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惊雷102

  这位金先生一笑起来露出满口里出外进的乱齿——结合她的人生经历,倒不愧是在因为只吃软和食物,牙齿得不到锻炼,从而全民人人一口乱牙的日本长大的。

  看她在这种高级青楼里如鱼得水的样儿,也是个欢场上的老手,雌雄莫辨的混乱而又神秘的气质倒也迷倒了不少风月佳人。

  她出手阔绰,动辄在天宝班里遍请花酒,几次下来后又指定了一位当红名妓净月作陪,净月因为曾是老帅最宠爱的七姨太牛晶清的密友而近年行情看涨。

  这位男装女人包了她足足大半个月,两人如胶似漆出双入对,亲密无间。

  她就是退帝艾先生的宗族侄女,纯粹的中国人,后有“东方女魔”之称的日本间谍金东珍。

  金东珍的身世有其可怜的一面:从小被父亲以“玩物”名义送给养父收养;十七岁那年,执着于将自己所谓“勇者的血液”和金东珍生父,前朝肃亲王“仁者的血液”永久结合的五十九岁养父川岛浪速强暴了她。

  当晚,金东珍在日记里写道:“于大正十三年十月六日,我永远清算了女性。”

  从此后她选择大部分时间着男装,热衷于军事政治,醉心于恢复前朝的风光。

  待到她离开时,手上拿到了以一两黄金换到的七姨太以前送给净月的玉镯子,及一张姐妹俩的合影。

  她拿着这些“信物”,转身去了老帅在天津法租界三十二号的寓所,见到了七姨太。年纪轻轻的牛晶清天天在天津寓所充当行动不自由的“护身符”“吉祥物”,心里也是有点怨气的,一听是以前好姐妹的知己登门拜访,立刻热情招待。

  金东珍极其聪慧,不会明睁眼露地直接套话,而是循循渐进,待到拜访几次下来,两人感情见深,这才故意叹口气,说与七姨太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但真怕你与大帅要北归关东,这样以后离得远了,想见个面也就不容易了。

  七姨太一听,也就随口接道:“还真被你猜着了,我们最近是要返回奉天哩。”

  绕来绕去,终于得到了保靠的消息,金东珍一笑,随即依依不舍地与七姨太告别。

  她马不停蹄地坐火车赶往关外金州关东军驻地,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缓缓拉开序幕。

  此时的老帅已经进入了刚愎自用的年纪,五十知天命,他自以为跟日本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已经把他们摸得透透的,笃定他们不敢真对自己下手。轻敌之下,完全忽视了日本陆军这支不受控的力量。

  六月二日,老帅发表“出关通电”,说明自己“力求和平,顺全民生”的主张,并称,“本为救国而来,今救国志愿未偿,决不忍穷兵黩武,整顿所部退出京师。”

  六月三日,老帅身穿钴蓝色安国军大元帅普鲁士军服式样礼服,金板肩章圆盘上散着流苏,缀有三颗金星,头上戴着高高的叠羽冠,垂着白色鹭鸶羽毛帽缨;遵从国际惯例从右至左斜背着红色绶带,旁边别着代表北洋政府最高统帅的镶嵌了各种宝石的八角形大勋章,及坠在大绶花结上的副章,一等嘉禾大绶,金色宽腰带;袖口金地金花的黼黻极其华美;戴着白手套,手里拄着一把镶金镀银的佩剑。

  这正是他去年就任安国军陆海空大元帅时穿的礼服。今天要离京,老帅是个要脸的:当初“黄土垫道”跟皇帝一样风光进了北平,既然现在不得不“战略撤退”,那也不能灰头土脸地偷摸儿走。

  老帅的专列这次挂了二十二节车厢,前边是两节防弹性能最好的蓝钢车厢,其中老帅坐的是第十节,用的是改造后的慈禧太后在西苑铁路天天坐火车通勤时用的花车,外观看起来就与众不同,豪华异常,前面还有一列压道车作为前卫。

  开车的是奉天迫击炮厂厂长,英国人沙敦;再有,从北平到奉天这条铁路一直处于宁军的控制之下,日本人无法插手运营和维护,铁路是安全的。

  可以说老帅出行,已经把安全武装到了骨子里。

  老帅之所以用了慈禧花车,图的是个与众不同和吉利,毕竟老佛爷再不是东西,不也执掌清国帅印这么多年么。

  但实际上,把清朝彻底治理成废物的昏聩统治者用过的东西,倒更有可能是个不祥之兆。

  众多下属列队在站台上送行。

  老帅从第一个开始,挨个看了看,少了“三不知”将军张效坤和孙馨远——这两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被北伐军打得节节败退,前者丢了山东,被打到日本避难去了;老孙倒是比自己还早地跑回奉天去避难了,不过他跟“三不知”不一样,毕竟他虎踞江南五省时,官声极好,百姓生活丰足;哪像“三不知”那个蠢货,干啥啥不行。

  ……就这样吧。

  他几天前刚卜了一卦,扶乩的结果说应该今天乘火车回奉天,虽然宁铮和近臣图宇霆都劝过他要小心日本人,询问过他要不要更改发车时间?但是,扶乩这么说,就没错……

  当时宁铮听了,心里不免想着,我们中国人是多么需要将科学精神深植于血脉之中。

  老帅忽然又想起上次跟三儿媳妇奉九的谈话,心里琢磨着:小丫头人不大,但活得那叫一个通透。是啊,人世间有几个人能美梦成真呢,自己这样的,真该知足了。

  宁铮与父亲再没有什么交谈,老帅瞪了他一眼:从五月份开始,为了劝说父亲退兵,他动员了东北三省议会联合会等各法团的代表团,来京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到底是成功了。

  其实宁铮很明白父亲心里所想:就任安国军陆海空大元帅不到一年就被赶回老家,既不甘心也无脸面,东北各法团到京吁请他坐镇回东北,可以说给了父亲一个相当说得过去的台阶。

  昨天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现在的结果,他早有心理准备。他必须留在此地,筹划部署,毕竟三十万宁军撤出关外,也是一个大动作。

  父亲这回终于死心了,应该不会再想着进关争夺厮杀。

  他回头,看着桀骜不驯的图宇霆,这位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宁军总参谋长,父亲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之一,毕业于保定军校,人极有才干,也有野心。

  宁铮又转头看着发小儿兼堂弟宁锋,而一身军装难得显出点英气的宁锋也不甘示弱定定地回望着他。

  这小子曾去了大连,在“三不知”将军手底下混得不称心,又跑来北平要官做,宁铮对他不胜其烦。

  老帅上了车,坐在第十节专列的窗旁,宁铮戎装肃立,向父亲行军礼致敬,老帅看着一身灰蓝色安国军上将军装,修长笔挺俊秀的嫡亲三儿子,笑了,眼睛里有着为人父的骄傲和信任,缓缓举手回礼。

  汽笛呜咽一声,车头冒着白烟,缓缓驶出了北平东门火车站,慢慢隔开了父子相望的眼睛。

  他们谁也想不到,今生今世,就此永诀。

  火车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行使,已经安全驶出山海关,终于进入东北大地,老帅的老家,宁军传统控制地盘。

  电报传来,驻守京津冀的宁军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宁铮也是一身轻松,原本一直萦绕于心头的不安感终于烟消云散。

  老帅一上车就让七姨太自己该干嘛干嘛去,他和几个同僚唠唠当前局势,骂骂江中正、小日本和不争气的“三不知”,各自休息几个小时后,他找来黑龙江督军吴秀峰打麻将,还有另两个幕僚凑了一桌。

  老帅心情不错,一边打一边调侃,“老哥啊,你府里那猴山,还养着猴崽子儿呐?”

  这位吴督军比老帅大十来岁,也是当年患难过来的,有个怪癖,喜欢珍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属猴,其实他的属性是猪。

  珍猴也就是墨猴,个头极小,古人有能训练珍猴给自己磨墨的。

  吴督军在家后院专门给心爱的猴儿们垒了一座猴山,还有垂练瀑布、潺潺流水,仿的是花果山水帘洞的意境,一帮子小猴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他心里高兴异常,一回家就去猴山看猴子看不够,还动不动就在猴山旁支张办公桌办公。

  猴子们也欺软怕硬,知道谁才是给了它们逍遥日子的正主子,所以即使他就在一旁看报纸批阅文件,也从不敢上去撕扯报纸书信文件;但前来办事儿的下属军官还有地方商贾可就遭了秧,珍猴本来攻击性就很强,所以他们被挠得血赤呼啦的都是常事儿。

  “还养着呢。可好玩儿了。”一提起心爱的猴儿们,吴督军心情大好。

  一旁的老帅亲信,校尉处长温守善调侃着说,“吴督军可是有一套,那些猴儿们都对您毕恭毕敬,不像我,讨猴子厌,”他一拉脖领子,“去年去您那批封公函,连脖子都遭了秧。”

  可不,两寸来长的抓痕还是清晰可见,虽然早已结痂变色,但可以想见当时受伤也着实不轻。

  老帅一见,大叹胡闹胡闹。吴督军脑门子见汗,谁想得到这小子窜升得这么快;一旁的日籍顾问仪我诚也大尉微笑不语。

  “行了,回去后,把那些泼猴,都做了‘猴脑’吃了吧。”老帅调侃着。

  “生食猴脑”这道菜据说是高丽使者为了表示对清廷的臣服,而自创的一道极为残忍的菜肴:把吃猴脑的餐桌中间开一洞,待猴头伸出桌面时,其大小恰好可以卡住缩不回去,随后将活猴天灵盖敲出一洞,再淋上热油,即可用银勺挖出脑髓食用。

  此时猴子还未断气,哀嚎之声,撕心裂肺。老帅登顶权力巅峰,自然吃过,但观感实在不佳,所以极为厌恶。

  满桌哄堂大笑。吴督军哪里舍得精怪的小猴们,听着都觉得心疼,只能陪着干笑。

  此时麻将桌已撤,上了晚餐。

  今天轮值的是帅府三厨主灶朴盛林,他给老帅上了六道菜:烧茄子、炖豆角、干炸黄花鱼、榨菜炒肉丝、菠菜炖虾段,还有辣子鸡丁,还有一个开水白菜汤。

  老帅是个谨慎的人,不管走到哪里,托底的厨师都要随身携带:毕竟入口的东西,再怎么紧张都不为过。

  这顿清淡入味的晚餐很对已上了岁数的老帅胃口,他吃得满意,已变得羸弱的胃肠都舒服,于是饭后叫来了朴盛林,大大夸奖了他的手艺,又让人赏了一百个大洋。

  这笔钱着实不少,朴盛林很兴奋,想着回去后看好的小河沿儿那套房子够钱买下来了,可以比预想的提前接种地的父母来奉天享福。

  第二天醒得很早,想着离开奉天几个月了,终于能回到家乡了,还能见到几个月都没见着的父母,自然心里高兴。

  他同卧铺车厢的另一个厨师是今早轮班,已经上工去了。他偷偷把装着大洋的钱袋子从枕头底下拽出来,统统倒在自己的单人铺上,一个个数着,越数嘴咧得越大,数完了不过瘾,还不忘拿过一条毛巾挨个擦着,直到个个都亮晶晶的。

  此时专车刚好钻进京奉铁路和南满铁路交叉处的三洞桥,车厢里一片漆黑,他开了床头小灯,看看手腕子上老帅随手赏的一块九成新的手表,五点二十三分,正自得其乐,忽然电光火石之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剧烈爆炸声如惊雷般响起,巨大的震动把他一下子掀到床底下,他还听到了“哐啷哐啷”激烈的金属撞击声,大概是铁轨被炸上了天又掉下来撞到地面的声音,一百个大洋也叽里咕噜地在狭小的车厢地板上四下滚动着。

  惊魂未定的他被震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老帅,挨炸了。

第60章 惊雷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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