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不归胸口起伏着,使劲地揪着他的衣领哑声:“你走。从此今后,我与你没有任何瓜葛,我言不归与你……只有陌路。”

  马车在疾走,车外轮辙声碌碌,车内人心声汩汩。

  不归用尽全力地推开他:“你走!”

  他按着她的肩压下来,高大的身影覆在上方,马车内忽然逼仄不堪。他们鼻尖挨着鼻尖,两人之间的距离只能融得下一个呼吸。

  楚思远夺着她的呼,又给着她的吸:“你在说什么混话。”

  不归感觉被一座山压着,挣脱不得半分。她看着他狼一样的凶狠眼神,放弃了挣扎,发着抖重复:“我说,你我只有陌路。我不同你好了。”

  楚思远低头咬住这人,凶得想将她拆骨入腹。

  不归挣扎不了,任由他攻城略地,紧闭着眼。

  楚思远停下了,他抬手擦着她的眼角,沙着嗓子问:“凭什么?是谁说要嫁我过门的?殿下,你凭什么反悔?”

  不归在窒息里凝望他,抬手掐住他的颈,嘶着嗓子:“凭我生母杀了你父亲!凭你我的上代血仇!凭楚家负你!我负你!什么四皇子什么郁王,他们随心所欲捏改安排你的命运,你只是个傀儡!推在妄想上的笑话!”

  ——我就不该去见你。那样就不会让你前世气绝身灭在我面前,让你今世陷在这无底的渊泽里。你若不遇见我,你们若不遇上楚室,便不会遭受这样多的操控和杀戮。

  “我们就不该相见!更不该——”

  他的瞳孔在昏暗里瑟缩,反手捂住了她的口。

  马车碾过石,紧贴的身躯颠簸着贴得更紧,心跳与呼吸也逐渐同步。

  她神智混乱,而他一直清醒。

  “宿仇,我知道。”

  她的瞳孔放大,泪水顷刻间止住了。

  “那又怎样。”

  他摩挲着她的眼角,指腹的茧子磨得人生疼。

  “醉鬼放弃不了醇酒,烈马离不开烽燧,鱼不能没有水。”

  “我要陆地上的海,我要不归,我要燕回。”

  “我要你,和谁人作梗,何命作祟,通通无关。”

  不是不在乎,只是所爱她重过一切。

  他抓住她放在自己颈上的手:“在我这里,你比命重要。”

  不归怔怔地看着他,最后松了锢住他颈项的手,改成环上他的后背。

  呼吸在颠簸里错乱,拥抱如抵死。

  这两人迎着刀锋和烈火在宿命里夹缝求生。

  *

  不归不肯让他回皇宫。楚思远轻轻揭开她额上的额束,盯着那额上的纱布低声:“我记着十天之约。时期一到,我便去接你。在此之前,我要你好好的。”

  不归低头去听他心跳。这世上只有这个人的心跳,能叫疯癫混乱消散,短暂搁浅下来。

  她轻声:“别动。时候不到,不要动。”

  他环住她,拿下颌摩挲她发顶:“我守着你,我和你一起担。”

  不归紧紧攥着他的手:“天生傻瓜名鱼。”

  最后,他还是下了马车。

  他看着驶向皇宫的马车,指尖搓着残余的温度,在红尘里说给自己听:“我妻痴线。”

  不归踏回宫中,在楚思远面前强撑出的片刻无恙崩解。

  她往养正而去,往生父楚照白而去。宗帝卧在病榻之间,她隔着纱帐看病重的生父,眼底涌着奇异的光影。

  贾元一直在龙榻左右守着,伴着公主沉默地伫立。过了半晌,公主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寂静,在病气缭绕的深宫里添了冰气。

  “陛下的心思,普天之下,也许只有您最清楚。”她平静地和贾元说话,目光却一直定在生父身上。

  “您告诉我,陛下为什么让我,去养于霆将军的孩子。”

  贾元攥着拂尘:“殿下,您别问了。”

  她自顾说,对着罪魁祸首说:“陛下养大了一个心爱的孩子,他的父母却是心爱人的杀母仇人。陛下不认命,强求得苦果。然后呢?”

  不归漠然笑:“陛下爱的女子,给他们的孽子取了个憎恶的名字。陛下彻底输了,依旧不甘,不认。”

  “于是他让自己的女儿,复制了他当年自己的路。”

  “他的女儿还成功了,得了一段他永远得不到的良缘……”

  “大总管,您说,这么多年,皇帝陛下在高台上看着,是不是感到欣慰且愉悦?”

  贾元老泪纵横:“殿下,您别再说了,别说了。”

  她转身离去,且行且笑:“诸君……地狱容不下我们的。”

  她状若平静地回广梧,这一生还有很多值得的人,还有许多未做的事。

  这两生,活得糊涂又可笑。

  道已崩,我犹孜孜以求。

  *

  不归去找袁媛,直截了当地开口:“解药如何?”

  袁媛垂眼:“尚未炼成。”

  不归默然片刻,自嘲地笑起来:“罢了,你说几时。”

  “我能治。”袁媛锐声,“我能赎!”

  “死别不及生离可怖,我不惧死。太医挽不回我的命,你也不能。夫子,你能续多久,尽力就够了。太医断我迈不过今年除夕,夫子,你呢?”

  袁媛哑口无声。

  不归等了一会,指尖有些发抖:“无碍。”她低头说给自己听:“……无碍。”

  窗外已入秋,燕将往南,待来年望春。

  “最后问桩小事,此毒有名么?”

  袁媛闭上眼:“有,忘春,遗忘之忘。”

  不归低声笑起:“是个好名,可与困相思媲美。”

  她往外走,又转头:“袁夫子,对错不在你。有人罪有应得,有人该有此劫。你只是把刀,是非在握刀人手里。”

  “先人承诺你自由,这一诺永远生效。”不归转身出门槛,“你是自由的。”

  袁媛弯着腰,眼前模糊。

  她知道。

  忘春是易月从她这里得到的。

  *

  不归往慧妃宫中去。

  事一桩桩来,往昔一点点揭开。世人多当局者迷,她虽有一只残眼,也信着另一只清明的眼。

  偶尔眼神不好,不见真正的红线。然而大部分时刻,所见所断还是准的。

  浓烈的恨,有难分的根。

  楚照白自己看不见而已。

  不归踏入冰冷的宫门,慧妃楚乐看见她时便红了眼眶。

  不归撩衣拜下:“问慧姨安。”

  楚乐上前扶起她:“不归来了?快坐,我去给你做些鱼糕……”

  “不必了。”不归托着她的衣袖轻笑,“我想来问您些许往事,不久留了。”

  “你说。”

  “先母十五做望春,您与她是闺中友,历来大智,想来前尘也清楚。我只想问一句。”

  院中无他人,秋风起兮,她追问因缘会际。

  “望春舞,那个春字,真的是为我父亲言椿么?”

  楚乐的瞳孔骤缩,脸色霎时白透。

  她也耗费了数年时间,才领会了这一支繁复的舞。

  那起舞的人,把一生的爱意,都凝入了每一个举手投足啊。

  “她为着谁去做这支舞?”

  楚乐的嘴唇发起抖来。

  “为我生父,是么?”

  慧妃后退,一张脸皱得十分难受,她张着口想要说什么,却始终难出一字。

  不归安静了许久,拢袖向她郑重行礼,仔仔细细地磕了头:“多年来,多谢您关爱。”

  她起身回去,出门时无事,下台阶时不小心滑倒。

  她摸摸右眼,左眼现了茫然。

  不归爬起来,摸着漫长的宫墙慢慢走。

  红墙围着迷宫,围城里满是不可告人的悲欢。

  *

  她又走到倾鸾宫去。那曾经富丽奢靡的华宫如今暗淡冷寂,门可罗雀,成了座活牢笼。

  这是皇宫里的一角,也是皇宫里的全照。

  不归去敲门,敲了许久才有宫人来开。

  艳绝天下的美人倚在长栏下吹笛,笛声缠着秋风,庭院落叶纷纷,美而不伤。

  不归在庭前停了一会,听到曲终才前去。

  姚蓉素颜紫衣,见了她脸上并无半分惊讶,轻笑着拍拍身边的位置:“殿下来坐。”

  不归坐下,抬头看廊上狭窄的天空不语。

  姚蓉收了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了笑:“我每日都看这景色,时时有不同,并不乏味。”

  “笼中风景很糟糕。”

  “我不在意这个,风景下的人好就足够了。”

  不归倚廊柱,看那萧萧落叶:“我从前忌惮过你,也羡慕过。”

  姚蓉笑开:“殿下羡慕我什么?若是美貌倒是不必,殿下虽冷,却也是个大美人。”

  不归看她:“羡慕你风情万种下的洒脱。”

  姚蓉爱惜地抚着玉笛:“殿下毕竟与我不同,自然难得感同。自我记事,我知道自己便是个筹码。因我美貌,因我家世。世间之物我都喜欢,荣华与显耀来到手上,能掌几时就几时。我喜欢,不执念。我是他人眼中景,我也赏一切风景。我会取悦他人,更会取悦自己。这躯壳尽管由摆弄,我心始终自由,我便不乏。”

  她笑:“我是小家子门户,和皇家没得比。教条纲常,于我如这廊上天一般高远,一般虚。我永远也不可能为这高高在上的虚空作茧自缚。”

  不归抬头再看这苍穹,半晌才移目:“受两位教了。”

  姚蓉收了玉笛,酒窝时深时浅:“殿下是有什么吩咐?”

  风过满庭,落叶与青丝齐飘。天上有白鸽,地上有人间姝,低语在青丝间微晃。

  不归从怀里取出一枚令牌推过去:“宫变之时,我若不济,那便劳烦你们了。”

  姚蓉接过那统领诸天御的令牌,回头看了寝宫一眼,笑了一笑:“成交。”

  不归出倾鸾,一面走一面唱词。

  “蓬莱问津追故人,桃源翻窥两岸春。我煨落花为红炉,折凌岁,催回燕,笑归心,不如百岁春。”

  “天不与共,远人随相从。一壶桂花少年游,踏马行,温山川,太平稠,春秋又相逢。”

  毫无章法的唱词回荡在红墙瓦上,绕在指尖,一直唱到广梧也未停。

  薛茹守在牌位前,忽然听见这熟悉的唱词,连忙起身往外去。

  来的不是三十天。

  三十天早已凝固在身后的牌位上。

  不归将她的失神尽收眼底,按住左眼缓步来到她面前,轻声问她:“像她么?”

  薛茹向后踉跄。

  “除了这只眼,大抵是像的。”不归松了手,笑了笑,“不然不至于能得这样多的厚爱。”

  薛茹哽咽:“殿下,你想做什么啊……”

  “送行。送我前世未送之至亲。”

  *

  八天后,宗帝病危。

  楚照白知道这一生已来到尽头。周遭黑暗袭来,他不抵触这阴翳,只是惘然。

  前代河山太平,时运来到这里,他只需要做一个守成之君。少年时站在云端,也曾有雄心壮志,后来在世家各方拉锯里消磨殆尽。跨不出高高的龙槛,日复一日地在庙堂里摆设一张又一张中庸的棋局。

  时也命也,尽力了。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心头血。

  他有些睁不开眼,视野蒙着雾,看不清什么。

  一只枯皱的手握住他的手,声音沧桑:“公子。”

  他知道这是贾元了,他喜欢这声称呼。

  另一只纤细单薄的手拢住他的掌心,指尖轻柔地在他掌心里写下了两个经年的字:

  “召日。”

  楚照白的五指收紧了。

  这是他与她离宫偷历红尘的化名。

  日出于东,照月中天。

  他这样期望着做她的旭日,最后看着她成为别人的三十天。看着她远离,听着她声声锥心的生死不见。

  楚照白竭力睁开双眼,竭力想握住这只手,竭力想看清榻边人。

  你来见我了么。

  大雾散去,他终于看到了。

  榻边人双眼澄澈,腕眉容目,颊边有梨涡。

  楚照白骤然泪如溃堤,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月儿,月儿。”

  不归低头凝视他,轻轻拭去他弥留之际的浊泪。

  她以易容掩盖了左眼的蓝,就像假扮成燕回那样,再假扮成另外一个人,来到帝王病榻前。

  她俯下,对他轻声:“望春舞,是做给你的,只跳给你的。”

  楚照白的手忽然僵住,开始无休无止的颤抖。

  很多年前,当楚易月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她喜爱那举世无双的兄长。

  但知人伦所在,克己不谈。

  她做了他很多年的火焰与皎月。她扮了很多年的痴儿模样,给他捣乱,给他惹是生非,拖他一起胡闹,拖他一起放肆,给兄长带去无尽热活,欢闹。

  后来,少年青葱结束。

  此等爱意,只可望,从来不可即。

  她自小便在贵女中千挑万选,考量着细碎与漫长,朝野与情意,最后为他择了两位最合适不过的,贤淑与聪慧的长嫂。她期盼他今生称心顺遂,无所不能得,无所不能企及。

  也曾打算与书生共度一生,为臣为手足,看兄长为帝,看兄长安好。

  两厢安康,这一生便再好不过了。

  后来,兄长欺她。

  兄长毁她。

  钟声长起,满宫丧声。

  公主不归踏出养正殿,仰首看东边初生的旭日。

  日光照于双眼上,长泪不能止。她掩上右眼,泪水冲刷尽左眼里的药汁,然而这一回,所见全是黑暗。

  ——此间多少人,毁了。

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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