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大概还是在小三的时候，太一和千早第一次分在了同一个班级。
开学第一天的校园里落满了樱花雨，对于小学生来说那显得有些巨大的分班表横在教学楼的入口旁，一大群穿着整齐制服的学生高高低低地组成着人墙，摆出探头探脑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太一个子并不很高，他站在人群的后排，透过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脑袋根本完全没办法从那一堆姓名里找到自己。正在此时，人群中挤出了一个比他略高上半个头的少年。
对方皮肤黝黑，眉宇微皱，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旺次郎，怎么了？”太一开口询问。
少年名叫吉本旺次郎，姑且算是太一的死党。
旺次郎啧了啧嘴，将斜跨的背包甩到身后，双手环过脑后：“真岛你在B班耶，我和田岛都在A班，搞什么嘛，这样的分班，八成是鸵鸟老师看我们整日凑在一起不爽快了吧。”
太一略显遗憾地耸了耸肩：“算了，反正社团里面也还能见面。”
“那好吧，今天放学后见哦。”
旺次郎说着便朝太一摆了摆手，朝着课室的方向飞奔而去。他身后的书包挂钩上吊着一个用网袋兜着的足球，圆圆的球体随着少年奔跑的脚步上下弹跳着。
太一和旺次郎，以及旺次郎口中的田岛是共同隶属于足球部的部员。正值小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于体育运动的着迷大多集中于足球和棒球，太一也不例外。虽然跟几个死党没能分在同一个班，让太一多少有点郁闷，但熬过了闲得发痒的冬天，重新回到校园的太一依旧还是保持着高涨的热情。
坐在新课室里，太一咬着自动铅笔，呆呆地盯着面前的黑板。
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分在第一排的太一显得有些郁闷，他紧挨着椅背，漫无目的地摇了起来，但很快，身后就传来了一个一本正经的训斥声音。
“喂，老师没有教过你要好好爱惜班级里的财物吗？这样对待椅子的话，椅子可是会折寿的耶。”
那个声音虽然有些纤细，但却气势如虹。停下摇晃椅子举动的少年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朝后看去，只是一个眼神，他便愕然呆住了。
坐在他身后的女孩子留着像男生一样的短发，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并且正用一种略带责怪的目光紧迫地盯着他的双眸。
由于对方为了更加靠近太一，用了几乎半立的姿势，所以太一刚一回头，便直直地撞上了少女那双明亮的眼神。
“这边。”
顾不上太一的惊讶，少女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指着太一身下的椅子道：“你不觉得应该对它道个歉什么的吗？”
“哈？”太一一时间哑然。
从小在真岛丽子严厉教育下长大的太一几乎不敢在家中作出任何破格之举，不过说到底是个还未满十岁的男孩子，有着那个年纪特有的顽皮特质。在足球场上面对着敌手可以摆出横冲直撞姿势的太一，面对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振振有词的陌生少女，着实有些纳闷了。
对椅子道歉这种事，要他一个心智正常的小学生怎么做的出来嘛。太一嘟起了嘴，一脸不屑地无视了身后的少女。
“喂，你刚刚的眼神很不礼貌哦。”
没想到待太一刚刚转身预备趴回自己的课桌，少女竟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略显野蛮的架势让太一再一次怔住，生生地让他有种“今天莫不是中了邪吧”的错觉。
他不甘示弱地回头，与少女双目相对：“你不觉得自己总是‘喂’来‘喂’去的，也很没有礼貌吗？”
被太一一句话堵回去的少女没有如太一预想中那样涨红了脸，而是在沉默地与他眼神相交三秒后，一拳砸在自己的掌心上，恍然大悟样地说道：“也是哦，你说的有理！抱歉，是我有错在先，我跟你道歉。”
说着，少女便很有诚意地低下头去，对着太一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脑神经的回路完全没有跟上少女节拍的太一长大了嘴巴，用一种仿佛是看着外星球生物般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短发女孩，然后取而代之地先红起了脸来。
“什么嘛，跟你没有关系，我只是随便一说。那、那么……”太一对着自己座下的椅子瞥了一眼，皱了皱眉毛，又望了望少女，满脸不情愿地开口道，“那我也来道歉好了。呃……对不起。”
“对不起，椅子！”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太一真是情愿自己被雷劈到好了。从幼稚园时不小心弄丢了妈妈给的一千元零花钱，在大庭广众下哭了一次以后，这大概是最傻的一次。然而……
“嗯嗯，你还是很不错的嘛。”
意外地受到了对方的表扬。
“对了，我叫千早，你呢？”
“真……嗯，太一。我叫太一。”
“以后我一整年都会坐在你后面哦，我可是会天天监督太一你的哟。”
“监、监督？”
“椅子先生，你放心吧，使用你的人看上去貌似是个不错的家伙呀。”
“……”
那个时候，在太一面前的，是少女裂开嘴，笑得无比畅快的面容。虽然她轻抚着椅背的样子在太一看来显得有些傻气，但是却奇妙地让他感到一阵温暖。
这就是真岛太一和绫瀬千早的初遇，在他们还都只有九岁的时候。回想起来，落满樱花雨的窗外，透过那道玻璃打在少女浅浅的酒窝上的阳光，在后来无尽的时光中，竟成了太一最难以遗忘的眷恋。
上课传纸条，抄袭作业，老师提问的时候偷偷给对方提示……这些每个小学生都做过的事，渐渐地成为了太一和千早小三时的日常，直到小四的时候两人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当太一的身后所坐的那个人不再是笑容英朗的少女，也没有人会再对他摇晃椅子提出严肃批评的时候，太一才突然发现，这个叫做绫瀬千早的死党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貌似和别的人不一样。
*
千早拽着太一来到了瑞泽。
两人趁着值班大叔打瞌睡的间隙偷偷溜进了校门，一口气跑到西边的校舍才停下脚步。
太一和千早“哈哈”地喘着粗气，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般地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默契地释然大笑起来。
爽朗的秋风擦着他们的发迹拂袭而过，周末的校园有着一份别样的冷寂。上一次两人鬼鬼祟祟摸进学校大概还要追溯到小学的时候，那只属于两个人的小秘密似乎在这一刻被两人同时忆起，那些珍贵的过往，始终不曾被忘记。
“千早，话说到底要来学校干什么啊？”太一拭去额上的汗珠，直着背脊说道，“等一下私闯校园的事情被‘门神’发现的话，可绝对会是被记大过的。”
“有什么关系，反正门神大叔的午睡时间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的样子，到两点之前，我们都是绝对安全的。”
太一一脸“你怎么这么清楚”的表情，不解地望着千早。不过比起被发现行迹，在离开东京前最后的时光能够这样和千早两个人度过，对于太一来说到是值得欣慰。
“不要浪费时间了，太一，跟我来。”
被千早拖行了一路的太一，在她的大声呵斥下，再次沦陷，跟随着她矫健的步伐行至了移动硕大的建筑物前。
“体育馆？”
面对太一的疑问，千早未作应答地回头一把拉住了他，将太一的人整个地拖了进来。
“哐当”一声，铁门重重地合上。黑洞洞的场馆中透着一阵阴森森的冷气，千早熟稔地回手打开灯源的开关，“啪嗒啪嗒”的一阵此起彼伏之声过后，体育馆底层的地板突然被照得明亮如镜。
从刚才千早摸出了体育馆锁链的钥匙开始，太一的大脑就开始停止思考。直到如今面对着空荡荡的场地，千早原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张开双臂，一路以一种小学生中间流行的飞翔姿势“滑行”至场中央的时候，太一才默默地回过神来。
“太一太一！怎么样！接下来的一小时，这里完全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了耶！”
秘密基地……
太一微微怔住，是很久没有从千早口中听到的词汇。
自从小三那年和眼前这个元气硬朗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成为死党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千早都在致力于开发她所谓的“秘密基地”。于是小三的时候是卫生室后的小花坛，小四的时候是废弃的仓库，小五的时候终于走出了校园，变成了公园里的水泥管，小六的时候，则是新位于下坡道的家……
然而自从新离开后，国中开始就各奔东西的他们再也没能有什么机会来探究什么秘密基地，儿时的幼稚想法也逐渐退化，至少在瑞泽与千早重逢后，太一未曾从千早的口中听到这么古老的“话题”。
“那么要来干一些什么呢？”千早一边说着，一边原地徘徊了起来。
文化祭的气氛还残留在体育馆的各个角落里，幕布上方挂着的彩带，舞台旁的两个巨大音响，还有被堆靠在两边的便捷式座椅。
太一环顾着四周，仿佛能够想象那一天，有多少观众坐在台下，为瑞泽歌留多部成员们尽力演出的舞台剧献上生生不息的掌声。
驹野把整出剧目都录制成了DV，在第二天的下午寄送至了太一的家。虽然没能亲眼见证同伴们的卖力演出，但对于收获如此的反响，太一依然感到欣慰。
在离开东京之前，应该……没有遗憾了吧。
“太一不觉得很可惜吗？”
“什么？”被千早突然的发话牵引回视线，太一怔怔地望向笔直站在场地中央的少女。
“没有能够正式登台演出的事。”
“喂，我又不是那种这么喜欢在这么多人面前说些肉麻台词的家伙。”
“可是新明明说，太一在家里有很努力的练习。”
努力练习跟喜欢抛头露面没有半点关系啊……
太一无奈地扶额，对着千早露出苦涩一笑：“是千早觉得遗憾了吗？”
“哈？”
“错过了和我一起在台上表扬的机会。”
“……”少女一时哑然，随即吐了吐舌头道，“太一，你在那里骄傲点什么啊，哼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被千早定性成“秘密基地”的缘故，总觉得现在的两人之间好像打破了那道无形的隔阂，变得更加坦然起来。两人仿佛回到了最初被设定好的“斗嘴”模式，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她总是不断跟在他的身后指指点点，他也总是不断地在她的指指点点中悠哉地度过每一天。
像这样说着半开玩笑的话，度过让彼此都不觉得有负担的最后时光，太一突然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留给千早的回忆。从头到尾，他只是想要让那个女孩变得更加快乐起来而已。
“那么，开始吧。”
“什么？”太一歪了歪脑袋，
“开始啊，表演！”
结果还是想要和他一起演戏嘛……
太一默默地在心中轻笑起来，清了清嗓子，转而患上一副认真的眼神。
没有灯光，没有音乐，没有旁白，没有道具，没有半个观众，太一和千早就在黑洞洞的体育馆内，完成了那已经过期的文化祭。
“千早，你的台词错很多。”
“你是怪物吗！为什么要把我的台词也背下来啊！”
“只是练习的时候不当心记住了。”
“果然是怪物……”
谁都没有去过分考虑之后的事，他们只是很珍惜现在的时间。祈祷着时间能够流逝地慢一点，再慢一点，哪怕停下片刻，对于那两人来说，也是一种恩赏。
汗流浃背地倒在体育馆的中央，太一望着灰蒙蒙的吊顶，第一次感到如此心满意足。
千早在他的身边安静躺下，顺着他的视线默默地望向体育馆的上方。
天空染满了灰色的玻璃，偶尔有一只鸟雀驻足在天顶之上，扑腾了几下翅膀，默默地打量着那对私闯馆室，并且正肆无忌惮地躺在地板上，盯着它看的男女。
“千早，今年的圣诞节，给我寄贺卡吧。”
“嗯？”
“为了表示感激，我一定会在新年参拜的时候，保佑你成功摘得女王的头衔的。”
“嗯。”
千早淡如鼻息的声音渐渐地消散在耳际，太一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冗杂的空气。
“总觉得像一场梦一样，所有的事情。”
“不会啊，太一的确真真实实地活在我的世界里。”
“是吗？”
“我会去找你的。”
“咦？”
差点以为自己听错的太一猛然转头，直直地撞上了少女那正侧着眼，注视着他的目光。
漆黑而明亮，透着一股认真和坚定。
“成为女王后，我会去找你的。”
她重复了一边，不容置否的口吻切切实实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明明想要用笑容来跟她道别的，不知道为什么，坚持了这么久，这一刻他却突然很想哭。
“太一，要等我啊。”
“……”
嗯，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