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训女

  乌媚兰上个月就跟着吉松龄来到了北平,一家三口平日里住在景山西陟山门大街的小公馆里,宁铮住院时,两口子也是没少探望。

  宁铮一出院,就派吉松龄去热河督军:热河一直由宁军高级将领、热河省主席汤阁臣驻扎,作为老帅的拜把兄弟,一无大志二无大才,军纪涣散,官声极差,且向来不服管教;宁铮碍于过世的老帅颜面,不大好开口,干脆派了脸黑嘴黑的好兄弟去替他唱红脸。

  吉松龄一走,那不争气的媚兰早就没了魂儿;待到丈夫走了一星期,她忍了又忍,干脆坐着车过来,把一身蓝灰色小西装、梳着二八开小分头的龙生往奉九怀里一塞,“叭叭”亲了两下,又对奉九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接着留下一个安静本分的保姆,自己则利利索索地回了车上,关门,一溜烟儿地跑去相对于北平条件艰苦许多的承德随夫驻军去也。

  奉九恨不得跌倒——这夫妻俩,成婚这么多年,感情依旧好得蜜里调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亲生儿子也不能例外:奉九低头看看一脸无辜,正揪着她衣襟微微笑的龙生,哎,这如同观音座前小金童一般俊秀乖觉的龙生哟,可怜的娃儿。

  媚兰带孩子是真不行,她大小姐就没那个耐性,也不上心,奉九经常怀疑压根儿是龙生带着她。

  她不禁把他往怀里搂了搂,在那对夫妻眼里,龙生纯属买一个绕一个里那个不值钱的搭货。

  龙生在小公馆住了下来,平日里跟着他的保姆住在芽芽房间的隔壁,每天醒了就找妹妹玩儿。龙生很有哥哥样儿,俩小人儿经常坐在一起安静地玩儿,趣味无穷地交谈,说着他们自己才懂的语言,奉九很是欣慰。

  这个小家伙没有弟弟妹妹,平日里身边也没什么要好的小伙伴,自生下来就与芽芽极为亲近,两人也很投缘:不像大部分的孩子都要经过几次战斗,才能决定谁强谁弱,谁居领导地位,他已是一劳本神儿地认定了芽芽,是需要他照顾和领着玩的妹妹。

  要说芽芽的爱人肉,都长在她那一对儿垂垂欲坠的粉嘟嘟的胖脸蛋儿上了,虽然断奶那几天瘦了好些,但架不住被奉九的母乳养得嘴壮,微量元素肯定是啥啥不缺分毫,胃口那叫一个好,没几日就以惊人的速度把自己流失的小胖肉补了回来。

  那脸蛋儿绝对是数得着的上等脸蛋儿,谁见了都恨不得亲两口,亲完一抬嘴,脸蛋还会自动回弹到人的嘴巴上——“当……”余味悠长、回味无穷,那口感,谁说不是天堂呢?

  只可惜奉九好意思得很,除了自己和少数几个经她仔细甄别,相当有分寸的亲朋好友,根本就不给亲。

  芽芽算是胖出了名——宁司令家的千金是个胖闺女,那在全国政军两界都是出了名的。

  北平人常说,住四合院的人的最大享受,就是: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小姐胖丫头。

  奉九虽不居于此,但总免不了带着芽芽过来。

  虽与这句描写北平人惬意四合院生活的意思两拧,但她深觉“胖丫头”三个字,倒是挺应景,恰如其分。

  此时奉九正坐在栽在花盆里的石榴树下看书,胖丫头正靠在她身边聚精会神地玩儿一个小拨浪鼓,一对墨色双耳弹丸“扑棱扑棱”地轮流敲打到绘着《五子夺莲》主题杨柳青风格的羊皮鼓面上,倒是不烦心;龙生在一旁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个鲁班凳:这个两千多年前祖师爷鲁班流传下来的铁楸木凳子极其神奇,周身不见一个榫卯和铁钉,却能开合自如——用一整块木板连刨再凿,就能得到这么一个神奇的物件儿,算得上是中国传统木匠必习的技艺。这个接近黑色的凳子是从府里库房拿出来的,平日里人坐着也好,很舒适。

  忽然听不到拨浪鼓的动静了,奉九转头一看,芽芽已经把拨浪鼓的黑色髹漆鼓柄塞进嘴里,正摇头晃脑地使劲儿咬着;龙生赶紧把鼓柄解救出来,但上面的漆皮已经被啃掉了一小片儿了。

  奉九无奈地伸手指抠她小舌,芽芽的大眼睛与妈妈对视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吐出一片漆皮,奉九好笑地掐掐她的胖脸蛋;龙生把芽芽拉过来,给她展示如何玩儿鲁班凳,刚开合了两次,芽芽“啊呜”一声又咬了上去,龙生都看傻了。

  芽芽正在出牙,倒是没像有的小孩儿到了发烧的地步,但牙根儿总是痒痒的,想咬点什么解解痒;奉九当然经常给她做专门磨牙用的硬硬的手指饼干,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是让她咬什么,她就会乖乖听话的。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阵清越的“滴溜溜”的哨声,还夹杂着“叮铃铃”的响动,丰富悦耳得很。她们仰头望去,一大群鸽子正绕着王府上空轻快地飞行;当鸽群向左向右大幅度回旋时,它们尾羽上绑着的鸽哨迎着风,发出一高一低的和声,混在一起,何等美妙动听。

  龙生看呆了眼,芽芽松开了嘴。奉九不知道王府里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一大群鸽子;一旁的听差识相地上前告诉太太:新来了一个看门人,姓秦,是他养的鸽子。

  奉九见龙生和芽芽还仰着小脖儿,眼睛跟着鸽群转来转去的,一看就是纳闷儿鸽群怎么这么听话,还能发出这么优美的声音。

  奉九心里一动,就让听差的把门房请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看门人急匆匆地走进了后院,手里握着一杆红旗,恭谨地给主人们问安。

  奉九笑着点头,请老人给俩孩子讲讲鸽群美妙的声音从何而来。

  老秦头笑了,他生平最得意的就是他的鸽群了——他是本地人,很善谈,说话简洁明了,这训鸽子的本事是他爹传给他的,做鸽哨则是自己琢磨的,在北平养鸽界也算个中翘楚,总有人向他请教。

  从此以后,奉九她们回王府明显变勤,两个小娃娃一下了车就找跟秦老伯,进了院儿就蹲在一处,不是细致板牙地学做鸽哨,就是手舞红旗学着训练控制鸽群。

  奉九回想到上次辽西赈灾,她曾请梅兰芳梅先生吃饭,先生说过,他在表演的闲暇时间里,总要回家逗逗他养的一群鸽子,连沐浴带收拾鸽房,不嫌脏不嫌累的。

  因为他刚开始唱戏时,曾被师傅嫌弃眼神锈滞,不够妩媚惑人,毕竟唱戏讲究“一身之戏在于眼”;有次他无意中仰望天空中翱翔的鸽群,眼睛追着它们飞,一会儿的功夫下来,眼睛莫名地舒畅。他受了启发,从此后经常盯着飞翔的鸽子看,很快,眼神变得灵活生动起来,师傅也对他放心了。

  奉九想着,孩子们以后的视力保护也是个问题,所以让他们没事儿看看鸽子,应该是个好主意。

  宁铮出院后没隔几天,奉九去了趟协和,要了份宁铮的病例副本回来,顺便又找宁铮的主治主治徐采医生聊了聊,并送上一盒她亲手窨了鲜茉莉花儿的半掺绿茶,也就是半六安瓜片、半西湖龙井以表示感谢:几年前她曾有一次就这么随意配出茶来,给到她院里的女眷们品尝,府里的老夫人、大嫂二嫂和姨太太们都说好喝——馥郁与苦清互相中和,又多了茉莉的无上素馨,真真清味。

  刚走到二进门回廊处,就听到两个本地的仆妇在笑嘻嘻地议论,说前天芽芽小姐把吴妈给咬了,今天又把秋声给咬了;奉九待要细听,已经被人家发现。

  一看太太来了,她们哪还能再说下去,一个个一脸的讳莫如深;奉九是大户人家长起来的,但她并不想像过去的阀阅华族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那样,严禁仆人背后议论主人——论人长短本就是人类天性,根本无从管理,难不成你还能天天看着她们不成?只要不出格,奉九不会追究。

  她自然也不会就着这个事儿追问下去,心里却是有了气,强忍着到后面找到吴妈和秋声,查看伤势,安慰她们,了解情况。

  两个人都对奉九母女疼爱有加,自然笑着推托没事儿,再说了芽芽才多大,能有什么力气。

  奉九看了她们手腕子的伤,各有一道浅浅的牙印儿,倒是没出血,但也有点破皮儿;正在这时,刚好龙生的保姆慌慌张张跑过来,说龙生少爷被芽芽小姐给咬了,没提防太太也在眼前,不免有点懵怔,奉九终于勃然大怒。

  这小家伙倒是挺会看人下菜碟,咬这个咬那个的,倒是记得不咬娘了。

  芽芽其实刚刚出牙时就在吃奶时咬过她,而且不止一次,但奉九能拿这么小的婴孩儿怎么办,只是几次下来到底脸一沉,面无表情的很是严肃,芽芽天然地知道娘亲的分量——那是大粮仓、大饭店,所以怕得一点点地缩到父亲怀里去了。

  奉九也懒得理她,任由宁铮把她抱到保姆那里去。过了一会儿,奉九正在屋里拿本卢梭的法文版《爱弥儿》看着,一旁还摊着一本德文版的《卡尔威特的教育》——虽然小胖丫儿有事没事儿咬她,但作为亲妈,育子大计该研究还是得研究。

  当看到“为人父母者,必谨言慎行,收起脸上的狂躁,抑制自己的兴奋,做出表率”时,奉九不禁反省了一下刚刚自己的表现,又“嘶”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只怕又出血了。谁说孩子小就没有破坏性,芽芽发育良好钙质十足硬硬的小牙床那也是钝刀子能磨肉呢。

  正在这时宁铮进来了,手里拿着外伤药,奉九对这小蓝瓷瓶已经很熟悉了,她脸一红:“我自己来。”

  宁铮避过奉九的手,坚持说,还是我来。

  宁铮小心翼翼解开奉九衣襟一看,原本雪地红梅一般嫩娇娇的顶端果然遭了殃,还渗出了血丝,“这个坏芽芽。”宁铮再溺爱闺女,这回也来了气。

  后来还是奉九劝得他消了气——虽然过后一寻思,她怀疑宁铮是怕她更生气,干脆先把姑娘骂一顿表明立场,让她觉得自己是有人理解同情的,她的郁卒就找到了一个发泄口,芽芽就躲过去了。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她都是“大孩子”了。

  奉九脚踩风火轮似的杀了过去,一眼看到白白净净的龙生正微微皱着眉,好生好气地劝着用牙把自己挂在人胳膊上的芽芽,说:“好啦好啦,咬会儿得了呗,再这么着,干娘回来非罚你不可。”

  奉九二话不说,一把薅住正闭着眼睛嬉皮笑脸作恶的小坏蛋,照着屁股就是两巴掌。

  打完奉九才感觉到,这小屁股弹性真好,震得她手都疼了。

  其实芽芽哪里会不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只不过看着挨咬的这几位亲近的人都不当回事儿,这就胜脸起来了。

  芽芽一呆,随后觉得在最喜欢的来来哥面前挨了打很是没面子,干脆往地上一趴,捂着脸哇哇大哭,龙生拽都拽不起来。

  奉九站在一旁冷冷地俯视着她。

  刚刚就知道事情不妙立马跟着过来的吴妈和秋声可不敢上来劝,姑娘的脾气,她们最知道了,劝了就是火上浇油。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宁铮回来了。

  一看趴在地上撅着小屁股嚎啕大哭的芽芽,和一旁两手叉腰跟个茶壶似的太太,一愣之下,差点儿笑出声来。

  闺女嚎、太太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酸甜苦辣咸,充满了人世间的烟火气。

  宁铮一条胳膊搂上去,背对着二道垂花门的奉九才察觉。

  奉九赶紧把自己叉腰的手撂下来,一边暗自回想着刚刚是不是有点类泼妇状。

  奉九表情严肃地跟他讲述了芽芽的表现,宁铮心里说今天这又是“坏芽芽”了——芽芽只几个月时,宁铮一从外面回来抱上女儿,就会询问奉九,芽芽今天表现如何:如果很乖,他就会叫她“春芽芽”;如果很作人,就叫“坏芽芽”,可即使是坏芽、毒芽,那也是威力巨大的芽不是?做爹的还很是得意。

  虽然觉得奉九这纯属是没必要的以小见大和初为人母常见的操之过急——宁铮当然跟同僚们议论过,大家都这感觉,在教育孩子上,母亲往往比父亲来得焦虑——但鉴于太太现在气头上,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所以还是先抚了抚龙生的头,蹲下身子跟他说了几句话,接着就把地上已经趴不住,正一边偷偷张望形势,一边滚来滚去的芽芽抱了起来,跟奉九打了个眼色,就往外走去。

  芽芽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随即熟门熟路地从父亲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蓝色细棉布手帕,开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擦自己的脸。

  待视线恢复了,也上了头号大靠山父亲的身儿,立刻又得意起来,趴在父亲肩头,抖着胖胳膊上的小肉肉,凌空一拳拳地虚挥着离得越来越远的娘亲,过着干瘾。龙生和吴妈他们忍着笑,不敢出声,生怕助长芽芽的嚣张气焰。

  接过秋声递过来的外伤药,正忙着给龙生敷药的奉九感受到了,抬头瞪她一眼。

  两双几乎是一样大的眼睛隔空相遇,欺软怕硬、虚有其表的芽芽瞬间垂下大脑袋,用一根白嫩嫩的小手指全神贯注、尽心尽力地在父亲后背画来画去,好像刚刚跟母亲隔空互怼的不是她一样。

  宁铮身形一顿,转头看了看奉九,又拍拍闺女的背,闷笑了一声。

  芽芽装够了象,把小脸蛋枕到父亲肩头,依依不舍地望着根本不稀得看自己一眼的娘亲,黑葡萄大眼里泪光莹莹的——别看刚打过她屁股,可她还是依恋着自己的娘亲。

  这就是东北人说的“亲娘打上怀”——越打越要上,赖着也要上。

  后来七十多岁的宁雁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过:“别人家里,母亲是家慈,父亲是家严,我家正好反过来。”

  奉九从小带着不苦,很习惯对着男孩子不娇惯那一套;再说芽芽生下来就是个大块头——这还早产了十天,要是没早产,以后期平均一天二两的速度长下去,绝对是个可记录在案的巨婴。

  所以她总觉得芽芽很“扛造”,就没那么娇嗲嗲地养育她。她认为,在现代这个社会,女孩子更应该能独立于天地间生存才行。

  后来芽芽被宁铮哄好了,又送过来跟母亲道歉,给来来哥道歉,虽然就几个字儿,连不成句儿,但态度是很诚恳的,大脑袋还一点一点地帮着加重语气。龙生自不必说,奉九也就原谅了她,芽芽果然以后再也没咬过人了。

  不过,宁铮还是尽量委婉地跟奉九交流了一下:虽理解她急迫的育儿心理,但还是希望她能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用大孩子的标准去要求两岁不到的女儿;奉九从来善于反省自己,她也觉得今天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就虚心接受了这个建议。

  宁铮看着一点“不轴”的奉九,心里很是为她的“讲理”而欣慰,毕竟,他听了太多同僚们的太太在家里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的事情了。

  当然,意识到了问题只是第一步,也不代表很快就能彻底改正,这也需要一个过程,奉九急迫的心也不是那么容易安稳下来,从此往后,宁铮可是没少与奉九苦口婆心。

第86章 训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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