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三月春回之际,三年一度的科举终于落幕了。
冯观文照例是第一个交了卷预备出去,但被守卫拦住,因是最后一场,只能等到结束再走。
冯观文啧了一声,只好百无聊赖地等着时间,看着高处那大钟,漫无目的地想着东西。三天下来,他自觉无人能胜自己,榜首之位志在必得,日后仕途也不忧愁,有太师爹御史大哥在,还能差到哪去?
他自生下来一直顺风顺水,要说钉子,碰到的也就那么几个。
“吾乃东海龙王,你这猫儿吃我水族甚多,我今日特来找你算账……”
“龙王?那可稀奇。这皇宫里真龙不少,有的是现成的和将来的王,你这东海的戏水户算得什么?孤便吃定你族又如何?过来!我倒要看看是龙王还是龙王八,蒸来是否能比众鱼更美味!”
他笑出了声,随手摘了朵蓝花玩,眼前还闪烁着那布条摘落,乍然叫天光失色的蓝眼睛。
一只白鸽滑过上空,停在了大钟上,而后悄无声息地飞向了考场之外,落在了孔雀袍加身的不归身旁。
赵康取下信笺递给她,其上只一句:“冯家无人有意与殿下结亲。”
不归扬唇:“孤想也是。”
笑完她想起幺儿与冯家宛妗,笑容又有些凝固。
罢了,他如今也还小,大楚贵女又那般多,何愁找不到良缘。
钟声大震,不归理了理衣袖,与威亲王、众官员汇合,向门口走去。
冯观文丢了花站起,场中考生陆陆续续走出,有些相熟的上来与他打招呼,不一会姚左牧、于尔征也与之汇合,众人说着话等待大门敞开。不管考得如何,在场比完的站着的都是好汉,即便来日不幸落榜,来过国都长丹,经历过太学清谈、国监科考,已经足以后生津津乐道。
“兄考如何?”
“有一难题,弟如何作答?”
“兄来日有何打算?”
庭中叽喳一片,于尔征擦了把汗,也叹道:“可算是结束了。”
姚左牧拍了拍他肩膀:“看于贤弟近日气色仿佛不是很好,难道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于尔征苦笑:“没事,就是背运了点,不慎伤了手。”
冯姚二人吃惊:“伤的是右手?那你如何答卷?”
“只能用左手写了,那字迹着实是惨不忍睹。”于尔征自嘲,“没想到这辈子写过的最丑的字,竟是在科考上。”
冯观文安慰:“无妨,贤兄才高八斗,哪怕字迹潦草,也必定榜上有名。”
他连忙摆左手:“冯弟别笑话我了,倒是两位才是高中无疑的,于某先贺为敬了。”
他二人异口同声:“有我登极之日,必有贤弟/兄同朝之位。”
于尔征呆了一会,忍不住鼻子一酸,忍疼拱了手:“多谢……多谢二位,长丹一趟能遇两位至交,不枉此生了。”
大门徐徐打开,冯观文用力拍了他一下,笑说:“结果未出,贤兄何必自顾丧气?别想那些过去的,待会弟做东,姚贤兄也一起,我们一同去蒹葭坊如何?”
他们边说着边走出去:“听闻那蒹葭坊歌舞极好,有人间几回赏的赞誉,保证贤兄一去忘却前尘不快……”
周遭人声吵乱,他不由得说得大声点,忽然周围压声,没一会儿这安静就传染给了所有人,只有那浑厚钟声回荡。
冯于看向门口,皆是一震。
那银鬓老者着威重的四爪龙服,一改昨日分发点心的慈善模样,一脸肃重庄严。在他身旁,则站着个削肩细腰的少女,一身墨绿孔雀袍,广袖微动,半脸覆着面纱,一只异色瞳在三月黄昏下蓝得惊心动魄。
两位皇室忽然起手,面朝数百考生折腰,浑厚苍声与清丽少声合为一体:“我等谨代表大楚王朝,谢诸君寒窗高志,为国兴盛而文战!”
于尔征脑袋轰鸣,什么激昂的话都再没听进去,只楞楞地看着前方不远的姑娘。眼中万般色彩全然熄灭,只剩那一点妖异的冰蓝。
那眼睛曾是蕴含无穷苦痛的惨蓝,他最后找到时,已变成了鲜血掺杂的亡红。
“诸君乃王朝庙堂之基石,天下世人之楷模,后辈教育之星火,吾等厚谢站于此处之儿郎,泱泱大楚之未来,仰仗诸君了!”
有老者搵英雄泪,有少年呐豪壮气,两位皇室弯腰三拜,钟鸣三下,远传百里。
——
“无论诸位为老为少,将来为将为卒,为战为守,投了军戊捍国土,便都是我大楚立国扬海内的坚石!”
陈大将军握剑柄,思坤、陈涵、楚思远站在身后,听着他掷地豪声,热血逐渐升温。
“你们是勇士,黑马,是我国还未开锋的利刃,举国都等着你们青锋出鞘的那一天。届时,日月之光,都没有我们手中的锋芒闪耀!”
大将军拔剑大吼:“我们军士,就是大楚的山岳!”
武场沸腾,吼声震天。
再后来,楚思远经历过其他的武举,也再没有这一次的激昂澎湃。这是他第一次拔出青锋剑跟随其他人大吼,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站在什么洪流里,具备怎样的力量。
李保刚好止步第十强,撑到了最后一场,脸上中了彩,却也难抑兴奋。待全场结束,他挤到前头去找楚思远:“去我家里不?我想我媳妇了!”
楚思远大笑:“改天一定去,今儿不成,你快回去吧!”
李保哈哈地捶了他一下,而后急吼吼地溜走了。
楚思远一颗心激荡不已,见这里已没自己的事,也没和陈涵他们说一声,逮着空儿溜出去,直往文考那边飞去。
他刚转个弯,就看见了前方徐徐走来的她,顿时脚下一刹,呼吸收住,呼唤声尖锐:“阿姐!”
不归抬头见到他,面纱上的一双凤眸弯了:“结束了?”
楚思远奔向她,想要张开双手拥住她,最后神志收缰,伸出的臂扭成拱手的姿势,滑稽地朝她作了个揖。
不归啼笑皆非地拉起他的手:“怎的?做了什么亏心事?”
楚思远捉住她的手,将刚才的激昂收下:“我……我们何时出宫?”
她抚了一下他的衣袖,和颜悦色:“现在就去,如何?”
——
“贤弟不舒服吗?可要去看一看大夫?”
姚左牧担忧地打量着满头大汗的于尔征,总觉得他神情一瞬变了个样。
“于贤兄?”
他蓦的抬眼,汗蒸的眼神下蕴藏了刀一般凛冽的情绪,而后脑中一混沌,又恢复了这世的木怔样子。
“无……碍,不必去医馆。”于尔征揉揉太阳穴,擦了一把汗,神情有些恍惚,“不知怎的,方才竟像是做了好离奇的一场大梦。”
冯观文摸摸下巴:“待贤兄进了蒹葭坊,看一支浮生舞,怕是要再入一场酩酊大梦了。”
“真去蒹葭坊?那地方开销大得很……”
冯姚左右揽了他肩,因熬过了科举而肆意大笑:“惦记这个!”
——
“我不去,什么歌舞坊,还不如城外点兵场有意思。”
思坤死活拽着他:“涵哥,看在我喊了你这么多年哥的份上,你好歹陪弟一回成不?我之前就听四弟说过了,那蒹葭坊是个顶顶好的去处,难得我讨到了一块出宫的令牌,这可是百年难得的一次机会!你瞧大家都跑去庆贺了,你怎么的也陪我一陪,护个航吧?”
陈涵实在被磨得没法,只好扣扣额心平眉:“好吧,三公子把手松开行不?”
思坤仍留一手拽他,兴奋地拖着他走,等来到了外头,高兴地喊道:“两位哥哥!涵哥答应保驾护航了,我们可以出宫去了!”
矮墙里便钻出两个身穿便服的美玉少年,一个微笑,一个涎皮,一齐朝陈涵抱拳:“有劳少将军了。”
陈涵:“……”
——
他揭开马车窗的帘子:“我还以为你是要陪我去李闷墩儿那拜访呢。”
不归拿着折扇敲了他一下:“没眼力见的东西,你那义兄得了个好名次,正是要回家与家人庆贺的好时刻,你巴巴去搅两口子的热闹,没不没趣?”
“我说他怎的那样亢奋。”楚思远笑,“那干嘛还去蒹葭坊?”
“受累了一阵,到那去玩儿不成么?”不归放了折扇,朝他挥挥手,“转个身儿去,阿姐变个戏法。”
楚思远乖乖转头,又听她吩咐:“耳朵也堵上。”
他便堵了耳朵,笑着想,你这样手笨的人,能变得出什么好戏法。又架不住好奇,便不动声色地松了点手想听个端倪,于是一点衣料的窸窣声传进来,叫他一愣,而后猝不及防地红了耳根。
“好了,转来吧。”
他深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去。只见她摇身一变,华贵孔雀袍下藏了一袭墨绿少年衣,窄袖束腕,腰带三寸宽,捻着折扇一扬,遮了那半边异瞳,黑嗔嗔的眼睛好似承了昆仑山的雪水,清亮得反叫他心里灼热。
不归笑了笑,收了折扇拢头发:“有时真觉得穿男装穿上了瘾,恨不得回炉重来,做个如我鱼儿一般的好儿郎。”
楚思远咽了咽,有些涩地说道:“阿姐要是成了个男儿,那可得要了我的命。”
“怎的?”
那不是,要让我断了袖去么?
他还不敢造反,便改口说:“你若是个男儿,天底下的姑娘都要被你掏了心去,可就没了他人的活路了。”
不归束好头发,还煞有其事地点头:“说得对,本人气度不凡,若改了性必然颠倒众生。”
楚思远咯呼一声,险些笑喷出来。
马车停下,不归拾了眼罩绑好,牵了他手下去:“你不信?有些美可是雌雄同体的,这一番来此,你看了就晓得了。”
他们前去订位子,好的几乎都被抢完了,不归好使歹使才拿了一个二楼的好位置,带着楚思远而去。
她眼睛往上一瞟,眯着笑道:“今天科举落幕,蒹葭坊、万玉楼等地最是热闹,现成的将来的大人物都济济一堂呢。”
这话音刚落,还没坐稳,她就看见底下的冯于姚三人进了门。
再然后,陈涵和三个改装的皇子也进来了。
“……”
不归眼皮一跳,连忙往上一瞄,生怕三个不知轻重的小子回去挨罚。
巧的是这些人全碰不到一块,于尔征他们在一楼,陈涵他们在二楼西面,不归在东面,一群将来翻云覆雨的人物在一张檐皮下,高兴在同一处。
外头天色已暗,蒹葭坊里人声交耳,忽然灯烛全灭,一瞬化在了昏昏暗暗的醉紫金迷里。
人声寂静,一众目光全落在仅存一点珠光的蒹葭台上。
菱台涌出了些蓝盈盈的飞蝶,光华璀璨。第一次见到这景象的人惊呼一声,楚思远也是一赞:“这东西做得可真巧。”
昏暗之中忽有歌姬咏唱,菱台两端的琉璃仙鹤扣动机关,仰了长颈,展了双翅,不一会竟腾空飞起,绕着楼中上下翱翔。带着银光的尾羽在空中留下弧形的光圈,炫目得叫人目瞪口呆。
坊壁里的机关全开,冰蓝色的机关羽蝶全涌,一瞬间烁亮了静夜里的楼阁,如幻如梦。
有人惊呼着抓住一只,未等细看,那蓝蝶已经在掌心化成了盈盈光粉。
“这叫浮生蝶,是许多年前,一个与我父亲同年进举的武状元为一名舞姬做的。后来蒹葭坊加以改良,精益成了这个璀璨易逝模样。”不归莞尔,“是浮生蝶,也是如梦昙花。”
楚思远一眨不眨,看着纷乱蓝蝶掠过她发鬓,擦过她莹白侧脸,见她安然处在浮生若梦里,忍不住屏了气息,想将她锁进怀里,再不经受一丝一毫人世的侵染。
一只冰蓝的蝶停在他鼻尖前扰乱了视线,他抓在手中,不经意一掠,忽然发现这蝶看着无比熟悉。
似乎,曾在那本他娘当做宝贝的机关手札里见过。
满楼飞蝶涌向蒹葭台,停在一个颀长身影上,倏忽全部化为粉末,染了那人的罗衣。
倏忽十乐起,倏忽长歌行,倏忽惊动一把艳骨,于凡尘之地,起了一支浮生舞。
普天之下,最美不过当世丽妃,丽妃一舞摄心勾目,但抛了皮相加持,天下之舞,无人能比蒹葭天涯。
这般叫人飘飘化仙,魂飞星河。
不归前世见过,犹然惊心动魄,好在意志非同寻常,才将眼睛从天涯身上抽回来。
她转头去看陈涵的方向,无声笑了一笑。
英雄宝刀可断,美人不可失。有如此艳魂相随,要那名誉青史有何用?
她抬头看向三楼,心想:舅父,你当年遇见的小鱼娘亲,可就是如此般的惊艳?
自威亲王透露了些许皇家与蒹葭坊的相关,她便往了心里盘查,一越十几年前,慢慢模拟了上一辈的多情画卷。
母亲易月在此遇到了父亲言椿,舅父遇到了幺儿的娘亲。长丹的春光恰好浪漫,勾画了微尘爱憎,不绝延绵至今朝。
忽有一手勾住她的指,不归侧首去,对上一双昏湮里流光溢彩的眼睛。
浮生舞还未完毕,她挨去含笑轻问:“好看么?”
楚思远贪婪地凝视她,一点一点地扣紧她的手,嗓音低低:“好看。”
——
直待惊心动魄的一舞结束,佳人退去,三个皇子犹呆了半晌,最后思坤回了神,撞了撞原先一脸不屑的陈涵:“涵哥,你看完了吧?这实在是、实在是……”
他口笨,思平替他接口:“惊心动魄。”
“对!你觉得呢?”
陈涵的眼睛缓缓凝聚了光,低头屈指低咳:“……挺有意思的。”
——
三楼里的皇帝与亲王碰杯,宗帝悠然地观赏着舞,与亲王絮着家常:“江山代有才人出,当时明月比不过今朝星光了。”
威亲王饮酒,笑道:“老臣是个俗人,只会拿着歌舞下酒菜,百看千看也只看得出个好字而已。如今没个懂舞的,再好的舞也寡然,再厚的酒也无味了。”
宗帝捻着杯:“易月便是跟着婶子学的舞,十五做望春,何等倾世,也未必学了婶子的十成精髓。”
十五,永远的十五。
——
冯观文啧啧称奇:“长丹真是个吞吃人骨肉的去处。你说是吧,贤兄?”
姚左牧叹了口气:“……过犹不及。”
于尔征握着掌心的一把莹蓝蝶灰,脑中走马灯一般的涌入奇异的记忆,时而恍惚,时而清醒,逼得他一人要裂作两身,苦苦支撑。
——
是夜,长丹中人几乎都在笙歌寻欢,宰相家的公子却是直接回了家中,什么应酬全都推了。
“答应给你的贺礼,我可艰难得来了,就等着放榜见兄长大名了。”
采灵握着个小匣子轻笑,刘采仲焦急地求:“好妹妹,别玩了,给我好不好?”
那匣子轻飘飘地置在他手心,他忍着酸意珍重开启,见到一块边缘绣着芙蓉的锦帕。
采灵看见他一瞬欣喜又黯然,整个人沉浸在她理解不了的感伤里。明明不过是那女子随手赏的一块帕子,为何就有这余力,叫从来稳静的宰相公子错了眼,措了手呢?
难道有些人,当真是一眼就误了终生?这钟情,不该是分垒刻砌才能攒出的么?
情之一字,真是怪异。
这一章转场较多,人物多聚集,有点群像味,小天使们别介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