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归坐在马车中,手里抓着一枚黑色眼罩。

  真奇怪,当她听到思鸿那么说的时候,她心里竟是不吃惊的。

  如今细想他这几日的举止,分明已有诸多端倪,几乎是等着自己去发现,只是她没有多想。

  又为何需要多想呢?在她眼里心中,十二岁的楚思远是什么样子的?一技之长是烧饼,看书磕磕巴巴,写字歪歪扭扭,说话乡音浓厚,性子倔强不失可爱天真。

  她明明知道,这个野孩子是关不住的,却一直笃信他不会离去,也离不开巍峨牢笼。

  “做你弟弟是你先说的,你也没由得我愿不愿意……”

  “姐姐,你要真是个商姐姐,那就好了。”

  “我一点也不想当你弟弟!”

  不归心一缩,这一回不似他爬高树时的惊惧动怒交加,占据心里的更多是隐晦的悲伤痛苦。

  楚思远是她前生心口的疤,今生想轻拿轻放的失而复得的心头血。

  她不愿意去想他连猫都不带上就自己离开的理由。

  不归慢慢苦笑:“比之前世,长能耐了啊。”

  耽搁了快两个时辰,若是机灵一点,怕是已经混进什么商队出了城去。那样的话怎么办呢?帝之四子离开皇宫的消息要是泄露了,各方势力势必要扫除障碍,到时普天之下就没有他的安康之地……

  不归闭上了眼睛,突然想:带他来长丹,到底是不是对的。假如放他在民间,他这样聪明的一个孩子,生得又这样好,喜欢他的姑娘那样多,想来以后也不会过得太差吧?

  如若从复生的那一刻起便思量好,不去见他,不带他来,复生后直接便回长丹,说此儿难堪大用,不如放之自由。

  他的人生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至于如今,困他也无法,放他又不能。

  “小姐。”马车外的赵康轻轻叫了一声,“找到了。”

  不归睁开眼,拨开一点马车的帘帐,从帘隙里看见了城门,一片雪花擦过她指尖柔柔落下。

  “停。”

  马车停下,赵康揭开帘子,不归提一提衣摆,看见了距离城门不远的小小背影,忽然停住没有下去。

  她很熟悉楚思远的背影,前世她与他待一处的时间不是那么多,又或者是没太过留意他的面容,只记得这个人的侧影和背影,从孩子到少年再到青年,然后很快就离去。

  如今他还没长成挺拔修长的模样,根骨却已初现端倪。

  不归在马车里看他,看他身上穿的是到长丹的那一身布衣,脚上也是那双破了脚趾的鞋,看他与来时一样散着头发,简单地在前额绑个束额,顺到后脑打个草草的发结,头发长得慢,依旧还没过颈,懒懒地散着,只是进宫后天天束个髻,如今解下来有些卷了,像个卷毛小狮子。

  不归想,难为他不觉得冷。

  她看了一会,嘱咐赵康说:“他若出城,不要拦着。”

  赵康仍揭着帘子,听罢越发搞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

  不归想,若他回头,转个身,她便带他回去。若他向前而去,那么从此天高云阔,两不相干。

  可是他既不向前也不后退,干巴巴地站在熙攘的出城处作什么呢?

  不归漫无边际地想,忽然视野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绒毛一样的雪花,而前方的楚思远伸出手,仰起了头。

  他在等雪。

  不归心里一勒,喃喃叫了一声。

  楚思远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她从马车上下来,绑着初见时的那枚眼罩,华裙上绣着孔雀尾翎,一路走来环佩玲琅,发梢温柔。

  “鱼儿。”

  楚思远等她来到面前,才和她说:“姐姐,你看,下雪了。”

  不归抬手想抚去他眉上的残雪,中途又垂手,改去揉他肩头:“下雪了,瞧着喜欢么?”

  “穿得这样单薄,冷么?”

  楚思远都点点头。

  她的手顺着他的肩胛滑到手背:“同我回家吧。”

  说罢不再等他回应,不归握了他的手就走。

  楚思远没动:“我的家在江南,巴蜀,不在皇宫。”

  “胡说。”不归头也不回,“你的家是广梧,是我。”

  “你分明在等我。”

  楚思远没再开口,被她强硬地拉到马车上,放下帘子关上门。

  “回宫!”她朝赵康喝道,终于不再摆张冷漠无神的脸。

  马车掉头,不归身上的玉佩撞到车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声音。楚思远想抽出手,反被她全抓来合在掌心。

  “说,为什么要走?”

  她反复追问,他答道:“因为我想趁着年少,离你远远的,把你忘了。”

  不归肝胆俱裂,缓了许久才问:“为、为什么?”

  楚思远认真脸:“我不想当你儿子。”

  我与你相隔天堑,你是那三十三重天上的云彩,我自来就是田泥里翻滚的蚯蚓,偶然出来仰望,看见你洁白的衣袂,做了个云层里的梦。可我终究只是个蚯蚓。

  我喜欢你喜欢得那么大胆,小小年纪就想与你结个良缘,不怕日光要烤裂我的卑鄙之躯。我喜欢你喜欢得那样浅薄,若你要拿我做亲弟亲子看待,我何其无能为力。

  纵使我这个人是那么的不值一提,却也想要个两小无猜的美满,不要那扯淡的天伦之乐。你是云彩,我是蚯蚓,我靠泥土过活,不抬头看你,便是。

  可到了自由的出口终究是踟蹰了。

  他在出口前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雪花忽然落下来,他站定不动,脑海里汹涌澎湃的,风卷云舒的都是那么一个人的音容笑貌,连带着心肝都要沸腾成蒸汽。

  生来十三,余生自投罗网走投无路。

  “那你怎么不走?”

  他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和忽扩忽缩的蓝瞳孔,心说,我看见雪,要想起你,看见鱼,要想起你,看见蓝天黄土、风雨山水、城郭村落、渔船小马,看见什么都还是要想起你,不管走多远都是白费力气。

  我好喜欢你。喜欢得胆怯俗气卑鄙浅薄,喜欢得做你儿子做你弟弟也没关系了,能仰望着你瞧着你就心满意足了。

  谁叫长风万里,从此你是朝夕,云间日,夜中月,花间影,心中雪。

  “姐姐,我没辙了噻。”

  不归怆然掉下泪来,正要去捧他的脸,马车却突然停下,使他们猝不及防地撞到了对方的额头。

  不归忙去贴他的额头:“没事吧?”

  楚思远抚去她腮边一滴泪:“没事。”

  不归将气都撒到外头去:“赵康!你怎么驱车的!”

  赵康低声朝里说:“没事,请小姐不要出来。”

  不归凝眉,却听马车外有一人高声道:“言姑娘安好?”

  楚思远也皱了眉。

  赵康:“公子认错人了,请让路。”

  一旁似乎有人在劝:“当街拦车,贤弟这是做什么?”

  不归原本不想理会,听到这个声音却是楞了,她回首拍拍楚思远的手:“坐里面点,藏我身后,别叫人瞧见了,阿姐来料理。”

  赵康掉转了马头,那人却不依不饶地策马去拦,赵康不爽,正要飞块暗器过去,里头出声了:“无妨,先停下。”

  马车门开,不归掀开一点帘子往外看去,拦车的是个浅蓝衣衫的青年,相貌清秀却带点居心不良的玩笑神色。

  “几度江南烟雨,不敌长丹一夜白头。”那青年策马疏朗带笑来,兼具南地的风雅和北地的豪气,他来到马车前,含笑低头,用他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在下冯观文,拜见郡主殿下。”

  淑妃一母同胞的亲弟。

  不归前世和他没什么交集,只记得冯观文才名远播,原先是个翰林学士,皇室乱战时投向定王阵营,听闻是做幕僚,后来也回了江南,不知给她下过多少绊子,虽是势同水火的敌对阵营,但确实没见过几面。她也不解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拦车失仪。

  不归懒得理他,望向前方看见了一个略带呆气的儒生。

  这位才是前世大有交集的。

  当年的于尔征宰相。

  这时又有一个剑眉端方的青年策马而来:“两位贤弟在做什么?”

  不归:“……”

  前世于宰相的对头、姚蓉认的所谓义子、刑部尚书姚左牧?

  当初三个斗争不止的人,倒退到从前来竟是称兄道弟的朋友吗?

  “愚弟路遇故人不胜欣喜,便唐突拦车了,两位贤兄,这位是言姑娘。”冯观文刚要介绍,不归已经放下了帘帐,冷漠道:“阁下眼盲了,让开。”

  赵康一打驱车鞭,不客气地往前驾车,差点把冯观文掀下马去。

  冯观文策马避过,似笑非笑地看着马车扬长而去。于尔征和姚左牧上前来笑话他:“贤弟举止未免轻浮了,怕是将佳人唐突了。”

  “兴许是吧,让两位贤兄见笑了。”

  于尔征隐约间似乎看见了帘帐内的一点蓝光,觉得有股奇怪的熟悉,不由得追问:“不知是出于长丹哪户言家?”

  冯观文扫了他一眼,低笑道:“皇家楚户的那个言。”

  于尔征没反应过来:“?”

  姚左牧却是一愣:“竟然是那位?”他看向皇宫的方向,那里头住着他曾经牵肠挂肚的一位小友,不知历历岁过,如今安否?

  不归放下帘子回头来看他,楚思远道:“我听过那个人的声音……”

  “鱼儿,你再说一遍。”

  “什么?”

  “说你为何没辙。”

  楚思远一僵,立即别扭地转过头。

  “不说是么?那好,我说。”

  不归板过他肩膀:“你所听的不过是个谣言,我和你不可能变成什么母子,至多姐弟,纵然姐弟犹且勉强。我知你或许并不喜我,可我真心想照顾你,从你垂髫照顾到长身玉立,甚至到暮光苍苍。此皆缘于我那难言之私心,不求你谅解,但求你宽容。”

  她抱住楚思远,下巴摩挲他额顶:“对不起,我还有很多地方做不好,你别走可好?你不知自己于我何等重要,若你就此离阿姐而去,我……”

  “就怎样?”

  “了无生趣。”

  “……”

  她贴着他,低声道:“今生莽撞,鱼儿,望你担待阿姐些。别远走了,留下来吧,我们……一起长大。”

第26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长姐她强硬可欺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长姐她强硬可欺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