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

  海风盯着地上那枚羽球,耳边的掌声远隔在天外,他蹲下身,默默捡起它,没有照惯例还给裁判,而是偷偷藏在手心里。这时候,所有镜头都给了胜者亨德拉不轻易露出的笑容,给了败者乔云如人所料的失望,没有人注意到海风,没有人知道最后一球对他的打击。

  场地上的人散了,暖场的啦啦队穿着奥特曼的服装张牙舞爪地跳动。就在球场旁,红色的地毯四四方方,上面堆着三座领奖台,黄灿灿的,是国旗的颜色。记者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在记者区排开。广播里纯正的法语播报传出,啦啦队识相退场,全场都安静下来。

  法英中三国语言做了开场,运动员入场音乐响起,乔云海风在场下早早把中国队的外套穿上,八月的北京,他们却热不起来。他们几个冠亚季军拍成一列,一步步商场,冠军信步而走,乔云海风却是脚步沉重,走到领奖台旁,冠军的台阶只比亚军高了15公分,却像中间隔了崇山峻岭。

  场边是印尼的观众高呼着“印度尼西亚”,是中国的观众响起的鼓励而敬佩的掌声,可是乔云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已经接受了输了的现实,可是他的本能却无法那么自如。这些海风都知道,他原以为自己能和乔云相互成全,能了却冠军的夙愿,可是他没有做到,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他应该再好一点的。

  他此刻站在乔云身旁,他欢呼听不见、掌声听不见,却能清楚听见乔云的呼吸。他想,他心里那么难受,乔云只会比他难受百倍。他知道乔云虽然看着前方,心思和眼神都是涣散的。他伸出右手,摊开,低下头说:“来。”

  乔云顺着他的眼神,看见海风张开五指的手掌,那是他打球不曾用过的手,没有左手那样突出的指节,摊开看,掌心像是满的,盛满了遗憾和不甘,必须要乔云覆手盖上才不会溢出来。乔云牵住海风的手,一句话都没有,心终于动了。

  他们牵着手,登上领奖台,亚军,多么美中不足。当播报员将他俩的名字念出,全场掌声雷动,乔云转身向观众致意,他感谢这些掌声。鲜花递到手里,银牌挂在他脖子上,颁奖的羽联主席拍拍他的脸颊,说:“你表现得很好。”

  一句最平凡不过的安慰,他却没忍住,眼泪从眼眶流出,他赶紧用手指把泪擦掉。

  他太不甘心了!

  金镶玉是印尼的,升起的最高的国旗是印尼的,播放的国歌是印尼,一切都似乎和他无关。

  国歌终了,亚军季军登上一步,乔云和亨德拉之间隔了一个海风。亨德拉还是宠辱不惊的样子,脸上展现着招牌的腼腆笑容。六个人的合影,海风调皮得伸长手呼噜基多的脑袋,他们都笑了,可是乔云怎样也笑不出来。

  GILL在场下等他,远远看见乔云走进,她对他报以一笑,笑中千愁万绪。她用刚学不久的中文对他说祝贺,加了一句:“坚持下去,你会更好的。”

  乔云眉头微微展开,尴尬地朝她笑笑,除了谢谢,他也说不出别的。

  他们俩不同身份,不同国籍,乔云脑中闪过他一路的成长,能得到那么多人支持,此生足矣。

  央视的记者此刻问他,这样的结果感想如何。

  乔云的眼睛不敢看镜头,看着不远处的地面,说:“因为,也是我们男双那么多人一直以来的梦想,特别是我们俩一直承担着男双组的重担,我们也,没有辜负大家吧。虽然,今天没有取得冠军,但是我们俩已经做得非常好,我们已经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勇气和信心。”

  他面对镜头说着,海风伸出手搂过他的肩,轻轻地揉了揉,乔云没有看他,但是他知道这是寡言的海风安慰他的方式。

  乔云看了眼胸前的银镶玉,本该是金的。他打球那么多年,只有两枚银牌最让他心痛,一枚是他第一次征战苏迪曼杯的时候,另一枚就是现在胸口的挂着的。前者开启了他长达五年的赛场征程,是绝处逢生,后者终结了他这五年的赛场征程,是走投无路,同样让人脱胎换骨。

  他做完尿检,凌晨和海风回到房间,心中无限的空虚和落寞,脑子里却想的全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他坐在床沿,背对着海风,正脱衣准备洗漱。床头柜上放着那枚银牌,直晃得人头晕。

  这一路的缓冲,他以为自己没那么难受了,反倒有种如释重负。回头扫了眼海风,只见他手里转着那枚偷偷藏起来的羽球发呆。

  “你怎么把它拿来了?”乔云问他。

  “恩?”海风头都没抬:“不知道。”其实他是有些鬼使神差的,只是凭直觉在做,他自己掰不出什么道理,是留作纪念吗?还是要激励自己?还是只是一种不想全剧终的愿望,好像留下这个小东西,那场比赛就没有真正结束似的?

  “你以后还是有机会的。”乔云说。

  这话隐隐给海风一种有种散伙的错觉:“你难受吗?”他觉得自己有些明知故问。

  “我?”乔云依然背对着海风,说:“我现在一点都不难过……真的,总算不用再呆在那个天坛监狱里。”

  他骗人,海风想。

  海风说:“我在想,如果我能打得更好,今天的结果就不一样了。”

  乔云转过身子,只见海风和衣躺在床上,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直愣愣的。

  “别钻牛角尖,比赛结束了就不要想如果的事,想了也没用。”乔云说:“你还有机会,下一届你还能打,这次吸取教训,以后整支队伍还要交到你手上,你要调整好自己。”

  海风转过头看他,眼神里千言万语,一闪闪的。

  乔云仿佛知道他心里在问什么:“我可能再带带小队员,没个一两年就退役了,我年纪也到了。”

  海风眨了眨眼,沉默了一会儿,眼睛还是盯着天花板,语气透着坚定:“如果你不打了,那我也差不多了。”他说这个话,也有些激将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自己此时不会甘心退役,也知道乔云此时只是一时气话。

  乔云忽然不说话了,海风这句话把他心里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打了出来。

  “国家队里很难再找到像你这么好的搭档了。”这话一说,连海风自己都惊到了,他从来没有对乔云表达过自己的感觉,一直以来都是乔云夸他鼓励他,他知道乔云在每次输球的时候,总是一个人把责任担下,总是说自己不够好。他们这段时期过得很低迷,可是乔云的失眠、伤病从来都没对自己说起过。海风回忆起来,才知自己的不称职。

  “我走之前会帮你选好的,”乔云说:“你不要放弃,知道吗?”

  “……如果你走了,你想做什么?”海风安静了一会儿问他。

  “可能当教练吧,看队里安排,如果队里没这个意向,那我可能会先去读书吧,正好武汉大学那里的课程也还没结束。”乔云说。

  “如果我不打了,我想开一家自己的羽毛球馆。”海风说。

  乔云一笑:“原来你想当老板啊。”

  海风也笑:“我想教小朋友打球,非营利的,能让经济条件不好的孩子也能打球。”

  乔云一直不知道海风还有这么高尚的理想,他心里不免有些肃然:“那你开,我教单打,你教双打,我给你打工。”

  “我可养不起你,到时候也是你管我,”海风叹口气,嘟囔了一句:“队里现在后备力量还没培养起来,我们走了,也不知道队伍会怎么样……男双好不容易有起色。”

  乔云想了想,说:“我从九岁开始打球,除了打球,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像你有个目标,很好。”

  “我也就是瞎想,开一个羽毛球馆哪有这么容易。”海风又说:“但是我也不希望自己以前的经历就这样浪费掉,毕竟打了那么多年吧,对羽毛球总是有感情。”

  “那你还不想留在队里?在国家队当球员也好,当教练也好,都能发挥。”

  海风摇摇头:“我还是想留些时间照顾家里,像尤导,一年能和家人碰面的机会不多,孩子也和他很疏远,我不想这样。”

  乔云点点头,他也理解:“到时候你也有家庭,我也有家庭,很正常。以后我其实也不太想孩子走运动员这条路,出成绩还好,出不了成绩,到头来只有满身伤病。”

  “孩子的路孩子自己选择了,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要他喜欢,我也支持……”

  “我想我退役之后,就不会再碰球了,还是会做和专业有关的事,但不想再打球了。”

  海风有点可惜。

  乔云继续说:“打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我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两年失眠得厉害,主要是心累了,不想再打了。”

  海风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在想,乔云这番话,其实大多是气话,这一点他自己或许意识不到,别人却是清清楚楚。想到这里他都有些庆幸,至少乔云心不死,总还是有再拼一次的愿望。

  他们俩聊未来的十年、二十年,聊到他们的中年、老年,好像在放一个个时间胶囊一样,看会不会实现,再看窗外,天竟已经亮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聊了一宿,聊到天亮。北京的盛夏,奥运村的夜晚退场,新的比赛日又来。他们的成功失败,不过几小时就成了过去式。

  人生如此,每一天都在清零,仿佛没什么得失。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风云对谈其实对我而言蛮难写的,因为我不想写那种一个人说我想退役,另一个人说为什么?你不准备打了吗?之类对话,因为他们是很默契的,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外显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那种,所以我希望能把对话写得有弦外之音,但是因为他们都是很率真的人,而这是日常对话,所以我还是想把语言写得直接简单,符合他们一贯的语言风格,这个分寸有点难以把握,我也不能保证我就把它写好了。。。

第49章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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