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事到如今,没人还能再能骗自己,彼岸还有机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她现在的生命完全依赖着血精、依赖着他人的性命延续,轩辕族人被屠戮尽的那一日,也就是她的性命终结的那一日。

  暮遗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真到那一天,她会提前取走彼岸体内的女娲之遗,她会很轻很轻的不要弄疼她,然后安静地陪她度过最后一程。

  可当她回来时,彼岸却躺在院中一株老树下,洁白的衣裙如素馨花般铺陈开,一直被彼岸自己收着的符禺剑正正刺在她心口,从心口流出的一缕缕鲜血附在衣襟上,犹如殷红娇嫩的花蕊迎风展动。

  可是那一缕缕的鲜血在暮遗眼中并不美丽,它们开始逐渐形成一个诡异的像符咒又像阵法一样的存在,牢牢地依附在彼岸的心口——那是女娲之遗所在的地方。

  四周再无一人、地面落花枯叶齐整、连伤口的方向也是微斜向下——一切的征兆都在表明,这绝不可能是旁人代她动手,她是自尽于此的;甚至都不是普通的自尽,因为她在自尽的同时还在自身种下了极为狠毒的诅咒,将女娲之遗的力量一并带入了轮回,这种凡身承受不起的力量会让她生生世世备受折磨、甚至过早夭亡。

  这甚至不是最让暮遗觉得崩溃的,彼岸的神识原本受创不小,可此刻她的灵魂却生生被一分为二,支离破碎地附在生机渐渐消散的身体上,仿佛连一阵最轻的风也受不住。

  可原本这些天来彼岸虽然时常精神恍惚,却没有过自残一类厌恨自己的倾向,为何会乍然自尽、甚至用对自己如此恶毒的法子来伤害诅咒自己?

  暮遗的双眼睁得几乎是暴突出来,眼底血丝狰狞,她的声音几乎破碎得拼不成完整的音节,喉咙中像带伤的兽类含混地呜咽着,最终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悲鸣。

  生而不祥、祸及族裔;

  死而不宁、世受其累。

  暮遗抱着彼岸的尸首,口中喃喃地念了无数遍这四句批注。

  这才是完整的四句批注,给这一世身怀女娲之遗的轩辕族人的命注。

  她像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似的,从来倨傲自矜的身形佝偻蜷曲着,肩膀簌簌地抖,却还把彼岸牢牢地裹在怀中。

  这样的失态不过很短的时间,等苍冥来的时候,她又是淡漠如初的神情了。

  暮遗开始哼从小给彼岸唱的童谣,简简单单的调子带着温柔的朦胧,唱完了,她又像对苍冥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是我小时候母亲常常给我哼的童谣,彼岸生来命途就苦,竟一遍也没得母亲对她唱过,只有我这个做姐姐来给她唱了。”说罢不禁展颜一笑,不着痕迹地显出一丝单纯而朴素的温情。

  “谁做的?”

  暮遗能听出苍冥话里压抑的、在爆发边缘的怒火,却抬头宁和一笑:“老天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却有奇异的疯癫之色。

  苍冥知道她话里自有她的意思,怒到极点之后竟然因为她这句话反而平静了下来。

  暮遗又重复了一遍:“生而不祥、祸及族裔;死而不宁、世受其累。妹妹身携女娲之遗,出生前就备受注目,母亲照旧例为她卜了一卦,算出前两句时已经蓍草乌黑、龟甲皲裂,最后是她凭着一身修为硬撑着算完了这一卦。我背着人悄悄追问她后面的内容,她却不肯告诉我。后来她散尽一身修为,将彼岸封印在孟泽湖底,改了她出世的时辰寿数,我就晓得这事该有多严重。”

  “天机不可泄露。”

  “是。所以到她死的时候,才肯让我侧耳伏在她身边听完这段话,她当时的意思只是即使妹妹日后身受不测,也不至于连个知晓缘由的人也没,”暮遗说着自嘲一笑,“可我却比她以为的大胆多了。”

  这样沉重的秘密埋在心里太深太久,暮遗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絮絮说着,甚至也不甚在意苍冥的反应。

  “因为女娲之遗?”

  暮遗点头:“命注是落在身携女娲之遗的族裔身上的。”说着她喉头哽咽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夕阳的方向,却觉得好像连这样幽暮的光芒也刺眼的很,“这样的场景,与母亲去世前给我看的一般无二。”

  苍冥看着她不发一言,仿佛是在安静地等着她诉说那些沉重艰难的往事。

  可暮遗再没有任何展开说这件事的意向,她的心思从来沉密厚重,偶然或许会露出一点决堤的破绽,转瞬间又是固若金汤。

  她只是很认真地问:“你说我和母亲做了这些事,究竟是改了她的命,还是成全了她的命?”

  可是不等苍冥答话,她又自嘲一笑:“老天一定在笑我呢,笑我自不量力,笑我的逆天而行却正中他的下怀。”她说着说着声音低落下去,“笑也笑吧,我做的孽也不少了。可她什么错事也没做过,为何偏偏死了还要把这样的诅咒生生世世带入轮回,不得安宁?”

  苍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你知道我要怎么去做?”

  原本该是问句的,然而他的话短而利落,一出口便带了三分斩钉截铁的意味。

  “是,我知道。”暮遗掬起彼岸破碎脆弱的魂魄向苍冥道,“只是这一世我已然做不成了,只留了下她半缕残魂。你却已经步入神阶,是永生不死、与天地同寿的,你可以慢慢来。”

  苍冥沉吟深思了良久,仿佛是在咀嚼她这最后一句话的含义,有一瞬间他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默然地点了点头。

  世间万事或许有天意,但也无法离开人为。

  没有放过她的人,他自然也不打算放过。只是生杀不过一念,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但无论如何,正如暮遗所言,他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来。

  昆仑山顶熔岩边的石崖间开始长出一种深红夺目的花,植株不高、朝开暮谢,然而颜色格外美艳。

  这含苞欲放时节新下了一场小雪,将开未开、幼红稚嫩的花苞盛着洁净晶莹的雪,美得令人屏息。

  洵南清晨取了花苞上的雪水烹茶,在石桌上摆了两套茶具。

  滚烫的茶水一沏开就有清冽的芬芳扑面而来,苍冥便在氤氲的茶香中缓缓走出。

  时下中州已沉寂多年,不兴干戈不言和,轩辕氏覆灭后,六合宇内仿佛都是死水一潭地各自闷声过着。

  洵南将沏得刚好的一盅茶递到苍冥手中问道:“如今四海荡平的局面,还算合你的意吗?”

  这话乍听来一半恭维一半嘲讽,然而哪一半都没说中苍冥真正的心思。

  其实也难怪,他们已经多年不相往来了,早不再是昔日同席坐谈的挚交了。

  洵南见他端坐着不出声又道:“如果不是我知道你是谁,你这样坐在我对面,修为却仿佛隐隐约约连化境也没有。”

  苍冥语气清和,并不介意洵南的说法:“怎么说?”

  “说句实在的,你身上这样的修为也虚的很。依我看来,不像是刻意压着不露出来,反而像是散得不剩多少了。”

  苍冥闻言淡泊一笑,并不否认。

  “你灭了轩辕氏我不稀奇,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也……我以为你顾及彼岸,起码是不会对她姐姐下手的。”

  苍冥却出乎意料地缓缓摇了摇头:“我没对她动手,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有未竟的事,不愿留在这里。”

  “你不恨她?”

  “不知道该怎么说。当年的事,她确是身不由己多些。”

  这下却是洵南笑了:“真没想到你也有可怜她的一日。”

  “我不可怜她,她也不会稀罕任何人的可怜。作好作歹的这么多年以来,她也从没说过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只是细细想来,有些确实是当时的她能做的事里面仅有的一二抉择了。”

  更有一重苍冥也说不出口的,就是暮遗当年是否为了维护妹妹的平安,才如此不遗余力地站在巫咸一边支持最为激进的灭族决议。可是在暮遗的叙述中,这样的说法是从来不存在的,仅仅是苍冥自己的推测罢了。

  洵南闻言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那你如今又在做哪些一二抉择呢?”

  苍冥端着茶盏一怔:“说来实在话长,也不知从何说起。”。他猜到这些年的种种布置,包括他如今修为的状态,洵南应是察觉了些许端倪。

  倒是洵南更为从容自若:“你年少时刚来昆仑,连天理道法的门也没摸到,我当时也没嫌你烦。如今后浪推前浪了,也不妨给我这个凡人讲一讲吧。”

  洵南把话说到这样的地步,苍冥也不能再托辞。

  他略略沉吟,终于开口道:“我步入神阶多年了,从前许多只是有疑影的猜想,慢慢的也有了印证。都说神祗与天地相通、同气连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等气势汤汤。可当我真的有了那种似乎能够随意掌控乃至影响天地间道法的能力的时候,我反而开始问我自己——如果天地无常法,如果天地的意志能够被个体一己的好恶所影响,天地如何能万世存续?”

  洵南眉心微微一动,显然虽存世近万年,却没想过这样的事。

  苍冥接着道:“所以当我开始觉察时,我便很少动用这样的能力了。可是我的大限来得这样早,想来和大肆屠戮轩辕氏不无关联。所以从前你和我说大道轮回,看来也确实如此。”

  洵南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大限?你怎么会有……”

  苍冥挑眉反问:“若真与天地同寿,洪荒诸神临世,为何如今再无声息?”

  这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

  倒是苍冥坦然自若得多,端宁地添了茶接着又道:“无论是借用天地法之力则或是逆其意而行,都会无声无息间不自觉地加深其与自身的纠葛,直至……”

  “直至什么?”洵南忍不住出声问。

  “直至为天地所同化,成为大道的一部分,那时天地法则随心而动、众生生灭只在一念之间。”

  那么说是大限,其实也是修为阶跃的时机。

  即使见识如此,洵南也依然被这番话惊得呆在原地。世人皆知要修行道法,可道法是什么,道法该是什么,这皇皇宇内万年间竟没一个人参透过!

  修为的尽头是什么?是步入神阶。

  神又是什么?神可享永生的特权。

  永生是什么?永生是就是与天地同寿。

  那么如何与天地同寿?成为天地的一部分,成为道法秩序的一部分,成为他们的表意。

  唯有如此,才称得上是彻彻底底地凌驾于众生之上。没有众生的喜怒哀惧,才能不为众生的喜怒哀惧所干扰进而影响天地秩序法则的运行。

  换而言之,也就是被天地道法所同化。

  那么即使掌握了这样恢弘的力量,意义在哪里呢?一个人没了爱恨、不会喜怒、甚至连自身的意志都不存在了。

  苍冥不无讽刺地想,也许修行自始至终就是一个骗局。

  修到尽头的神祗们最终消失于天地间,天地却还如常日升月落、睥睨众生,冷眼看着这世间朝聚暮散、生死离合,不执一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是做高居云端、无喜无悲的神祗,还是做囿于生老病死、爱怨离别、求不得又放不下的凡俗世人?

  洵南看着他如今修为稀薄的状态反而了然:“你有牵挂,想来是不愿羽化而去的。她大概就是你的求不得又放不下吧。”

  苍冥听了这话只做淡然一笑:“我的放不下害过她一次,”他脑中浮现巫咸临死前的质问,这世间不肯放过她的合该也有他自己一个,“我只想再亲眼看她一回,看到她以后能好好的,就好了。”

  他这话说得坦荡平和,不知是终于放下了,还是实在太过放不下。

  因着苍冥今日论道的一番长谈,洵南反而想通了,也许放得下和放不下本就首尾相连、物极生反。

  洵南于是问他还能帮他些什么。自从两人关系僵冷之后,头一次他如此真心实意地希望能再为他做点什么。

  苍冥原本下意识想谢绝,转念一想倒真记起一件事来,于是嘱托了洵南。

  这盏茶过后,苍冥在世上一个人又飘飘荡荡地过了许多年。

  他将昔年他们一起走过的地方,从焦侥、桑野到沙所、开明,又走了一遍。他布置好了诸事,又在过路之处给她留下了印记。他知道她向来聪慧,一定能沿着这些印记,找到他的所在。

  而他就在谜底的尽头,隔着千年或许万年的辰光兀自溘然长眠下去。

  等她回来了,自然就醒来了。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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