  “荆长歌。”

  “长歌姑娘,你就把这当成你的家吧。”谢今朝面有笑意,宝石一般漆黑剔透的瞳,投向荆长歌以温似春水的眸光。

  荆长歌心中微微一颤,立刻撇过脸。

  都说红颜祸国,女子生得太美,命途必定多舛,最好的例子,就是她自己。

  眼前男子,貌美倾城,如仙如妖,芳华自生,怪不得出门要轻纱遮面。

  长安把方煎好的药送来玄色居,谢今朝试了试温度,对荆长歌道,“你方才说头疼,过来把药喝了吧。”

  “没用的,”荆长歌摇摇头,“我不是普通的头疼。”

  “没有尝试,怎知无用?”谢今朝坚持,荆长歌懒得再争辩,决定用事实说话。

  喝了谢今朝的药,头疼竟然真的减轻了不少,赵辉曾经都无可奈何的顽疾,竟然能奇迹般地得到控制,荆长歌对眼前美男子的印象,连翻好几番。

  “这是我一个朋友开的药方。”面对荆长歌的询问,谢今朝道,“我生过一场大病,病重时候也头疼的厉害,我的朋友便给了我这幅药方。”

  荆长歌想起赵辉,心情有些沮丧,谢今朝提议,参观他的酒楼。

  地下室是酒窖,清甜浓烈,陈年近年,应有尽有,果然是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

  出了地下室,就是前门,“笑傲今朝”四字牌匾,悬于正门正上方。

  笑傲今朝,摒弃前尘,不忧将来,只在乎眼前事,又有谁能做到如此洒脱?

  “从此地到南楚云涧城,需要多少时日?”荆长歌问谢老板。

  谢今朝也不知,问了仆人长安,长安几乎脱口而出,“骑马八日三个时辰,行船五日六个时辰,马车慢一些,十五日一个时辰。”

  “长歌姑娘要去南楚?”

  “没错,我有个故友家在南楚,想去拜访一下。”她这个异世界的灵魂,称得上故友的,唯有郦橦。一年前郦橦把李温与离魂塔的书信留给她,让她从被欺骗的英雄梦里彻底清醒,那时候郦橦说,如果想起来什么,便可以到南楚云涧寻他。

  “云涧城路远,若是长歌姑娘的头疼毛病发作了该如何?”

  荆长歌拍拍美人的肩膀,“不用为我操心,我早就习惯了,疼不疼没什么区别。”

  “我有个朋友,医术高明,刚刚那副药便是我那朋友给开的,他三日前写信说是在附近采药,算日子也就这几天,便会到此。长歌姑娘若是不急,便多等几日,让他看看你头疼的毛病。”谢老板建议。

  荆长歌想了想,刚刚那个药的确有效,给他看看,稍作镇痛也好。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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