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梦破

  夜间一片静谧安宁,只能听见水珠滴落的声响。

  沿着一条蜿蜒的血迹看去,可见一玉面清隽的少年,安静倚坐着,背靠坚硬漆黑的山壁。

  他紧阖双目,昏暗的光线勾勒眼窝深邃,唇抿成一条直线,似梦见之事大不美妙。

  发冠不知落在何处,一头青丝铺泄于肩,一路倾泻,覆盖住手背。

  白皙的手指忽然动了动,少年猛地双目睖睁惊醒,大口大口地不住喘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仿佛才从什么极可怕的梦境抽身。

  冷汗一寸寸风干,他抬起手,揉了揉额头,看模样已经镇定了不少,只移动目光,逡巡了四周,而后轻轻地勾唇,“果然是一场幻境。”

  扶着墙站起,身形还有些不稳。

  山壁四面镶嵌着巨大的灵镜,这些镜子,或把他映得高大威猛,或把他映的矮小扭曲。

  镜子与镜子互相照映,一股奇异的灵力横蹿其间,仿佛在镜内打造出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站直,看向最前方一块等身镜。镜中云雾若隐若现,倒映出他的身影。肩胛的血已经凝固,此时一大片血污染了上半身,显得分外狰狞。

  不悦地皱眉,走向镜子前,用手揩了揩脸上的血迹。他的洁癖很严重,看见自己这么狼狈脏污的模样,眉毛不禁拧成深深的川字,好像下一刻就要忍无可忍。

  于是他伸出指尖,凝起微光抚摸过镜面,只听“哐当”一声,灵镜上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痕,顷刻间四分五裂。

  他抬着袖子遮住脸,远远地躲开几步,防止被飞溅的碎片划到。

  耳边听见幻灵尖叫惊恐的咒骂,又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小书生便再一次露出笑容,好像做了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盯着脚底一块巴掌大的碎片,半晌,轻弯下腰捡了起来,转身走向角落。

  月光穿过洞顶半圆形的缝隙,直直透入一泓寒潭。恍如流溢着碎星的潭水边,躺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少女阖着双目神色安详,脑袋枕在柔软的青苔上,乌发散乱,脸庞边似有星点,原是米粒般大小的花朵。

  呼吸始终平和,眼睫却在轻颤,如陷入梦靥不可自拔。

  云诉一身青衣,跪在她身边,手指缓缓撩过她的刘海,继而将她的脑袋轻轻抱入怀中,如同对待无比珍视之物一般。

  缓缓贴近,呼吸喷在她的颈侧,面上神情不知是否因光线分布不均,显得有些古怪。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阿谣,你知道在方才的幻境里,我看见什么了吗。”

  “我看见我的小时候了。”

  “没有你的那个时候。真是一些不好的记忆啊。”

  “那么阿谣,你又看见了什么呢。你是不是也回到了过去?所以才能睡得这么安心?”

  他露出怀念的眼神,“……你以前一直都很快乐,身边有那么多人陪伴你,爱着你。”

  “苏木卿,苏泽,覃媛,听柳,唤絮……我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都把你视作掌上明珠,宠溺纵容着。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羡慕你,又是多么嫉妒你啊。”

  他每说一句,笑意便深一分:“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不过也好,有时候,懵懂无知未必不是件好事。”

  他手抚过她的眼角,“其实还是永远沉溺于幻境更幸福啊,这样就不用面对现实了。蓬莱不会存在,苏家那么多人也不会死去,你不会再憎恨、悲伤、绝望……多好啊。你也是这样想的吧,阿谣。”

  云诉动作愈发温柔,低声喃喃,缓缓抬手,将什么抵在了少女的胸口。那是一块尖利无比的碎片,在淡薄的月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

  “这是阿诉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就当是纪念我们的重逢吧。”

  尖端刺破了单薄的布料,抵在那削瘦的胸膛,往下再深一寸,刺破那脆弱的心脏,就会有温热的血液喷薄而出。

  他当然知道那有多痛,于是露出了分外不忍的神色:

  “只要一下,就好了,”宽慰着,就好像从前在蓬莱,他轻哄摔倒的少女的模样,“阿谣,你忍着,千万别哭。很快的,很快就好。”

  小书生的神色温柔,手下动作却残忍无比。镜片好比利刃,一点点刺破了细嫩的肌肤。鲜艳的血珠顿时渗出,染红了素白衣裳。少女的面容完全无动于衷,只长睫仍在颤抖。

  忽然间,有晶莹缀上眼睫,一颗接一颗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仿佛上好的珍珠,滚落在他的掌心。少年顿时如被烫到一般,手指微微蜷缩。

  那剥夺性命的利器便再也没能往下刺去,顿了又顿,终究还是无奈地移开。

  将木谣的脑袋搁在膝盖上,云诉伸出手指,重重地按上那白嫩的脸颊。几乎算是粗鲁地揩去那泪渍,他厌恶地说:

  “都让你别哭了。”

  他的眸中,深沉如墨的颜色后,隐隐有滔天的血意。

  “你看,你一哭,”神色晦暗。

  “他就心软了。”

  山洞内寂静得诡异,只闻二人时强时弱的呼吸声。

  寒潭凄清,水光映得少年秀美的脸庞苍白一片,肌肤下青色纹路隐约。云诉仰头,望向虚空,像是在与什么人对话:

  “这难道不好吗?我明明是在帮她解脱。”

  “你认为在你做了那些事后,她还能信你?还能如从前般毫无芥蒂?”

  嗤笑,“你也太小看她了。那个时候,能毫不犹豫杀死对自己有威胁的人,那般果断狠决的模样,与当年别无二致,没有一点改变。”

  “说起来,还真是让人怀念啊……”

  空气里的血腥味一点点凝滞。云诉眼眸半眯,嘴角勾起一丝玩味:

  “呵呵,好生狂妄。也好,就让我看看,你接下来,要如何生不如死地活着。最终,又会以怎样的姿态——”

  薄唇轻吐,锐利如刀:

  “永坠地狱。”

  话音刚落,猝然间,一道铃串摇动的声音响起,怀中少女浑身猛然笼罩一层银光,云诉毫无犹疑甩手推开,手臂却仍然被灼伤一片。

  脸色顿时惨白若鬼,双眼饶有兴味地投向她腕间:

  “真是护主的好东西……”

  神情渐渐冷淡下来,手里还握着染血的碎片,越握越紧,直到掌心剧痛。

  他两指拈住,随意一甩,碎片破空而去,钉住了趴在墙边嘶嘶吐信的一条独眼蛇。

  独眼蛇被制住七寸,扭动不休。

  一股狠戾的灵力通过碎片贯穿蛇身,在蛇尾处爆开,只见那独眼蛇口里吐出一股黑色的毒液,垂死挣扎了半晌,终于断绝了声息。

  云诉双手笼在袖中,感受掌心的伤口一点点愈合,只有那股粘腻感还在。

  肩上什么东西在动,又一轻,跳下去白色的小小一团,慢腾腾挪向那蛇的尸体。

  云诉只是静静看着,一语不发。

  白绒绒的仓鼠跑到独眼蛇边,红眼目不转睛地盯了片刻,闪着贪婪阴厉的光,忽然露出小小的尖牙,“咯吱咯吱”地啃噬起来,一声接一声,蛇皮撕裂、血肉横飞。

  向来只有蛇吞鼠,哪有鼠吃蛇的时候?这种违反自然常理的场景,不亚于凡人生啖猛虎腐尸,真是恐怖诡异,又恶心至极。

  仓鼠的身影投映在灵镜之上,镜面寒光一闪,隐约可见巨大狰狞的影子。再看,分明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白鼠。

  ……

  木谣醒来的时候,云诉正支着下巴蹲在石头上看她,小白趴在他脚边,不晓得吃了什么,肚子圆滚滚的。

  她面上发凉,不禁伸手一抹,顿时一手的泪水,她怔怔,觉得自己定然还没从那冗长的幻境中走出,不然为何心情仍然如此沉重?

  “你哭了,”少年声音清朗,“可是做了什么噩梦了?”

  木谣看去,云诉坐在石头上,笑眼望她。

  木谣盯着他,少年的轮廓在眼前逐渐清晰,大脑一股胀痛,坠入化风穴前的记忆涌入脑海——

  抱着她坠落的云诉,被地上晶棱洞穿了腰腹、鲜血流淌满地、漫天飘落的大雪、和在她背上逐渐冰冷的身体……

  少女面色“唰”地一下子苍白,飞快从地上爬起,几乎是一鼓作气地扑进了少年的怀中。

  长发在空中划过弧线,云诉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变故,被她扑得一个后仰,脸上神色还僵着,像是全然懵住了。

  “你还活着……”她又哭又笑,“太好了!阿诉,你还活着!”

  “什么叫我还活着,”云诉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推她的脑袋。

  “我以为你死了,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死了……”木谣抽噎着,忽然发现他腹间衣裳上根本没有血迹,忍不住伸手一摸,想好好检查一下,被云诉当机立断地制止。

  木谣不以为意,“原来你没死,也没有受伤……”她笑得眼睛弯了起来,长舒一口气。那个时候,那种恐慌与哀恸是如此真实,每每回忆那场景,胸口就一阵闷痛,不禁再度紧紧地抱住他,唯恐失去。

  半晌却纳闷,“为什么你的身体还是那么凉?”她离开一段距离,问他。

  云诉神色莫名,身体也很是僵硬,忽然伸出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脸颊往上抬起,如同捏着一个包子,一点也不温柔:

  “我要是真的死了,你当如何?”

  “唔,”木谣口齿不清,“干嘛要问这个。”

  “因为我想知道。”云诉靠近她,慢悠悠地,“你只需回答我就好。”

  木谣想了想,垂下眼帘:

  “要是你死了。那我就带你回蓬莱。一辈子守着你。”

  “不待在云归了?”

  “不了。”

  “不修仙了?”

  “不了。”摇头。

  他轻轻地问:“也不,报仇了?”

  木谣抬头看他,抿唇。

  “你不该问我这样的话。”她轻轻地说。

  他松了手指,别开眼睛:“是,我本不该做这样的假设。”

  勾唇笑了:

  “你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是我咄咄相逼,不知满足,非要与亡者较劲。是我太自私了。”

  木谣摇了摇头:

  “报仇是我一定会去做的事。死去的人,不管过去多久,他们在我心里永远都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报仇,不仅是为平息心中的恨意,也是为苏家所有无辜丧命的人讨回一个公道。”

  云诉端坐在石上,眼睛低下,静静地看着她。

  木谣目光柔和:

  “但是现在活着的你,在我眼前活生生的你,对我来说,重要性绝不亚于他们。你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朋友,十年情谊,永难磨灭。”

  云诉沉默着。

  木谣忽然唤了他一声:

  “阿诉,你知道吗。”

  她的手无意识地抓住衣角:

  “你知道……一种感觉吗。那种,没有退路,走在悬崖边上,时刻都要提心吊胆的感觉。……之前,在蓬莱的时候,如果不是荷君救了我,我也许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我也没有机会来到云归,再见到你了。”

  云诉目光一动。

  她叹了口气,“刚来云归的那段时间我常常在想,支撑我活下去的究竟是什么。”

  “是恨吧。”

  “但是每天满怀恨意地睡去,又在恨意里醒来,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

  “直到遇见你,这种情况才有了那么一点改变。好像那些黑暗到底的噩梦,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只因你活着。你能明白吗,就像走到绝路了,回头看,发现还有一个挂念的人活在世上。于是所有的一切就没有那么辛苦了。”

  “阿诉,我想保护你,我不想失去你。如果你也在我眼前死去,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向他轻松一笑:

  “总之,你活着,很好。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云诉的手指蜷缩起来。他终于明白了刚才那一刻,自己为什么忍不下心,杀了她。

  因为她是阿谣啊。

  那个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会对他笑、牵起他的手的阿谣。

  他之前没有认她的事,她一句也没提。他对她那么冷漠、还常常出言讽刺,她却在这个时候对他说,她想保护他。

  她看起来那么弱小,又没有一点灵力,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这样一个易碎的生命,却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她一定会保护他。

  云诉有点想笑。他扯了扯嘴角,心尖却蔓延上点点苦涩。

  忽然想告诉她——

  其实他早就已经死了。那个曾经完整生动地、活在这世间的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如今的云诉,不过是一个活死人、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连亲兄长都视他为灾难,恨不得除之后快。这世上恐怕只有她觉得,他活着是件好事吧。

  可是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再计较这样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

  是啊,本来都不再有意义。他为什么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笨蛋。”他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骂她。泪水从眼角滑落,他庆幸,那一刻自己终究还是心软。否则,就要永远失去他的小姑娘了。

  这回变成木谣拍着他的肩,安慰还比她高上许多的少年:

第25章 梦破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他走入云端深处最新免费+番外章节

正文卷

他走入云端深处最新免费+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