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鱼皮豆

  吃过了饭,奉九打算去恩德堂院看看孩子们——前几个月都在忙老帅的丧事,她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

  宁铮难得有时间可以陪着太太去,奉九想着,说不定可以遇到家里其他人。

  真被她说着了,奉九一进去就看到了媚兰和她家的小龙生,还有自家大嫂,宁铮二嫂颜乐龄和二哥宁铖,他家的一对宝贝鸿允和雁英,再往后一看,哈,居然还有宁老夫人。

  老人家自从最有出息的大儿子老帅离世,来恩德堂院反而来得更勤了。

  今天也是巧了,唐宁两家人还有自己闺蜜居然都凑到一起了。

  宁铮、奉九忙给大家挨个问好,他们也是刚到,不免都是惊喜。

  小辈们先陪着宁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老夫人言笑晏晏,精神头不错。

  她转头又跟刚才闻声迎出来的恩德堂院院长黄美仙唠了起来。

  这位黄女士人到中年、衣着朴素、身材瘦小,本是宁军第三军一位战死沙场的中校军官的遗孀,人极能干,这也是宁铮当初特意派来替奉九坐镇的。

  奉九又轻轻扭了扭鸿允和雁英的小耳朵,一转头看到媚兰怀里的龙生,眉花眼笑地拍着手让他到自己怀里来,宁铮则过去跟二哥说话。

  她是十个月大的龙生的干妈,孩子自生下来就与她很亲近,也经常见面。

  这小娃娃有着一双窄窄的丹凤眼,眼线极长,挺瘦的鼻子,抿紧的嘴巴,跟吉松龄一模一样,秀致清绝,奉九赞叹着,就这小模样,长大了也不知得迷倒多少姑娘。

  小家伙很给面子的一笑,双手一张,倾身就要到她怀里来,这孩子天生性子冷些,能这样已是难得。

  奉九亲亲爱爱地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柔柔吻了吻他的小胖脸蛋儿;媚兰在一旁看着,不经意间看到正跟宁铖聊天的宁铮闭了嘴,一脸温情地看着自己太太,不禁抿嘴儿笑了起来。

  此时正是奉天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没有多少风,秋阳高照,到处金红棕黄,树木都在换装,西府海棠开到了最后。

  奉九跟干儿子亲近了一会,就又还给了他妈妈,找不苦去了。

  刚刚奉九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在外面玩耍的恩德堂院里的小把戏们没象以往那样,一看到他们来了就兴高采烈地拥上来,而是一排排地把头扎在草丛里,屁股撅得高高,专心致志地在找“天天儿”吃,连他们进来了都没发现。

  这个时节,低低矮矮、开着小百花,酸酸甜甜的紫黑色天天果儿正结得到处都是,奉九光从后面观察摇来摇去的一瓣瓣的屁股蛋儿的形状,就精准地一把揪出了不苦,还有他身边的小弟不咸。

  奉九先贴了贴小哥俩的脸蛋儿,又挨个掐了掐;不咸不像哥哥长得那么俊秀,而是虎头虎脑的,也不知道像谁了,但更活泼,也更会争宠;虽然只会站着,说话还不利索,但也不耽误他揪着姑姑的褂子让她把自己抱起,然后就在奉九怀里一拱一拱的得意非凡。

  不苦虽然特别喜欢二姑姑,但对吃天天儿的感情也很深。他略有些轻蔑地看了一眼赖在姑姑怀里的弟弟,又低头尖着眼睛去找天天儿,忽然一道狭缝里紫光一闪,他赶紧弯腰拨开一看,又发现了一大把紫莹莹的天天儿,赶紧很义气地喊了弟弟一声,不咸立刻又闹着下地,他这个年纪,很把大自己几岁的哥哥当回事儿。

  不苦很尽责地充当小弟领路人,兢兢业业教他如何淘气,誓要把二姑姑亲身传授的淘气绝学传承下去。

  奉九拎着耳根子告诫不许他们太淘气,就让他们跟堂院里的孩子们接着玩儿去了。

  二哥宁铖正跟老夫人说着美食的事儿——宁铖是一位全中国都有名的美食家,因为常年在平津一带驻扎,所以对那一带的餐馆也是了如指掌:口味刁钻不说,手上也真有功夫。

  奉九望着宁铖一说起招牌菜式满眼冒光的架势,心里想着,如果能选择,二哥可能更倾向于做个餐馆老板吧。

  他为了给老人家解闷,也是挺卖力气,可惜他常年不在家,对宁老夫人的喜好也不大了解,对吃什么,老太太还真没多大兴趣,只听了几句,就有点意兴阑珊的。刚刚跟黄院长唠得挺好的,但黄院长一看宁铖凑过来,就知趣地退了。

  奉九其实站在一旁听了有一会儿了,她不动声色地捅咕宁铮,让他过去陪老人家在偌大的堂院里溜达溜达,顺便再找黄院长唠唠,自己则凑过去细听二哥的美食评鉴宝典。

  最重要的听众走了,只剩下老婆孩子和一个奶娃妈妈,一个抱在怀里的奶娃子,二哥也有点讪讪然,一看奉九过来,立刻又来了神儿,他知道三弟妹是喜欢厨艺的,难得,真难得。

  “三弟妹,你来得正好,我考考你,考校厨师功力,做什么菜最合适,还省时?”

  奉九茫然地“啊”了一声,“这个我还真不懂,二哥。”

  宁铖一听得了意,伸出两根手指:“不用多,就两道菜——炒掐菜,和醋椒鱼,一个以汤带味儿,一个不能多出汤,结了。”

  曾有一次,他去登瀛楼吃饭,主灶看到宁二爷,都知道他的喜好,于是做了一道著名的鲁菜——帅府醋椒鱼助兴;宁铖一吃之下,说这菜味儿不对:胡椒拍碎炝锅,再加葱姜煨鱼;调汁要吊鲥鱼汤而不是鸡汤;最后的最后,别忘了鱼嘴里要塞上一颗鲜豌豆才大功告成。

  后来登瀛楼醋椒鱼以汤醇味酽脱颖而出,都是因为主灶得了宁二爷的面授机宜。

  奉九也听过这位二哥的传奇:平津地区各个大小饭馆拿手菜的主副料配比、调味品的投量和操作工艺,他比大厨还明白。

  二哥在天津的住所曾有一位叫丁洪俊的厨子,后成为天津玉华台大饭庄的主灶,他曾说过一句话:“论宁二爷的手艺,那可是我们的师父。”

  一看奉九颇为感兴趣的样儿,宁铖立刻引为知己,殷殷嘱咐着:“三弟妹,你要是去天津,要么登瀛楼,要么天一坊的扒野鸭、文华斋的坛子肉、东门脸的羊肉包,这些吃下来,就足够了,其他的,都没什么吃头。”

  旁边的雁英和鸿允很少能见到父亲,宁铖英俊温和,容易亲近,所以只要他在家,孩子们都乐意贴上来,此时倒是听得一嘴口水,跳着脚地要父亲带他们去品尝。

  三嫂颜乐龄在一旁注视着丈夫,还有一脸雀跃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知足。

  奉九在一旁看着,心里倒也有些触动:长期不在家的一家之主回来了,像块磁石一样吸引着亲人,妻子、孩子都依恋他。

  是不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了,说什么都是有趣的?

  奉九没有这样的体验,她印象之中,母亲在父亲面前总是默默无言,父亲即使在一旁陪着,也总有手足无措,小心翼翼赔罪之感。大哥、大姐和自己,也被这沉闷的气氛压制,所以记忆里想不起有什么很畅快的时候。

  她的眼光里自然带出了点羡慕,在一旁兢兢业业陪着自己奶奶和黄院长绕圈儿的宁铮看了,眼睛一柔。

  既然都碰到了,于是在恩德堂院消磨了小半天后,宁铮和奉九还是陪着宁老夫人回了帅府,又把休息日在那过了。回去了自然有人伺候,于是宁铮要做早饭的事儿也就此泡汤了。

  到了星期一一早,宁铮还是陪着奉九回了喂鹰胡同,顺便把吴妈和秋声带了回去。排球赛既然已经结束,预期奉九也没什么其他要参加的学校活动,所以她很乖觉地决定还是天天回小公馆住宿;同行的还有泰山猫,主人相继不在帅府,它这一年其实也寂寞得很。

  刚刚在堂院,宁铮看着龙生的样儿,奉九其实心里是明白的,尤其最后离开前,媚兰还不忘偷偷掐她,告诫她差不多行了,也‘该’给宁司令生一个了。

  什么叫该?奉九倒是没觉着自己有什么好亏欠宁铮的,她原本舒坦悠长的睡眠还动不动就被宁铮一顿胡闹给缩短了,自己还冤着呢。

  好在宁铮什么也没说。其实对于孩子,宁铮也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有了更好,没有……也不错,毕竟他这三年饿得有点狠了,现在不过是才吃上而已,离吃得舒心和美,还远着呢。

  他们一行刚进了小公馆大门,下了车,忽听到一声呼哨,只见一道迅疾的身影猛地俯冲下来,再一闪,又腾空扶摇直上地飞远了。

  奉九以为不过是海东青又冲下来吓唬人了,看了一眼没当回事儿;却紧接着听到秋声一声低叫,这才发现,刚刚跟着主人下车,正转着大脑袋四处打量看新鲜的泰山怎么不见了。

  奉九大惊之下转过味儿来,原来泰山被它薅天上去了。

  宁铮一看,见怪不怪地把左手拇指和食指圈出来一个空圈儿放进嘴里,随即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电光火石之间,海东青抓着到天上一游的泰山飞下来了,尖利的钩爪一松,低低地把它往地上一扔,又桀骜不驯地飞走了。

  奉九赶忙过去查看大脸猫的情形,一向得意洋洋的泰山四脚朝天,眼睛紧闭,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四爪僵直地伸向天空,一动也不动;宁铮跟着她蹲在地上,伸手在泰山身上到处按了按,转头安慰她,“别担心,只是吓昏了。”

  奉九松了口气,吴妈目瞪口呆,秋声忍了笑,不用奉九吩咐,抱起放挺儿的泰山,跟着大家进了公馆。

  泰山从此有点恹恹的,连小公馆的门儿都不敢出,生怕再撞上那位彪悍的煞星坐地户。

  过了一个星期,奉九的腿终于慢慢好了,她的皮肤愈合能力很强,不过,主要还是佟师傅的伤药太好。

  当然,到了学校后,老师同学们看她的眼光也的确不大一样了,奉九有心理准备,早知道随着老帅的辞世,自己的生活早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既来之则安之。

  奉九还不得不根据宁铮的请求,在每周一没课的三四节课时间,尽职尽责地去校长办公室坐上一阵,以防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

  这天进门一看,有小半年没见的徐庸靠坐在对着办公桌的沙发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怎么是你啊弟妹?”徐庸一抬眼,也很惊讶地看着她。徐庸比宁铮大上几个月,自头一次两人见面相识,他们也经常在各个场合碰上,早就很熟悉了。

  “瑞卿他有别的事,来不了,有什么事可以效劳?”奉九刚刚听了校长秘书杨铁林报告,知道他在里面。

  “嗐,我就是想来谈谈跟你们学校一起,联合申请与德国远东学术交流中心搞一个本科生交换协议的事情。”

  “嗯我听说了,挺好的想法,支持。”

  学生交换项目,有助于学生对不同国家专业知识体系的适应和认知,还有,也算是避免学术近亲繁殖的一种手段,更有助于提高学校国际知名度,拓展学生未来的求学之路,不管对学生还是对学校的长远发展,都大有裨益。

  两人就对两边学生资格申报、及成立一个交换生资格评审委员会等大致的要求商讨了一阵,最终达成了初步意向,具体的落实,就等着学校里相关部门筹划和学术委员会、校董会审批了。

  “对了,听说你们也招了女生?一年了吧,怎么样?”

  奉九知道徐庸什么事儿都爱跟宁铮摽,办大学这事儿自然也不例外:去年徐庸一听说奉大要招五十名女生,立刻跟进,而且一下招了八十名,步子比奉大迈得大,毕竟他们学校学生总数跟公立的奉大无法相提并论。

  “还不错。挺好。”徐庸说到这儿,黧黑的脸忽然闪过一片可疑的红云,神色也变得愉悦而又有点忸怩,奉九一看……呦呵,像是有点什么情况。

  但毕竟不关自己的事,她甩开心头感觉到的异样。

  “你天天早上开着飞机去撒代餐券儿,挺辛苦啊。”奉九憋着笑说。

  初初听宁铮回来说起发小的壮举,整个帅府也是要笑炸了。

  自与徐庸熟识,奉九发现他其实就是个满满赤子之心的大男孩儿,人很可交:为了督促早上不爱起床锻炼身体的学生们,干脆天天早上开着自己的私人飞机,飞到操场上空,打开驾驶舱盖,呼啦呼啦一把一把地往下撒自制代餐券,上面还钤印着徐大校长红彤彤的私章。

  早起在操场上苦哈哈晨练的学生捡到后,可以去学校的小卖部兑换酸奶、山楂片、鱼皮豆什么的小食。那鱼皮豆据说是徐庸的最爱,是他自己府里一位老师傅特制的,从小吃到大,勾人无数,但必须以代金券才能淘换出来。

  这做派这力度,如果有人写本《奉天奇闻怪异志》之类的书,那是完全够格可以写进去的,也是当今奉天不可不看的一景儿,可惜听说对于促进学生运动效果还是不佳。

  徐庸大学是私立公益性大学,学杂费全免,但对七百名在校学生要求也高,别的不说,即使在冬日,也要求男学生们抱冰卧雪地操练,运动之艰苦,已成功让奉天老百姓把徐庸大学与宁军的“北大营”、“东大营”两个军营并列,称之为“西大营”了。

  时间一长,难免有各种理由逃避锻炼的,也让校方大为头痛。

  奉九笑着说,“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用你开飞机撒代金券,学生们也能自觉锻炼。毕竟你这飞机天天飞上天,自己辛苦不说,也挺费油,要不要试试?”

  徐庸挠挠脑袋,这倒是,他摸着下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儿。

  奉九说:“你们学校这运动强度是有点问题——毕竟是大学生,又不是职业军人。你们学校女生没要求运动吧?这是为什么?莫不如把运动强度降低些,让女生也参加,男生运动的时候身边有女同学,怎么可能会不乐意?”

  奉九早就发现,以前她们冬天在同泽参加冬季长跑时,只要她们一出现,那些原本懒洋洋的男校学生立刻各个龙精虎猛、精神抖擞的,不但能痛快儿跑完一千五百米,还带自我加码的。

  后世给这种工作模式精辟地总结为——“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徐庸精神一振,有道理,当即表示要回去如法炮制一番;如有疗效,对宁太太的仗义相助必有重谢。

  奉九赶紧摆了摆手,笑着拒绝。

  她想起徐庸太太江锦涛,虽然长相平平,但人还是很不错的。

  忽然徐庸想起一件事,略有些忸怩地抓了抓手里的草帽,“弟妹啊,我到时候从我们学校派一个学生过来,协助一起跑这件事儿。你别客气,只管用TA。”

  奉九刚刚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徐庸,看着他比刚才更红的脸,和不安的神情,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好,叫什么?我记下来。”

  徐庸吭哧两声,颇有点磨磨唧唧的,“姓文,叫文冰兰。”

  正拿着钢笔记在自己小本子上的奉九的手停了,“听名字,是个女生?”

  “嗯,嗯嗯。”

  奉九简直不想说话了,一向直爽到破马张飞、舞舞扎扎地步的徐庸,何曾有过如此腼腆情态?

  她抬头直视着徐庸,在这么一双似乎看破一切的剪水双瞳面前,徐庸功力也不够,只跟奉九对视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奉九想起宁铮对自己说的话:鉴于她跟徐庸私交也算不错了,如果有机会,劝他跟嫂子好好过,毕竟,也是已经有两个女儿的人了。

  奉九缓缓吸口气,还是不要过于杞人忧天了,既来之则安之,先观察观察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徐庸原型冯庸公子真是个妙人儿,也非常让人敬重。

  PS:今天临时出差北京,大概得五天左右,如果有回复不及时,见谅哦。

第67章 鱼皮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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