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原来苍冥此行的所去的，是上古凶兽的遗族穷奇一族的后裔。

　　上古遗族并不全是神族后裔，正统的神族后裔是非常鲜少的，以女娲遗族的轩辕氏族为首，其他还有水正氏、离娄氏等几个大族。

　　大多数非人类的上古遗族，不过是六合宇内洪荒凶兽的后部——有些是凶兽的后裔，有些是凶兽和人类媾和的后代。人族弱小，和人族媾和产生的后代实力大多逊色于真正的妖兽，也为这些妖兽所看不起。

　　说到底，实力为尊，神族遗族也好，妖族凶兽也罢，都是看不起人族的。神族高居明堂不屑于纡尊对人类动手，侵略人族的大多是妖兽一族，甚至许多妖兽公然以人类为食，千年见竟也渐渐成为常事。

　　彼岸原以为他们来了穷奇一族应该是步步谨慎的，然而真正到了的时候，境况却全然不同。

　　苍冥是作为人族一支的部首颛顼的代表而来的，一落地便是上宾的待遇。

　　道旁低等的穷奇躬身地一字排开站在路两边，连抬头看一眼他们两个人都不敢。

　　彼岸亦步亦趋跟在苍冥身后，见此不禁好奇地悄悄拉过他问道：“我们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苍冥示意她暂时不要开口，然后传音到她耳边解释道：“来议和。”

　　“尊上终于来了，穷奇一族早已恭候多时了。”自称穷奇一族长老的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如是说道。

　　苍冥一言不发，挥手屏退了那人，带着彼岸径直走了进去，玄黑如墨的长袍逶迤地映着他看不出喜怒的清冷面容，如若水之野临风而立的带毒的墨蕨花。

　　等彼岸跟着苍冥正式踏入穷奇一族的世界，周围反而见不到一只穷奇形态的凶兽，来来往往的“人”与人族装扮几乎无异。

　　妖兽族类原型往往过于巨大狰狞，日常生活没有必要维持这样的体型徒劳地消耗灵力，因此往往化成人形。

　　妖兽幼年时并不具有化形的能力，须得法力修为到一定程度时才能完全化形，因此不少年少的妖兽都曾经过一段即使化成人形、也带着或多或少妖兽行状的时候。

　　此处屋宇都修建得分外高大，气势磅礴，即使化作妖兽原身也不失恢弘，似是要人在这样的气势下不由自主地拜服下去。

　　然而此刻他们站在主堂石阶最高处，穷奇一族从族长到长老，族中所有排得上名的人物，统统都一色跪在石阶下。主堂内外肃穆阒静。

　　苍冥今日是代颛顼帝宣旨，严格讲来堂下这些人跪的并不是苍冥。可是其实穷奇一族的降书上一寸一寸尽是苍冥长剑打下来的天下，所以即使今日颛顼帝亲临，也未必能使穷奇一族跪得这样服帖。

　　在长达数百年的征战之后，神族遗族之下最强大的上古妖兽后裔，终于在所谓弱小的人族的兵戈刀枪下，第一次深深低下了他们曾经高傲不可一世的头颅。

　　跪着的每一刻都犹如沾了毒药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在穷奇一族每一个族人的脸上，时间久了，穷奇一族的族长端虞不禁抬头看向苍冥。

　　高居堂前的苍冥年轻俊美的脸上不见喜怒，面容肃静持重，而他一手持招降檄文，一手执剑，宛如洪荒上神下降人间，高深莫测的修为威压即使倾整个穷奇一族之力也难以望其项背。

　　其实苍冥的性情素来不喜参与这样隆重盛大的场合，奈何颛顼执意要他亲临。苍冥也承认颛顼这样的考虑自有他的道理，因此到底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而这个道理终究赶在穷奇一族立盟歃血的仪式完成前，姗姗而来了。

　　苍冥见到来人后心底不禁一声冷笑，面上仍是淡漠的。

　　他以为今日巫咸或者巫祝至少该来一位的，哪知来的只是族中仅次于巫咸和巫祝地位一等的六位长老。

　　轩辕一族自古来循例该有族长一、大祭师二，族长掌合族事宜、大祭师代上神宣示诏谕，彼此互为倚仗也互成牵制。

　　而自上一代族长猝然崩逝后，族中便再没有新的族长，如今合族上下皆以巫咸和巫祝两位大祭师为尊，其下另设六位长老，共领族中诸事。

　　颛顼告诉他，轩辕一族自恃身份，若是今日人族高阳氏的帝王没有来，对方是断不肯纡尊降贵亲至的。

　　但事实上即使今日颛顼帝亲临，在轩辕氏眼中依然是完全不够看的。

　　只是神族遗族们自恃身份，轻易不肯露面，自然也不愿屈尊俯就亲去看一看所谓世事无常。

　　如今的六合宇内早不是洪荒时代。他们眼中所谓的神族遗族和上古妖兽所掠夺的人族的土地在不断地被夺回，人族中修行有大成者近年来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整个人族虽然尚还裂土分部而治，却早不是当年弱小颓靡的景象。

　　否则何以今时今日，人族站着而妖兽举族跪着？

　　轩辕一族来此的六个长老中最年长的那一位钧斗站出来，一句话未说，先是遥遥向着苍冥施了一礼。

　　待这一礼周全齐整了，却又旁若无人地径自从两列跪得整整齐齐的穷奇族人中慢慢走过。

　　一行人步履庄重沉稳，钧斗的声音也是喑哑低沉、却带了十足的威势，一开口对穷奇一族便是份量极重的话：“端虞，你可知你族这中堂里供奉的塑像是谁，你可知你的身上还流着上古神兽的血，洪荒时代你们的先祖面对上神的收服宁死也不肯低头为人驱役，你们瞧瞧你们如今是在做什么？你们如今这一跪，还有何面目面对你们的先祖！”

　　轩辕氏族不会放任穷奇受到人族招降，颛顼早就考虑到这一点，此时六位长老出来公然示威苍冥并不诧异，反倒有种好整以暇看戏的心态。

　　苍冥心里清楚，纵然自己对穷奇而言是以战功压制，然则轩辕一族对于穷奇而言却是千万年传承下来的刻在骨子里血统尊卑的秩序。

　　果然端虞听了这话羞愧难禁，几乎是下意识就要顺着钧斗话里的意思站起来，然而刚抬头便望到苍冥手中的长剑，立时打了个寒噤膝下一弯仍旧要跪下。

　　钧斗哪容得他再次跪下，心念一动间神识便要硬架着端虞站起来，就在这时突然一股威压而下，竟然是要强行将端虞族长再次压回到地上。

　　钧斗心里很清楚，除了立在高堂之前的苍冥，在场没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但既然端虞已然站了起来，轩辕一族便不能叫他再跪回去。于是不得已只能屏气凝神、催动神识，下定决心与苍冥较量一番。

　　钧斗在轩辕一族的地位仅次于巫咸、巫祝两位大祭师，但年纪却比两位都大很多，因此合族上下见了他，包括两位大祭师在内，无一不是以礼相待的。

　　而且以他现在的年龄，修为自然不低，何曾吃过今日这样的亏，再有一点，他是代表一行六人出面的，自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于是竭力催动法术，誓不能叫一个人族后生压过一头。

　　于是在双方实力僵持之间，端虞便被这么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地架着，姿态堪称他活了千年来也没有过的滑稽。

　　钧斗长老自觉自己在这一项上虽没斗得过苍冥，但到底打了个平手也不算落了下乘，正于自得中抬头看了一眼苍冥，只见对方神态闲雅从容，显然是没有用尽全力，脸一下就黑沉了下来。

　　横竖架着这个穷奇的族长丢的怎么也不是人族的脸，穷奇一族的脸是早没了的，也不在乎这一点半点。端虞这样半跪不跪地架着，真正打的，是轩辕一族那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脸。

　　钧斗虽然明知苍冥戏弄的意味，却根本不能放手让端虞跪下，只能死撑一口气奉陪到底。

　　待到苍冥觉得轩辕族这张脸已经打得够得上食人间烟火的时候，他一直放在端虞身上的威压突然一松，所有的力量顷刻间消失于无形，仿如从来不曾存在过。

　　钧斗长老却远没有这般轻松恣意了，他原本就已经到了力竭的边缘，只是凭一股劲苦撑着，此刻苍冥骤然松手，钧斗根本顾及无暇，手中的力道一下失了轻重，端虞族长便被毫不留情地抛了出去。

　　轩辕一族派来的人方才还是一副温文有礼的神态，见此不由得个个神色冷寂下来。

　　事已至此，早不再是人族和穷奇一族的回合，而是人族和轩辕一族的较量了。

　　这一场对决是如何摧枯拉朽的已经不必多提了，穷奇一族的中堂被苍冥一剑拦腰砍断，中堂前白玉石铺陈的台阶被六位长老一记合掌轰得粉碎。

　　勠战百余回合，最后以苍冥一剑破开以钧斗为首的六位长老联合的阵法而告终。

　　下来的石阶已经完全被毁了。

　　那六人受伤狼狈落地时，苍冥飞身而上将彼岸脸上吹起的面纱重新整理好，抱着她稳稳地走过了六位长老的身旁。

　　彼岸不修法术，感知不到苍冥的法力如何，与这六位长老几乎是不相识的，却也在琅洞的古书上知晓，轩辕一族借天宫九野之势、以东南西北正中辅以东南补位的阵法是何等厉害。

　　看到六人一齐摆阵，她甚至在苍冥迎战前悄悄在他手心写下了破阵的关窍。

　　可是苍冥却似乎一直对阵法的罩门所在视若无睹，甚至有两次甚至那破绽就在他剑下咫尺之地，他竟都精密地控制住剑身躲开了。他确信这样缠斗下去他仍旧会赢。

　　直到六位长老那一击合掌轰在了中堂前的石阶上，强悍的法力带起的一道余波恰好冲着彼岸那处过去，那种力量是没有任何修为的彼岸无论如何都躲避不开的。

　　胜负已定。

　　却突然有一个身形袅娜，容色绝美的女子自轩辕族一行人后面击着掌缓步走上前来：“百闻不如一见，苍殿果然好身手。”

　　她所到之处，轩辕族人尽数或垂首、或半跪，穷奇一族更是将头埋得看也看不见。

　　她的目光却完全不在意这些人，只是放在长身而立的苍冥一个人身上，连带着也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苍冥身旁的彼岸。

　　苍冥恍若未曾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