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清荷

  “你还好么?”宁铮轻声问。

  奉九脸一热,昨天的情景如数回笼……什么破问题,让人怎么回答?

  如果说不好,他自然要让自己说出怎么个不好法儿来;如果说好——那还不得再来个“好上加好”。

  奉九其实是很想装个晕倒之类的,只可惜身体底子太好,怎么也晕不过去。况且在装晕方面实在没什么经验,只怕再来个弄巧成拙。

  奉九看看窗外,天光已大亮,她清清嗓子,故意打岔,“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不去军部?”

  宁铮伸手拧拧她的鼻尖儿,“给我放了两天假,一直到明天早上再去接着开会就可以。”

  奉九有点无措,这可真不是好消息。

  “别想着混过去,告诉我,你还好么?”

  “也好也不好。”奉九含含混混地想打马虎眼,觉得这么回答大概是安全的。

  宁铮笑了,俯身过来,“那可不行,我怎么也得让太太觉得就是个好——才行。”

  于是他藏进被子里去,继续在奉九身上煽风点火,到处使坏,把她当成冬天鲜红诱人的糖梨膏一般又嗦又咬。奉九恨得想抓住他头发不让他如此放肆,结果一把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他的头发都剃光了,还没长长。

  到底是又闹了一场,奉九把头埋进软趴趴的鹅毛枕里,摇着一根纤白的食指,“休战,我要求休战……”

  宁铮大笑,还好,他本担心奉九对此事还是抗拒得厉害,没想到即使被搓磨得惨了,也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还算是顺利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起身,再次抱着变得光溜溜的奉九去了浴室,好一会儿才出来,当然免不了连脸上都挨了几脚。

  宁铮倒是没奢望一口吃成个胖子,但好歹也得先来个七分饱。

  宁铮开了窗子,让清凉的晨风涌入,吹散了屋子里原本的靡丽之气。

  两人回到床上,奉九着急下床,她怕还有一天假的宁铮要把剩下的时间都浪费在床上。

  宁铮伸手又箍住奉九的身子,不让她动,一只手在她扁平到凹陷的滑腻腻的小腹上来回摩挲,流连不去,“父亲天天早上一碗燕菜粥,从明早开始我们也要吃这个。父亲爱吃的,错不了。”

  奉九的早餐可是丰富多彩,像老帅那样十几年如一日地光吃一种粥,她一听就想抗议。

  没成想宁铮又说:“说不定,这里都怀了我们的孩子了。”也许是前景太美,宁铮实在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的头发只长出了短短一寸,大概是因为夙愿达成,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神清气爽。他的头型非常漂亮,现在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配合着无一处不清隽的五官,好似正通过开得大大的窗子透进来的清朗晨风。

  只可惜这么一尊美得跟希腊人阿格桑德罗斯于公元前一世纪创作的,《特洛伊战争中的拉奥孔》中拉奥孔一样壮硕的身躯,再配上无与伦比的上等男色,却根本无人欣赏。

  奉九一听就急了,昨天她一天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后续发展的可能性,刚挺起身子想起来,又被宁铮往怀里紧了紧,低头亲亲她的脸蛋儿,又伸手按按她的小腹,柔声说:“我要把你这块好田,犁得绿油油的……要孕育孩子,你的身体更是得好好调养——从今天开始,不许吃冰的了。”

  听听,这叫什么话?好田?绿油油?还犁?

  奉九忍无可忍,一把把他作怪的手扒拉下去,“你怎么这么多破事儿呢?人冰心先生在伦敦医院生孩子,刚生完医生就给她端了一盘子冰激凌吃,也没见人家有什么不健康的。你可好,我这还没怎么样呢,你就连冰都不让我吃了。”

  宁铮一默,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得陇望蜀要不得,还是四个字:徐徐图之。

  “不过,那‘燕菜粥’,是怎么做的?”奉九也是心大,可能也是等圆房这只靴子落地等得够久,一旦事情发展不可逆,也就释然了。

  现在反倒是对这闻名遐迩的燕菜粥的关心,比哀悼自己一去不回的女儿身来得多。

  当然她也就随口问问,没指望君子远庖厨的宁铮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没想到宁铮倒是神通了:“先把江米煮熟,再加鸡汤炖开;加一钱左右的燕菜,两个鸽子蛋,那味道,咸淡相宜,鲜香味浓。”北方地区把糯米称为江米。

  “嚯——”奉九可对他刮目相看了,“你对厨艺也不大在意,除了‘错菜’,这可能是你说得出来的第二道美食了。”

  “谁说的,‘四绝菜’我也能说点道道出来。不过,这锅粥,我是惦记很多年了——当年,我母亲和我们兄妹刚过来这边,就看到父亲和二姨娘在吃这粥,没我们的份儿。”

  他说话的语调轻松,看起来似是满不在乎,但奉九知道,年幼的宁铮有多为此耿耿于怀,才会记得这么清楚。

  不过,现在吃这“燕菜粥”,意思又变了,变成了一种缅怀。

  “奉九,一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人对自己非常重要,如果让你排个顺序:自己、伴侣、孩子、父母,你会怎么排呢?”

  奉九想了想,“我会是‘自己——父母——伴侣——孩子’”。

  “为什么?”宁铮真没想到,自家太太的排序如此与众不同。

  这是他们前一阵子几个美国军校同学聚会时,有个刚刚从美国进修回来的人提出来的,说是现在西方社会非常流行的一种心理自我剖析。

  一般中国男人会是‘父母——自己——孩子——伴侣”,而中国女人更是要极端一些,再把伴侣和自己颠倒一下,把自己排在最后。

  奉九笑了一下,“因为我致力于做一位‘独立女性’。”

  “哦?愿闻其详。”

  奉九笑了,“对于我来说,在人世间走一遭不容易,那我来,是做什么的呢?做人女儿?做人妻子?做人母亲?也是,也都不是。我来,是为了发现自己、找到自己、实现自己,所以,我最重要。我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庸,也不要以谁谁的什么人的身份活在这世上;我就是我。”说完,她坦然地看向宁铮——别以为终于真的做了夫妻就想着用孩子、家族那一套圈拢自己,不上当。

  其实这真的是奉九有点小人之心了,宁铮纯粹是想更深地了解自己的太太才问的。

  如果还没有圆房,宁铮听到奉九这一番“独立宣言”,心里可能会略有不安,但现在,他很平和。

  他双手捧住奉九的脸颊,看进她的眼睛,“会的,我保证,让你成为你自己……还有,多谢你前一阵子在家主持大局。”

  奉九听了,审视着他海水一样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心无旁骛地凝视着自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的珍宝一样。

  没有人会不喜欢赞美,还有这样的承诺,她随即向前,贴近他的身躯,这是她第二次主动依偎进他的怀里——对的,成为自己。

  不管怎么样,他没有嘲弄或打击自己,这已经比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中国男性强太多了吧。

  宁铮又接着问她,“为什么把孩子排在最后?”

  奉九干脆都解释给他听,“父母年纪大,终究会离开我们,所以尽孝要趁早,要优先考虑他们的要求;不过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父母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他们总会有自己的生活,到时候,不去打扰最好;只有伴侣,才是能够陪伴自己到生命的尽头的,”奉九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如果运气好的话。”

  宁铮本是含笑听着奉九井井有条地罗列着如此排序的理由,心里是欢喜的:对于她的排序,他也很赞成,不过听到后来……这最后加的一句是几个意思?

  他不免又压到奉九身上,开始呵她痒痒,“什么运气好运气差,生则同寝死同穴,不许你又算计什么弯弯绕绕。”

  奉九最是怕痒,被咯吱得直淌眼泪,只能双手作揖告饶道:“军爷饶命!看在我们‘同被之谊’的份儿上!”

  宁铮哈哈大笑,狠狠亲了亲她的脸蛋儿,“你怎么就能瞎造词儿呢。”还是饶过了她。

  奉九按了床头铃,秋声进来给奉九梳头:昨天这么反常,主人都不出来,吴妈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没让秋声动手,而是亲自上来把做好的午餐晚餐放在与卧室相连的起居室的茶几上,然后就把门一关,赶紧下楼,装着没听到卧室里的动静儿。

  其实作为奉九的奶娘,她对于两人并未真正在一起一直心知肚明:每每收拾两人的床单,都是干干净净的,怎么可能?不过,她并没有想劝自己的姑娘。

  跟唐府里其他人的看法保持一致,在吴妈看来,自家姑娘这一辈子本可过得无比逍遥,现在却深陷火中取栗之境地,本来就是亏大发了。既然不愿意做小妇人,那就不做,以姑娘宽心为要旨,其他的都可以一边凉快去。

  至于现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通过他们成亲两年多这么看下来,姑爷还是不错的。

  秋声则是半大不大似懂非懂,但很明智地保持不闻不问。

  奉九想了想,还是让她给自己梳了一个双蝶髻,并告诉秋声,以后不要再给自己梳双辫子了。毕竟真的不是闺女了,还是不好意思再梳这种姑娘头了。

  宁铮在一旁看着,脸上含笑:这丫头,不,这个小妇人,终于是安心要做一个已婚女子了。以往,她上学都还梳着姑娘家才梳的发式;这以后,终是接受现实了吧。

  他在一旁看着她,发觉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才真的是张新妇的脸。不免想着,眼神毒辣的杨立人要是再看到奉九,也不会再笑话他了。

  宁铮没想到自己才是够可笑的,这就开始自欺欺人了。

  其实杨立人也不过是连蒙带猜:要真那么神,都可以去天宝班做个专门替老鸨小李妈鉴定黄花闺女的大茶壶去了。

  接下来的一天,奉九还是不得不跟假期充裕的宁铮混在一起,两人一会儿聊聊最新的国际国内局势,一会儿一起鉴赏上次去北平宁铮特意给她搜罗的一箱子南田先生的画儿,一会儿下楼去花园里走走,后来还到镜湖上划了一会儿船,其实这样的时光也是非常闲适的,毕竟出事至今,这还是头一次两个人可以如此逍遥度日。

  此时天气晴好,在阳光的直射下显得有点燥热。不过水面上吹来阵阵荷风: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偌大的镜湖被装点得美不胜收。

  宁铮想起订婚前去唐府,看到奉九和韦元化在一起划菱桶的情形,韦元化还紧紧地抱住了差点栽进水里的奉九,心头忽地有点不熨贴,于是伸头过去在奉九脸上一吻,奉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宁铮微微一笑。

  此时忽然下起雨来,奉天的夏天也是任性的,说下就下,明明阳光炽烈,白云朵朵,还能下起了太阳雨。

  他们的小船一头带着雨篷,正是奉九坐的地方,她反而钻出来,仰脸接着这轻轻巧巧的雨滴。

  雨滴由小到大,连成线成了雨丝,落到开了半湖的粉色红色白色的荷花上,映着日光,看到此等美景,奉九笑了。菡萏与美人相互映衬,美人也不输半分,宁铮想着,小艾先生不愧是书画名手,他把奉九比喻成雨后清荷,相当传神了。

  “嗬,彩虹!”太阳雨下不长,很快就停了,远处的天边出现了一道弯弓一样的彩虹,横跨了整个天空,奉九坐在船头,着迷地仰头望着。

  看了好半天,奉九才收回视线,这才发现宁铮不知何时凑到她眼前,一手托腮也正着迷地看着自己。

  佳人赏美景,我自赏佳人。

  此情此景,奉九本是心满意足的,但且慢……

  奉九忽然伸出两只手揪住他的双颊,“你说你当什么东三省总司令呢啊?怎么就当上了?老把叔让你当你倒是更坚决点把他给拒了啊!”

  奉九咬牙切齿,一想到以后他们二人的责任义务都得大幅度增加,心头忽然烦闷不已,这阵子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宁铮有点无言以对。他是诚心诚意希望老把叔接过这副重担的,论资历论军功论名望,老把叔都是头号人选;即使仅仅是为了奉九,他也一点不想成为这样一个坐在火山口上的人。

  当初他下定决心执意娶奉九时,心里的设想是即便奉九以后不得不跟随自己,成为宁军统帅夫人,她也可以先逍逍遥遥过上十几年的好日子的。

  不过,这个身份的转变大幅度提前了。政权、人脉、军队、折衷、嫡传……这里面的事情有多复杂,宁铮相信,即使不说,奉九也是懂的,她又不是那等无知妇人。

  “对不住卿卿,对不住……”他真心实意地为局势的不可掌控而道歉,为把她拉进权力的漩涡而心存愧疚,他单膝跪在船底板上,轻吻她的发顶,倾身把面前这朵姣妍的雨后清荷纳入怀中。

  回去后,刚刚解禁的宁铮自是不能白白放过奉九,又是一夜缠绵,奉九不免抱怨宁铮在镜湖上的愧疚都是骗人的。第二天一早,宁诤起来后用过早餐,告诉吴妈奉九还在睡着,不用叫醒她,自己则直接去了军部。

  宁诤到了军部,各宁军高级将领也悉数到会:近两个月以来,支持东北自治,和东北易帜的两派争也争了,吵也吵了,互不相让谁都不占上风。两条路已摆在眼前,东北未来走势到底如何定夺,全仰赖宁铮这位中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接下来的决策。

  过了两天舒心日子,解决了盘踞心头两年之久的大问题,宁铮看起来气定神闲。

  与会者都觉得少帅的情绪平静冲和,不象自奔丧以来,那种隐忍不发的淡然里,却蕴含着某种困兽斗一般的激烈和绝望,好像再有一点风吹草动,整个人都能爆炸了。不禁都暗暗点头——老把叔张辅忱提议给少帅放两天假放松一下,还是英明的。

  大家都等着他一锤定音。

  宁诤的眼睛环顾四周,看到了父亲的拜把子兄弟,热河省省长汤阁臣、吉林省省长张辅忱、总参谋长图宇霆,奉天军署参谋长臧式毅,奉天省长刘尚清,自己的好兄弟第四军团长吉松龄、四大公子之二的两位侍卫官吴幼权、柯卫礼……宁军及东三省政坛的所有头面人物,悉数到场,尘埃,该落定了……

  宁铮缓缓地说:“各位父执、兄弟、同仁们,根据近两个月东北奉天议会决议的商讨结果,作为东三省安保总司令,经过缜密思索,我宣布,承认南京政府的合法性,东北易帜,维护中国统一。”

  立刻,原本安静得如同黑夜里的鸽群一般的在座各位宁军将领及东三省政坛领袖发出了巨大的骚动,关系好的都在互相交换着对此事的意见和看法,宁铮逐一望去,还是面带喜悦的人多。

  会后发出的“东三省和平易帜通电”,不出意外地令举国哗然,举世瞩目。

  宁铮这位中国最年轻的将星,通过父亲为他铺陈的巨大实力,和自己谦和冲淡的个人魅力、过硬的军事指挥才能累积出来的名望,甫一接任东三省帅印,就做出了消除内战、维护中国统一这个决定,这是属于他的高光时刻。

  他在国内的个人声望迅速达到顶峰,同时也为自己在中国历史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苦难的中国近代史的历程中,如何褒扬一九二八年奉方的“东北易帜”的重要性也不为过:纵观我国历史,统一则国家兴;分裂则国家衰。

  东北决定接受南京政府领导,重新实现国家统一,这既是人心之依归,也是抵御外敌、共赴国难的治国圭臬。

  但史书上只有几个字的一行话,怎么能记录当时宁铮发出易帜通电之艰难,及真正实现易帜之凶险?

  虽然宁铮做出了决定,但鉴于日方的气急败坏步步相逼,在实力上确实有差距的宁军和南京政府也不得不考虑到日本方面的看法,推迟正式易帜至少三个月。

第63章 清荷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奉天九里章节列表在线阅读+番外章节

正文卷

奉天九里章节列表在线阅读+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