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世道

  木谣轻轻一愕然,小嘴微张:“死了?”

  云诉唇角勾起一抹笑,道:“没错,死了。”

  他缓缓踱步,镜子前映出少年一副若有所思的面容,两条黛色眉毛下长睫深目,隐隐带一丝沉静,“那一天,红云蔽日,松涛咆哮,我攀爬过好比天险的曲折栈道,看见头顶青鸟在古树上盘旋不去,心里便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在我终于登上山顶的时候,一人成了一座孤坟,一人抱碑而死,已是一具白骨。当我走进庙里,神像腐烂,青蒲蒙尘,通往各处的道路泥泞不堪,古井被枯萎的草木覆盖,昔日生机勃勃的景象变成了一片废墟。”

  他挥动大袖,仿佛一场壮丽苍凉的画卷在掌间展开,看着木谣的眼中眸光跳跃:

  “当我离开那座寺庙的一瞬间,成片的树林化为连绵的火海,红白色的花瓣在大火中迅速湮灭,发光的灰烬破碎四散。那一刻我感到迷惘。因为曾经有人对我说,它们,是永恒的生命。”

  “可是现在,无数辉煌的庙宇坍塌,高山夷为平地,星辰昤昽陨落寂灭,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毁灭殆尽。”

  云诉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唇边却又挂着无法形容的笑意。他说起“毁灭”二字的时候,眼中抹过一丝奇异的光。

  苏木谣一阵战栗,她觉得这样的云诉非常陌生,自己甚至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这一切,更无法想象他所经历的究竟是怎样的幻境,却有一种近乎玄妙的预感——他仿佛是在暗示什么?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不仅如此,这个世道还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求生计,我离开了深山,独自来到一个村镇,”一句话拉回了木谣的注意力,少年声音清朗,笑意却有些发冷,“那时正爆发了百年难遇的饥荒,瘟疫肆虐、饿殍遍野,人们常常易子而食,甚至形成了专门捕杀幼童的组织。”

  “这些人最青睐少女,因为她们肉质鲜美,又好捕捉。”

  诡异地笑着,手指抚摸过木谣的脸颊,勾到下颌处轻轻一顿,那冰凉的触感让惊悚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头皮,木谣后退一步,不可思议地惊问:

  “吃人……不就像野兽一样……”

  “对啊,那些像野兽一样的……凡人……”云诉收回自己的手,缓缓摩挲着手指,神色平静: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副孩童模样,自然不会被他们放过。我亲眼看着一个胡虬大汉举刀一根一根斩下了我的手指,架起大锅,扔进了沸腾的水里。所有人都看着我,他们的眼神,就像饥饿的走兽看着一份美味的食物。”

  木谣已经不会思考了,只是呆呆望着他的手掌。

  云诉低声道:“那时我以为我死定了,却没想到,有人救了我。”

  木谣追问:“……是谁?”

  云诉微微一笑,道:“这个嘛,是个秘密。”

  见木谣神色变幻纷呈,云诉忽然“嗤”地一笑,伸手揉乱她的乌发:

  “笨蛋,骗你的!这世上哪来这么多悲惨的事?”

  木谣瞪大了眼珠子:“你……编的?”

  少年没搭理她的话,倒是忽然掐指算了算,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天也快亮了,我们走吧。”

  木谣:“……”

  木谣:“你说那么多就是为了吓唬我?”

  云诉往镜阵深处走去,双手抱着后脑,步子悠哉哉地,“谁让你那么笨,总是这么轻易就相信别人的话啊。”

  “你……变了,”木谣皱着鼻子,跟在他背后指控,“你以前明明不爱说谎。”

  云诉:“许是读书人做的久了,腻味了那些条条框框,偶尔也想无拘无束一回罢。”

  所以就骗我玩儿……?苏木谣被气得够呛,亏她还在为他担忧,他却拿她寻开心。

  二人静默了片刻。

  “那你呢?”青衫被风吹得轻轻飘动,云诉沿着石壁缓步走着,低声发问,“阿谣,你又历经了怎样的……前生。”

  木谣有心不理他,但眼光一掠,看见少年单薄肩胛上大片干涸的血迹,心中猛地一刺,徐徐地叹出口气。

  也许他说那些话,只是想缓和俩人的情绪吧……

  挠了挠头,便将幻境中的情况大致与他说了一番,只略去一些细节不提。

  云诉慢悠悠沿着洞径走着,耳边除了少女柔和的讲述声,还能听见细微的呓语,那是来自幻灵的呼唤,飘渺曼吟,诱惑力十足,仿佛一根细细的羽毛,不停地挠着二人的神经。

  只二人心境早已历经洗练,更上一层台阶,自然不会被轻易扰乱。

  云诉听完前因后果,幽幽地道:

  “你的前世似乎有很多遗憾。如此说来,你应当在镜阵之中分外沉溺不舍才对。这么快清醒,还真是让我吃了一惊。”

  他挑眉看她,满脸的不可思议。

  木谣目光安静地望着地面,想了想,唇角轻弯道:

  “许是因为虽有遗憾,却不想去填补它吧。”她有点伤感地说,“小时候读话本子,结尾总是有悲有欢,从那个时候起,我便晓得这世间并不是所有故事都能得到圆满,更何况一个人走马观灯的一生呢。”

  云诉眉峰轻蹙,垂眸扫过一眼木谣,看见青软的发丝,露出的一点玉洁的额头。

  这副瘦弱的身躯下究竟掩藏的是怎样一颗剔透的心。恰如蒲草一般坚韧,又如冰雪一样凉薄……

  木谣静静感受着丹田处一股暖流窜动。于幻境中历经生死醒来,虽然心里还弥留着一股怅然的情绪,却已经不足以震荡心魂。

  仿佛听完一首跌宕起伏的琴曲,曲终人散,当时的喜怒哀乐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

  当神识从此荒唐大戏中抽离,自身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番切心感悟,以及修行路上的增益。

  空气中,爆出一阵轻微的声响。少女纤细手腕上的银铃蓦然发出一阵微光,木谣有些无措地抚过,云诉回过头,轻轻牵起她的手掌,在她腕上搭了片刻:

  “恭喜。”

  他笑道:“阿谣,你已突破了‘窥尘’的阻碍,到达了‘灵寂’的心境。”

  所谓修行,修身亦修心。修身易,而修心难。寻常修仙者或许可以筑基结丹、修成金身,却往往因心境不够纯净,无法悟得天道至理、渡越不了飞升雷劫,只能遗憾与仙途失之交臂。

  木谣并不能十分理解关于修仙心境的种种划分,却也知晓,此时此刻,自己离天道更进了一步。

  也就是,离变得强大,更近了一步。

  “不要骄傲,”云诉忽然捏了捏她的手指,“心境这个东西最不可测,也最容易受到影响,它不如修为,增减皆是定数。这样说吧,一个人也许上一刻还大感松快,无欲无求,下一刻若突遭大变,立刻便会戾气横生,堕入魔道。”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秉持本心,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不因外物而动摇,将心境锤炼得更加坚定。”

  他牵着她走过湿滑的青苔,语气平淡,“所谓外物呢,便是钱权地位,”

  “红尘情爱,”

  “包括亲友的生死。”

  潭水流动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空气里携带一丝清幽的凉意,木谣抬头看他的侧脸,少年轮廓俊秀而苍白,眼睛垂下的时候,眼皮有一层很深的褶皱,衬得整个人仿如困倦不醒一般。

  她咽了咽口水,有些艰涩地问:

  “不因亲友的死亡……而动摇?”

  他们都这样告诉她。风荷是,云诉是,难道,原来所谓的成仙,就是变成一个无情无欲无心的人么?

  她感到迷惘。

  “觉得很难做到?”云诉又露出那种捉摸不透的笑容,他慢慢将视线放到前方,微弱的光在他瞳孔中摇曳:

  “阿谣,你还记得我之前背着的老人吗?”

  那个手臂受伤的老妪,现在生死未卜……

  木谣目露沉郁,点点头:

  “记得,怎么了?”

  云诉直视前方,颇有些平铺直叙地道:

  “我离开蓬莱后,在云归镇待过一些时日,大略能听懂云归镇的方言。那时,我把那老人背在背上,她口里一直重复‘吾儿快跑’四字。老人年纪大了,把我错认成她的儿子情有可原。后来在那些犼攻击我们的时候,她毫无犹疑地扑过来,以自己的肉身保护了我。”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云诉轻轻地扬眉,“一个人在神志不清时,却能清楚地判断出犼的攻击方向与习惯,她的举动简直像是下意识的——”

  “不妨猜测,这个老人曾经历过同那时无比相似的情景。”

  木谣隐有预感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脸色微微发白,咬着唇,两道青软的眉毛紧皱。

  “结合她手臂上的伤口,不难推测出,这位老人曾在某座山上遭遇过犼吧。那个时候,她应当是与她的儿子呆在一处的。”

  云诉的声音忽然阴沉起来,“试问,一个有妻有子的年青人,”

  “为什么要把他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母亲背到山上去呢?”

  为什么?

  木谣的脑袋嗡嗡作响。为什么呢?

  因为世道大乱,因为贫穷不堪。

  因为不想再奉养……

  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我不相信,怎么可能……”亲情也能这样舍弃吗?

  “还是这么天真啊。”云诉嘀咕了一句,力道加重地握紧了她的手。随后垂眸,认真地告诫她:

  “阿谣。秉持本心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应该是早一点看清人心。”

  他一字一句地说,“人心的恶无法预估,比起凶神恶煞的妖魔、茹毛饮血的怪物更为恐怖。”

  漆黑的瞳仁静止着,紧紧地盯住她,带着些森然的意味:

  “阿谣,你要知道,”

  “这仍然是一个吃人的世道啊。”

  苏木谣腕上蓦然一阵疼痛,从他的手中挣脱了出来,迎着他的目光慢慢地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看,快步往前方光源走去。

  “无法接受吗?”云诉抱臂,眉毛压下,“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相?”

  “很多时候,心性最狠的,往往是那些庸碌而不起眼的凡人。”

  “对了,还有伏灵体……”木谣猛地回头,云诉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伸出修长手指,抚过她紧蹙的眉心:

  “你知道为什么苏伯父和苏木卿从来没告诉过你伏灵体的事么?”

  “那是因为他们害怕,害怕你变成蓬莱预言里的样子。他们害怕你会毁掉一切。”

  轻轻地叹气,怜惜地看着她:

  “这也是凡人的心狠之处啊。”

  木谣浑身颤抖,一时间接受不了如此多的讯息,她觉得脑袋已经乱成了一团,眼眶发红,茫然地看着他,云诉像是被她这副样子愉悦到,有些恶意地笑着:

  “想不想知道什么是伏灵体?”

  仍是不待她回答,忽然伸手推她靠在了山壁上,双臂形成一个牢笼,微微地矮身,薄唇轻启:

  “伏灵体就是……”

  木谣背脊撞在山石凸起处,疼痛地抽了口冷气,身体被圈在一个狭窄的空间,迎面是少年俊秀的脸,她迷惑地看着他,目光清澄。

  他靠得愈来愈近,两只深邃黑眸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他的唇瓣一向是没什么血色的淡粉,离她面颊只有一寸的距离,可她仍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躲也不避,仿佛天生比别人慢一拍,脸色平静得不像一个正常思春年华的少女,云诉与她对视半晌,呼吸猛地一窒,转而虚擦过她侧脸,轻贴在她耳边,吐气慵懒道:

  “——这世间最好的鼎炉。”

  话音落地,苏木谣猛一下僵如石雕。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耳尖红了个透,仿佛滴血。

  云诉大笑不止,笑声回荡在整片山洞中,纤秀的身影仿佛被雪压弯了的枝条,半晌,才渐渐平息,扶着额头道:

  “不逗你了,”他正经地说,“所谓伏灵体,云归的书字阁就有记载,指能创生灵力的体质,以至自身的灵力用之不尽取之不竭。而一旦伏灵觉醒,便能修成灵身——”

  “灵?”

  “没错。”云诉将指竖在唇边,脸色神秘,“那是,最接近神的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  云诉:让我来摧毁你的世界观。

  小竹马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 ̄)~*

  风荷下章出场吖

第26章 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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