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是当今楚帝流落民间的幼子,开景四年,当今陛下出宫微服私访,遇到了你母亲……”

  “好吃的柚子噻?”

  “……不是那个!是最小的孩子,你是第四子。”不归轻敲他脑门,“楚帝十二年前出宫,因缘际会与你母亲相识,只是你母亲生性倔强不肯随他回宫,带着你浪迹民间去了。他一直在找你们,只是等他寻到时,你母亲已经……”

  楚思远眸子暗了一会,又皱着眉不停摇头:“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柚子皇子。她走的时候我虽然还小,但我也记得她说过,我爹是个当兵的糙汉子,最爱吃大鱼,她才给我取个小鱼的名字。而且我今年满打满算十三岁,不是十二。”

  不归耐心地顺毛:“那是你母亲为掩人耳目哄你的,你千真万确是楚家血脉,楚帝多年悄悄派人看着你的,定然没有看错人的道理。”

  “那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楚思远有些生气了,“他是皇帝,如果他来早一点,我娘她也不会……!”

  和熊孩子拗是斗不过的,不归直接伸手给了他一个熊抱,拍着怀里瘦不拉几的毛孩子安抚:“是是是,他不好,待到了宫中见了他,我让舅舅低头给你揪头发好不好?他如今白发不少了,你可以一根一根用力地拔,好好地惩罚他一把。”

  楚思远呼吸困难:“他是皇帝陛下,我……”

  不归下巴戳在他脑袋上:“是啊,他是普天之下独尊的皇帝陛下,决定了他不能用寻常人家的心思去做许许多多的事……”

  若换了任意旁人,她定然要鄙薄此人做法,可一来宗帝是照顾着她长大的慈爱舅父,是她最重要的亲人,前世他病逝,她把眼睛哭坏了。二来她做过三年的女帝,龙椅上的喜怒哀乐只品到一个哀字,如今回头再看舅父,不解与埋怨淡了些许,知其身不由己,难免感同身受其苦楚。

  不归左右为难,只好时不时摸摸楚思远的脑瓜子以示亲近和安抚。楚思远每被她碰到都会抖上一抖,但之后都会很温顺乖巧,黑漆漆的眼睛时黯淡时亮堂。

  此去长丹遥遥,他们途中换了好几次船只,不归令每人每日都服下防晕船的药丸,后来药丸不太够,赵康摆手不再吃,她每天将药丸掰成两半,与楚思远一人一半。

  期间不归继续戴着独眼罩,毕竟自己的异瞳惹眼,不便显露于人前。前世后来她盲了一眼,对这单边视角倒已习惯,主要是她瞧着楚思远时而扭捏时而回避视线还欲言又止的样子,八成是还对自己有所戒备意,也就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免得吓坏了孩子。

  这天渡船过名闻天下的风动山水,他们雇请了当地渔民驶船,悠闲自在地坐在船上赏看,忽然有白鸽振翅划水,停在了赵康身边。

  这便是这队暗卫的本事了,天御是直接听命于宗帝的耳目,无论身处天下各地,他们也有本事互通有无。

  不归脑袋正有些发晕,见此凝聚精神:“茹姨他们回到宫中了吗?”

  赵康解读完信上的秘语,回答:“都到了,消息传开后前后都炸开了。”

  前朝后宫,不归点点头:“舅舅明眼,肯定瞧得出把戏。如何,谁人先跳出来了?”

  “慧妃娘娘痛哭数声,请陛下大力彻查,说怎么也要让您的……尸骨回家。”

  不归:“……”

  原以为会听到淑妃名字,却把这位给忘了。

  慧妃就是前世她要把皇位传去的康王楚思鸿的生母,宫中有三位妃子,淑妃生大皇子楚思平,再下慧妃,最末是三皇子楚思坤生母柔妃。

  如今重生,她才感叹舅父眼光,给三位妃子拟的封号都很是耐人寻味,大概是秉承着缺什么取什么的寓意?

  不归想起慧娘娘愣头愣脑的样子,胸腔中涌起许多情愫,冷热交接,一时心事重重。

  这时几只鸟掠过水面,迅疾破水叼出了几尾鱼,又振水花冲天而去,动静把楚思远怀里瑟瑟发抖的花猫招出来了,它一跃而出,轻快地奔到扁舟之尖,清脆地叫个不停。

  不归吓了一跳:“诶,小心点,回来!”

  猫的主人却是坐着不动,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欣赏水山美景。

  赵康帮忙把花猫逮了回来,不归抱着抚过它日渐丰腴的身躯,忽轻忽重地逗弄它,把它舒服得哼哼唧唧的,软在昔年铲屎官的手里。

  轻舟过几重山,另一边的崽子仰着头望那山林,竟是真痴了。

  不归见状心软,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比旁的,小小年纪就混成人精,身旁这个还单纯得很。

  她腾出一手摸上他的后脑勺:“没走过这么远吧?看着可开心?”

  楚思远扭头看她,眼眸极亮:“我经常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嗦,听名山百川,心里向往得不得了,就想着,等我以后挣了大钱,就……”

  就带着我心爱的姑娘,游山玩水,海阔天高,腻腻乎乎地过一辈子。

  她笑着揩他鼻子:“就到处去游玩吗?那如今这愿望可算实现了?”

  他看了她好一会,才勾住她的袖角,点点头应了一声:“嗯。”

  “你喜欢最好不过了,只是这样的好景看不长了。过了这风动山水,我们就要改陆路了。”不归轻笑着,语气却郑重:“快马加鞭,送你到大楚之巅加冕。”

  楚思远楞了楞,声音突然低了起来,垂眉耷眼问:“姐姐,如果,如果到了那儿,他们说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皇子,那你是不是,就不会再对我好了?”

  风过扬发端,她的眉眼在如画山水的背景里愈加迷离动人,他越看越心梗,低下头憋着一口气自顾自地难过起来。

  她的手忽然闯入视线,十指纤纤如玉,与他那风吹日晒不成样子的麦面丑手形成极大的视觉冲击,楚思远下意识就想把手背到身后。

  她放开猫,两手握住他的手包在掌心里:“小鱼,不管你是谁,今生你都是孤的弟弟,孤若待你不好,天打雷劈。”顿了顿,她还说了一句他人理解不来的毒咒:“我若待你有薄,请诸天罚我不可轮回,不可往生。”

  楚思远听明了天打雷劈,顿时着急地捂住她的嘴巴:“呸呸呸!你瓜球哦!乱冒皮皮!乌鸦吊衰,我啥子也没听见!刚才说的都不算数!”

  不归挑眉:“你说不算就不算了?赵康——”

  赵康抓住全神贯注地撸花猫,留给了他们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后背。

  还有一个划船的老渔民,但人家耳背。

  “……”

  楚思远斩钉截铁:“不算!”

  不归抓下他的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可天地山水都听见了,都为我作证了。你信姐姐,如何?”

  “若鱼上岸搁浅,我来做你陆地上的海。”

  楚思远嗫嚅着,抖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喊了一声,扭头趴到船边,两手扒着船把脑袋扎下去,脸埋进了水里。

  风动山水回荡着他那一声怪叫,于青山之间来回响荡,水涛之上粼粼传远,傻气又真挚。

  不归拎起他的后颈衣,哭笑不得:“以江湖为脸盆,你倒是豪迈。”

  楚思远的脸上淅淅沥沥地掉着水珠,眼圈红红的,模样可怜极了。

  不归找巾子给他擦拭,他却压抑不住地伸手环住她的腰,留下一摊水渍:“你脑壳有包啊……我、我……”

  不归长长吁了一口气,不顾腰间凉意,抱住他瘦弱的后背:“我都明白。你尽可以依靠我。”

  这小崽子……总算对自己有点信赖了。

  只不过大好幸事总夹着点小坏事,过了风动山水上陆地,自重生来强压了许日的煎熬因开解和放下心来而一股脑畅开,欺着她先天不足的身体,累成了病症。

  不归吃了一颗后劲强的药暂且压着,只说风寒,催促着行程不停。一路北上过九州,辗转八天,终于来到了国之都。

  楚思远站在人群接踵的城门外目瞪口呆,透过许多肩胛,窥见了城门里的一角繁华天地。

  一路苍茫山河已过,贫苦艰难的影子还附着,身旁的人已经带他来到这据说才是他家的天悦之地。

  随着前面队伍人数渐少,离长丹越近,他越不知所措,并不认为这样的繁地是自己能踏足,能触及的。

  他惴惴不安,有掉头跑回去的冲动。

  不归猜得几分,越发握紧他的手:“不安什么?”

  楚思远眼神乱飘,一如前世那样,古怪地焦灼,没有见新天地的兴奋好奇。

  不归拇指揩过他手背:“鱼儿,见过下雪吗?”

  楚思远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雪?”

  不归牵着他往前走,微笑道:“待入冬,天地皆白,那叫一个好看呢。”

  她把雪光细细描绘,从没见过雪的南地崽子稍稍减轻了不安,眉眼间有了些许期待。

  没过一会他们便来到了城门前,赵康要出示通行令,被不归拦下了。

  她一手揽着楚思远,一手闲闲撩开左眼上的眼罩,城门士兵呆了,呼啦啦要下跪,叫她挥手制止了。

  不归揽着他昂首挺胸进城,所过之处引起了人群无数诧异视线。这是异瞳郡主第一次离开巍峨皇宫出现于人前,怎不叫人侧目?

  而郡主身边的瘦弱男孩在众人注目中仰头看去,瞳孔变大了。

  只见长睫之下,瞳仁冰蓝。

  “阿姐,你的、你的眼睛……”

  不归笑:“古怪吧?但也省事。普天之下,仅我一枚的身份象征。”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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