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真昼不明白事情的发展为什么会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

　　歌留多部的活动室内，相对而坐在榻榻米上的玉野和悠人互相凝视着对方，眼神中仿佛能够看到炙热的火光。“啪”的一声，随着玉野面前最后一张歌牌被他右掌盖住，对战中的两人气氛降到了冰点。

　　真昼跪坐在一边，无法动弹。

　　身旁的录音机里依旧一首接着一首地吟唱着和歌，磁带不断地沿着顺时针卷动着，直到“咔嗒”一声停下，玉野低沉的脑袋才缓缓地抬了起来。

　　“为什么。”

　　她听到凝结的空气中，他那从喉咙里发出的，并不友好的问话。

　　玉野微弯着自己的腰，身子朝前微倾。他面前的二十五张牌已经一张不剩，然而对面的少年则是整整齐齐地保持着最初的阵势。

　　“为什么不和我比赛，你在小看我吗？”

　　冷冷的语调透过他冰封般的双眸朝着对面的悠人刺去，然而对方却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姿势，不仅没有回话，还对着玉野俯下身去。

　　“多谢指教。”

　　悠人略显讽刺的举动彻底挑起了玉野的怒意，一双拳头重重地砸在身旁的榻榻米上，他的指背顿时染上了一排红印。对此，玉野却不多加理会，转而固执地抬起头凝视着悠人的脸：“要一个A级的人屈尊与我比赛，你会觉得自尊心受挫吗？”

　　“真正自尊心受挫的人，应该是玉野君不是吗？”悠人站起身来，低低地俯视着玉野。他瞥了一眼玉野略显红肿的指背，问道，“玉野君真的喜欢歌牌吗？”

　　悠人的口吻有些冷，让玉野不禁微微一怔。之前那一脸傻气的棒球笨蛋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话中似乎蕴含着一丝嘲讽，然而眼神却不时地流露出遗憾和失望。

　　“真正喜欢歌牌的人，是绝对不会像玉野君这样拿自己的手来开玩笑的。”

　　玉野一时愣住，下意识地望向了自己的发红的右手。

　　“真正喜欢歌牌的人，也绝对不会像玉野君这样将它作为一种无聊的赌注，去满足自己那卑微的好胜心。”

　　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那一瞬的悠人君眼神凌厉了起来。真昼看到他站在那里，右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拳头，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正在压抑着心中的怒气。

　　对于被玉野强行“邀请”来到瑞泽歌留多部活动室的悠人，原本以为他既然肯坐在玉野的对面，就代表了大概是已经接受了他的挑战。在一方面希望玉野获胜，能够为瑞泽的歌留多部多增加一份战力的同时，真昼的内心却也深深地感到不安了起来。

　　铺满了五十张歌牌的榻榻米上，玉野和悠人沉默地互相凝望。在背诵时间结束后，她按下了身边的录音机的开始键，序歌的词调很快便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

　　然而接下去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完全印证了少女之前的不安。

　　第一首和歌吟唱而出后，玉野眼疾手快地抢得先机得到了自阵的牌，然而对面的悠人君却一动不动地低着头，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起初只以为是太紧张的关系，或者是玉野的进攻太过富有杀气，然而接下去的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亦是如此。

　　玉野看出对方毫无战意，难以抑制地朝着他喝道：“为什么不进攻！难道你想要把自阵的牌都输给我吗！”

　　对于此，悠人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玉野，却并未付诸任何行动。

　　最终，在悠人君如同木雕般的“观战”之下，玉野轻松地大获全胜，然而这样的一场胜利，根本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

　　“好胜……心吗？”玉野垂下脑袋，稍长的额发挡住了他的表情，“有好胜心，难道不可以吗？既然这是一项竞技比赛的话，想赢难道不是必然的想法吗？”

　　悠人收起先前的怒意，语气转而平静：“也许对玉野君来说，歌牌只是一种竞技的比赛，但是对我来说，歌牌不是游戏，而是信仰。”

　　“诶？”玉野怔怔地抬起头，仰望着悠人清洵的双眸。

　　“在刚刚的比赛中，我看不到玉野君对歌牌的尊重，玉野君并不爱歌牌，歌牌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毫无灵魂的东西。”

　　“……”

　　“一个不爱歌牌的人，绝对无法战胜我，这就是我的答案。”

　　说罢，悠人弯腰拾起了原本放在一边的棒球帽，斜斜地带到了自己的头上，然后仿佛是习惯似的，他重重地压了压帽，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真昼似乎透过夕阳的余晖看见他右臂内侧的一条长长的伤疤。

　　然后，她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每个人都有着他人所无法猜度的过去，一些伤痕被掩盖，一些过往被淹埋。或许才刚刚接触几个月竞技歌牌的她和玉野都还太过稚嫩，只是肤浅地把前辈们挥洒着汗水的身影误解为对胜利的渴求，然而在那之前，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对歌牌抱持着他们难以触及的情感。同样的，歌牌，也带给了他们难以忘却的回忆，或者伤痛。

　　“须藤君，你的手……”

　　他下意识地环抱住右臂，用身体掩盖住了胳膊上的伤疤。几秒钟的沉默后，他才转过头来，默默地对真昼说道：“抱歉，小由良的邀请，我没办法回应。”

　　斜跨起一旁的白色运动包，悠人的身影显得有些萧瑟。

　　“那个……”真昼张了张口，却连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

　　金黄色的晚霞落入活动室内，安静的走廊上飘过了一阵喧闹，整点的报时铃声响彻了整个校园，嘈杂声后，一切又恢复到了宁静之中。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榻榻米上响起：“须藤，对不起。”

　　沉默了良久的玉野终于抬头凝望向悠人暗灰色的双眸，他沉沉地向他俯下身去，将之前为敬完的礼仪继续了下去：“多谢指教。”

　　“……”

　　“这一次是我输了，下一次，请再和我比一场。”

　　望着跪坐在地上，向自己低伏着身子的玉野，悠人的眸光在一瞬间凝结了起来。

　　*

　　夜色中的人潮冲淡了真昼和玉野并肩而行的身影，五彩的霓虹灯照亮东京的天空，黑沉沉的天空上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在结束了傍晚尴尬的对决赛后，真昼独自一人留在部室中整理着一周来的活动笔记。然而就在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学校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玉野正倚靠在校门外。

　　昏黄的路灯下，他的侧颜显得有些不清晰。在发现了真昼后，他才直起身子，默默地朝她转了过来，对她道：“真昼，陪陪我。”

　　这样的情绪，看上去似乎有些低落。

　　于是在跟着他漫无目的地走过了四条街后，真昼忍不住地叫住了他。

　　玉野回过身来，沉默地看着少女的表情，苦涩地微笑了一下：“抱歉，很无聊吗，要你陪我。”

　　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时候在近江神宫时一脸难以自持表情的玉野，真昼不禁皱起了眉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玉野君已经放弃了吗？”

　　“什么？”他的神情微惊。

　　少女愤愤地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脸竟然这样冷：“因为被须藤同学否定了自己一直以来所追求的胜利，发现自己原来距离前辈们这么遥远，自己所看到的歌牌，和大家所看的完全不一样，因为这些理由，就要开始怀疑自己吗？”

　　玉野仿佛一脸被说中了心事似的怔了怔，眉宇间露出了一丝失落的表情。

　　真昼伸手捋了捋他的眉心，想要将他脸上的悲伤一扫而尽。

　　“没关系的，因为我也是这样，我现在所看到东西的也只是如同玉野君心中所想的一样肤浅。之前拼命地练习，却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去这么做，对我来说，也许只是想要填补自己初来这个城市的恐惧，想要同伴，想要得到他人的关注，就像须藤同学说的一样，我在这之前也没有没有真正爱过歌牌，我和玉野君，是一样的。”

　　“真昼……”

　　“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个消沉。也许我们每一个人所接触歌牌的契机都有所不同，但是只要继续下去，我相信就能感受到同样的快乐。”真昼抓住玉野的手臂，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只要继续下去，坚持下去，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努力。”

　　车辆的喇叭声在我们的耳边环绕而过，愈行愈远地消失在下一个街口。商店街的尽头传来最近大卖的CD新曲，似乎是一首讴歌青春的歌曲。

　　七彩斑斓的灯光在玉野的目光中拂袭而过，他静静地凝视着真昼，仿佛在脑中过滤着她刚才的那番话。

　　“只要有我在，玉野君就不会是孤身一人。”

　　脱口而出的，是如此认真却显得有些大言不惭的话。

　　只不过她想起来了，有话直说，直来直往，这就是四万十市人的法则之四。

　　“嘿，少年，惹你的小女朋友生气了吗？”

　　一个穿着巨大道具服的人影顿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们顺着那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小丑装扮的人顶着高高的黄色礼帽，手中揣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气球，正嬉皮笑脸地摇着手，企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大概是商店街临近活动周的关系，东京的街头似乎总会意外地出现这样奇奇怪怪的生物，在四万十市中，这几乎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小丑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和少女，伸手抽出手中的一只气球，交到了玉野的手上：“少年，送给你的小女朋友吧，让女孩子伤心的男生可以最差劲的哟。”

　　被小丑先生如此一挑逗，真昼的脸颊瞬间红了大片。

　　原本也并非在吵架的两人不知为何就被冠以了这样的误会，真昼猛得松开自己的手，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放到什么地方，于是尴尬地背向了身后。

　　“玉野君，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家……”本能的习惯，就是逃避。

　　“等一下。”玉野却突然拉着她的手，脸上缓缓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他将手中的红色气球递给了真昼，然后转向小丑说道：“抱歉，你有一件事猜错了，我们并不是在吵架。”然后他换了一口气，一抹暖色在他的眸光中蔓延，“但是还有一件事，我却希望你猜的是对的。”

　　小丑歪了歪脑袋，露出一脸不解的神情。

　　玉野转向少女，指间的力量微微一紧：“真昼，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跟你说。”

　　“什么？”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好像就已经喜欢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