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双城

  五月四日,宁铮一行到达布林迪西港口。

  他们下了船后,倒很有些长期漂泊在海上的人的后遗症,走起路来发飘,身子甚至不由自主地轻轻摇摆。

  幸好在陆地行走了一会儿后,人人恢复如常。

  他们在港口受到了热烈欢迎,带头迎接的是齐亚诺伯爵和夫人埃达,五年前奉九第一次在六国饭店见到了他们,以后也曾互有来往。

  宁铮对老朋友表示感谢:他之所以旅欧第一站就到达意大利,考察军队是一个重要考量;谁知交谈中偶一抬头,猛然看到了刚刚被其他船只遮挡住的港口另一侧停泊的几艘轻型巡洋舰,不那么整洁的甲板上陈列着上限为六点一英寸的火炮,可炮筒上挂着的都是什么东西?

  细细分辨下,没看错,真的是一条条风骚的艳色男式内裤……不愧是以风流轻佻著称的意大利男人,宁铮有点傻眼;奉九无奈一笑:这情形,怎么倒是有点像当年饱受诟病的北洋水师在锈迹斑斑的炮筒上晒衣服呢,这样的军队,真的有强大的战斗力么?

  端纳先生打算去米兰见久未联系的朋友,在这就与他们告别了。

  当晚宁铮一行与齐亚诺夫妇一起乘火车到达罗马,婉拒了齐亚诺的盛情邀请,投宿于早就订好的古兰特宾馆;第二天他们将一起去拜见意大利总理——埃达的父亲,齐亚诺的岳父,墨索里尼。

  自一九二九年起,这位意大利的统治者就搬进了位于威尼斯广场上的威尼斯宫,并把这里的二楼变成了政府工作地点。

  宁铮在国内时,就一直很想见见这位意大利的头号人物,因为一直以来,他的思想都是茫然的——对于如何救中国有信念,但一无指导思想,二无治国良策。

  而墨索里尼则正是意气风发之际,作为法西斯主义的创立者,他连德国的统帅希特勒都没有放在眼里,而希特勒仍然对他尊敬有加,称他为“师长”。

  第二天,在齐亚诺的引荐下,墨索里尼热情地接见了宁铮一家,身材矮小、精力充沛的他对于宁铮这个年轻的中国政坛重量级人物很欣赏,但同时也坦诚地告诉宁铮:“腐朽的老欧洲已自顾不暇,指望不上;中国的事情,还得靠中国人自己。”

  奉九发现墨索里尼对唯一的女婿非常疼爱,两人亲如父子,虽然明知道齐亚诺在外面寻花问柳,对自己的女儿并不好——不过到了二战后期,二人因政治理念分歧而分道扬镳,那都是后话了。

  奉九没有看见墨索里尼的太太,据说这位乡下大妈一样的意大利第一夫人雷切尔从不陪同丈夫参与政事:不过墨索里尼虽然情妇众多,但对太太的中宫地位还是非常尊重的,对亲戚也照顾有加——怪不得说意大利是与中国最相似的国家,意大利人的家庭观念也很强。

  在旅欧期间,宁铮陆陆续续与他见了五次面,但随着对法西斯主义了解的深入,宁铮却是越听越不对劲儿:法西斯主义自有其鼓舞人心的一面,要不也不会和当时的共产主义一起,成为席卷全球的两大思想体系;不过其核心思想——通过武力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夺取政权,却让一向最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宁铮失望了。

  原以为可以振聋发聩施以当头棒喝的思想,剥开内里却还是江先生“攘外必先安内”的老一套,他明亮的双眸再一次地黯淡了,但奉九却松了口气。

  奉九在一旁做翻译时早就发现端倪,但她还是忠实地翻译了墨索里尼的原话,没有一点删减和故意曲解,因为她相信自己丈夫的判断能力。

  会见完毕,他们与墨索里尼一家分坐于威尼斯宫二层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长长的桌子两旁,墨索里尼笑着说:“感谢贵国教会了马可波罗做披萨饼,我们意大利人才有了这种美味。”

  ——的确,一直有传闻说马可波罗是从中国学会了烙馅饼的手艺,只不过学了个囫囵,所以意大利的披萨饼最上面少了一层皮儿。

  用过了丰盛又冗长的午餐后,两家人亲切道别;接着,奉九笑着告诉随行的三对夫妇随意去逛他们感兴趣的地方,他们夫妻则打算带着孩子,还有宝瓶和几个侍卫,顺带去罗马旁边那个号称拥有世界上最小国土面积的国家——梵蒂冈看看。

  支长胜的太太读书不多,但一直是“形于色,言于表”,立刻表现出了她的欢喜,不象另两位太太还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高兴,她乐呵呵地和这两位矜持的太太一起道了谢,接着三位在来意大利的路上已建立起良好伙伴关系的女人,就一起挎着胳膊去逛街了,想采买点罗马的稀罕物;三位先生互相看看,只能摇了摇头——可以预见,女人的购物瘾一犯起来,男人都招架不住,好在同病相怜,他们只能联袂硬着头皮相陪了。

  梵蒂冈这个小国就在罗马西北角的高地上,今天是周日,正是教宗庇护十一世会在自己的住所——圣彼得教堂旁的使徒宫阳台上,向能容纳五十万人的圣彼得广场上的教徒布道的日子:这位天主教历史上的第二百五十七位教宗,于四年前与墨索里尼签订了协议,正式让梵蒂冈成为一个主权国家。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这个新兴国家与意大利有着天然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巨大的广场由二百多根多利安柱拱卫着,中央矗立着一座美轮美奂的方尖碑,据说是一千多年前的罗马暴君卡利古拉——绰号“小军靴”的那个一无是处的皇帝——不惜成本劳民伤财地从埃及运来的。

  宁铮用肩膀碰碰奉九,“跟华盛顿的那座很像。”

  奉九点头,“嗯,美国和欧洲毕竟算得上同宗同源,所以品味也差不多。”

  教皇面前摆着一个麦克风,旁边和楼下到处环绕着或头戴莫里安头盔、身穿银色铠甲,或一身橙蓝红色竖条裂纹传统服装的瑞士雇佣卫队;从世界各地来的信徒众多,汇聚成白茫茫的一片海洋,奉九目测至少有上万人,大多和教宗一样,穿着白色的衣裙或衬衫,大多数人心情激荡,眼含热泪,有的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把双手合拢,对着阳台上的教皇高举过头,以示五体投地的虔诚。

  非教徒的游客也有一些,宁铮一家甚至被让到很靠前的位置坐下。奉九无宗教信仰,但她看到眼前教徒的狂热,再次觉得中国自古至今,始终没能成为一个宗教国家,也就是说,没有政教合一,真是幸运。

  龙生和芽芽觉着新奇,两个孩子家教极好,从不会无缘无故地大喊大叫,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也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

  教宗布道从不会禁止非教徒聆听,正相反,他们相当欢迎。

  教皇的嗓音醇厚,有金属的质感,布道轻松随意,各种圣经片段信手拈来,再结合当今引发热议的社会形态,显得既亲民又富有感染力。

  奉九认真地听着,忽然察觉到有那么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正窥伺着她;心头一悚,她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快速地回头扫视了一眼,后面是一片长着黑色、金色、棕色、白色等各色头发的脑袋,奉九这一回头,有些不那么专心听布道的教众和游客的百无聊赖的目光可算有了可以歇脚的地方,于是齐刷刷地把眼睛盯到她脸上。

  得,奉九无功而返地回了头,但她知道有什么事儿不大对劲儿。

  大半个小时后,教宗尽职尽责地结束了布道,接着是全体教众起立唱圣歌。

  就在刚刚,奉九和宁铮的手里都被一位和气的黑衣神父塞了一本圣歌小册子,上面居然很贴心地写了至少五种语言,不过没有中文,但他好像很笃定:能从遥远的东方来到意大利的人,肯定至少会一种欧洲语言。

  广场中心安放的留声机播放着恢弘的管风琴曲,流淌出宏大的乐章,几万人一起合唱宗教歌曲,奉九他们不会唱,只是跟着站起来,一脸肃穆地聆听。

  她想起有一次跟宁铮去奉天的基督教青年会的普莱德牧师家里享用百乐餐,最后也是一起唱了一首《青年本是世界光》,倒也佩服西方宗教在传教方面形式的多种多样。

  没一会儿,身穿白色法衣、身披长至手肘的猩红色丝绒肩衣的教宗好像往他们这边看了看,又对旁边的红衣主教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位红衣主教立刻拨开身前聚集的教众,向他们走来。

  “请问,是来自中国的宁将军么?教皇有请。”他说的是英语,虽然不够标准,但宁铮和奉九都听明白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对于他们的到来,意大利的主流报纸上也做了报道,毕竟,古老的东方大国发生的事情,也属于全世界关注点之一。

  教宗与意大利总统墨索里尼交好,而天主教在中国教区也有众多信众,对于宁铮这位前中国第二号人物,他想结交,也不难理解。

  两人只好带着俩孩子上前去,已经七十四岁的庇护十一世头戴白色便帽,像个小白盘一样牢牢扣在后脑上,龙生和芽芽直勾勾地盯着这顶小帽子,纳闷着怎么就掉不下来,又看不到母亲给他们偶尔用的那种发夹子来固定。

  教宗为人和蔼又幽默,极富人格魅力,他弯腰逗了逗两个孩子,随后他们一起去了他的使徒宫住所,在他的客厅消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龙生和芽芽不受拘束地在里面四处看热闹,又被人带着去了那个有着著名的螺旋楼梯的图书馆里转了转,期间还用了点甜品,有意式杏仁脆饼、柠檬酱口味的提拉米苏和焦糖意式鲜奶冻。

  两个孩子补充了能量,越发精神头十足地上上下下绕着螺旋楼梯奔跑,这楼梯巨大高耸,很费腿力;几位年事已高的红衣主教跟着跑得气喘吁吁,还不忘叮嘱他们小心点;虽然明知这两个中国孩子根本听不懂意大利语,他们也没谁想到换一种语言可能就听懂了呢。跟在身后的宝瓶丫头和其他几位侍卫不禁抿嘴而笑。

  这边,教宗真诚地赞扬了宁铮当年在奉天时,给予因和美国总部失去联系而身处困境的基督教青年会提供了免费活动场所的义举,还有长年对他们日常工作的大力协助,云云。

  等到例行的寒暄、互相吹捧结束,大人们终于顺理成章地聊到了天主教在中国的发展现状和趋势——所有的宗教领袖,都很注重自己的宗教在世界上的传播,教众自然是越多越好;宁铮对基督教不反感,毕竟他遇到的在北方的基督教神职人员,大部分都是恪守本分,做了很多善事的;奉九差不多一样的态度。

  不过随着交谈的深入,奉九越发觉得,这位教宗,更像是一位成熟得体、优雅不凡、老谋深算的政客;看他今天主动邀请宁铮这位虽暂时下野,但未来谁说得准会不会再度掌权的潜在实力人物会谈,就说明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自己的宗教在中国继续发扬光大的机会。

  待两人带着孩子从使徒宫出来,并又一次婉拒了教皇一起用晚餐的邀约,与他握手告别后,奉九忽然汗毛倒竖,刚刚听布道时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可以确定,有人在盯他们的梢儿。

  好在马上要回去睡午觉,奉九保持着浑然不觉的样儿回到了宾馆,两个孩子已经睏了,睡了好一会儿,等起来时已是下午四点,他们复又出门找了一家搭着墨绿色凉棚、生意兴隆的路边咖啡馆,打算在罗马的艳阳下用个悠闲的下午茶。

  宁铮一撩眼皮儿,猛然看到奉九在用眼神向他示意,又往后努了努嘴,让他留神斜后方隔了四排座位那两个身穿乍眼的黑西装,戴着压得低低的礼帽的矮个子东方人,宁铮心里微叹——自己的太太,实在太敏锐了。

  “你也发现了?”

  “日本人?”奉九用口型示意——龙生已经懂了很多事情,奉九不想吓到他。

  宁铮微微点头。

  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日本特高课的:这群阴魂不散的宵小之辈,他们的总头目土肥原贤二总怕宁铮在旅欧期间与西方人有什么不必要的接触,再妨碍到他们继续侵略中国的大计,居然连宁铮这已经下野的旧统领也不放过,就这么又跟来了欧洲。

  宁铮让奉九放松,等到实在烦了,就耍了点小手段,让支长胜把他们引到了其他的地方,而实际上,他们一家已经坐上了火车,来到了欧洲文艺复兴的第二大中心——翡冷翠。

  在来到翡冷翠之前,宁铮主要的行程是参观意大利的军火厂、菲亚特汽车厂和中小学校、军校,整个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除了军火厂奉九实在不感兴趣,其他的地方,奉九基本都会带着孩子跟着去参观。

  这种日程其实也很消耗体力和精力,所以待到集中在大罗马地区的这些地方都参观完毕,他们离开罗马,住进了位于翡冷翠阿诺河旁的一幢私人别墅——这是人还在罗马的齐亚诺子爵的私人别墅,中国的好友来了,自然要出借给他们。

  宁铮和奉九婉拒了齐亚诺要带他们游览的提议,打算自己四处随便转转。

  自罗马开始,他们一行已经定下了规矩:除了与各界人士的正式会见,其他场合,那三对夫妻都可以自行安排活动,这下两厢都便宜。

  他们一家子第二天起来后,悠闲地带着孩子们在这座充满了文艺气息的美丽城市闲逛。宁铮手里拎着一架灰色 keystone 手提式摄像机,分量不轻,给太太和两个孩子、侍卫们录制一段一段的小电影。

  翡冷翠触目可见的,是深红的屋顶、带有彩色墙壁的房屋围成的狭窄街道,和覆着青绿色大理石的教堂顶,大概就是后者这特别的颜色,才启发徐志摩将英文名更接近“佛罗伦斯”的城市名字,翻译成这个美到极致的“翡冷翠”吧。

  这个意大利的文化中心到处都是美第奇这个一手发起和赞助了欧洲文艺复兴,保护了众多大艺术家的家族的痕迹;他们信步来到圣方广场,走了一圈儿后,随机选了一个小商铺进去,里面的货架被很多极富宗教故事色彩的上色照片、微缩复制的著名的小雕像塞得满满的,雕像倒称得上精巧细腻。

  奉九只对其中一个爱不释手,这是意大利新古典主义雕塑大师卡诺瓦的一座大理石雕像杰作,名字叫做《被爱神吻醒的普赛克》。

  一位身材修长、背长双翅、身背箭筒的英俊卷发少年,正弯腰搂住一位横躺在地上的神色懵懂的绝色少女,低头欲吻。

  爱神指的当然就是那个在中国也很有名的拿箭乱射的丘比特,见天儿瞎配对乱牵线的意大利月老,乱点鸳鸯谱的瞎眼红娘。

  在希腊神话中,丘比特则被叫做厄洛斯。

  奉九是知道这个神话故事的:丘比特遇到了自己的姻缘——人间绝色普赛克,运气倒好,成了一对儿;只不过小姑娘好奇心太重,终于在坏姐姐的怂恿下,未经允许偷偷用烛火窥视了他,到底破坏了规矩,不得不离开,后来她经过了重重考验,这才夫妻团圆。

  这座雕塑表现的,就是她又一次出于好奇,放出了地府里的僵死鬼,浑身僵硬地昏睡过去,丘比特找到了妻子,心里也早就原谅了她,刚刚把她吻醒。

  奉九看了丘比特的脸就“咦”了一声,觉得很是眼熟,她拿起小雕塑,放到宁铮脸边比比,抿嘴儿乐了。

  宁铮接过来看了看,奉九悄声在他耳边说:“挺像你的。”

  宁铮笑了,付了钱,用一个盒子装了,拉着太太出了商铺,外面龙生和芽芽正在玩儿“脸对脸绷住不笑谁就赢”的游戏,都抱着胳膊板着脸儿虎视眈眈着对方,两只鼻尖都顶上了;一旁宝瓶丫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时不时做个鬼脸逗引;俩孩子经验丰富,不动如松。

  奉九看了看,走到一旁的“gelato”店买了两个铺满了坚果的意大利冰淇淋,往俩孩子眼前那么一凑:就见四颗黑亮的眼珠立刻都滚了过来,要没眼框拦着,都能掉地上;又憋了一会儿,他俩忽然默契地咭咭一笑,大喊着“不玩儿了!”,从奉九手里夺走了冰淇淋,一边喊着“谢谢妈妈!”一边坐到摆在人行道上的铁椅子上吃起来。

第95章 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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