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回荡

  时间已经很晚了,龙生和芽芽早已入睡,夫妻俩收拾完毕,正打算就寝,忽然支长胜进来报告:宋文成来访。

  宁铮一听之下,面露喜色,奉九知道,他大概觉得这位江先生的特使能带来让他高兴的好消息。

  奉九也跟着出去见了一面:这位宋先生气质奇特——既有中国的温文尔雅,又有西方的虎虎生气,曾被一位英国老爵士评价为“世所罕见”,是亲美的宋氏家族的重要成员,比起宋氏姐妹中大姐的丈夫孔庸之,更受江先生信赖;他很早就追随妹夫,主管行政、财政、外交等事物,也因此被多方势力刺杀过多次,惊险至极,本人有点理想主义。奉九对他的印象一向还不错。

  不过宋文成的神色非常不对,强压着一脸恼怒与奉九寒暄,奉九与他打过招呼后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宁铮与之彻夜长谈,奉九撑不住睡去了;宋文成在黎明时分离开了他们的旅馆——他不得不按原计划去参加国联在巴黎举办的国际经济会议。

  支长胜偷偷告诉早起的奉九说,宋先生一脸歉然兼黯然地上车走了,而三少则是双手插兜目送友人离去,沉默不语,然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时间尚早,餐厅还没有正式营业,奉九去了旅馆后厨,亲自给宁铮端来了满满一托盘的传统德式早餐——有热茶、黑麦和八字扭结碱水面包、煮鸡蛋、草莓果酱、纽伦堡煎香肠和看起来有点吓人的巴伐利亚蓝纹奶酪。奉九伸手,用了点力气,把他紧紧环胸的双臂拉下来,哄着他吃了早餐。

  奉九一边给他往面包里加各种配料,一边随口问着,于是她知道了宋文成在美国顺利获得棉麦借款后高高兴兴回国复命,这才发现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在大姐夫的把持下,政府财政变得越来越糟糕;而辛辛苦苦借来的要发展西北经济的专款,又要被江先生理直气壮地全部拿去“剿共”——在这个问题上,宋文成与宁铮看法一致,均认为外侮比内敌重要得多,抗日比消灭异己来得紧迫。

  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对江先生表达了不满,而江先生叶毫不让步,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宋文成当场表达了参加完巴黎的国联国际会议后,会立刻回国请辞一切职务的打算,江先生也顺水推舟马上接受了他的口头辞呈;至于宁铮回国一事,宋文成说,江先生根本没有点头的意思。

  他忿忿地说,我这个妹夫就是这样,用到你了,恨不得把你打板供起来;用不到了,一脚踢开,无情无义。我宋文成不是他的一条狗,你宁铮更不是。

  奉九无言以对,只能一遍遍地摩挲着越说越生气的宁铮宽阔的后背,终于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用唇抵着他激烈跳动的颈动脉,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你昨晚没回卧室,我都没睡好;我们再去睡会好不好?今天不走了,少妇峰就在那里,又跑不掉。”

  他们早就说好了,要去瑞士最著名的少妇峰看看——彼时,以“少妇峰”闻名于中国的阿尔卑斯山脉在瑞士境内的这座山峰,谁能想得到几十年后,又被改名为“少女峰”了呢,女性的婚后婚前?难说哪种更吸引游客,还真是滑稽。

  宁铮早在她偎过来时就搂紧了她,听到这话,终于将她抱起回了卧室,夫妻俩一上午都没再出来;没一会儿,睡得饱饱的想跑进来跟父母捣蛋的芽芽也被支长胜夫妇和宝瓶带着,旁边自然跟着她的来来哥,接着昨天去看纳粹党代会的其他表演节目,以消耗掉小丫头的旺盛精力。

  两天后,瑞士少妇峰脚下——他们是坐了二十年前开通的齿轨铁路上的登山小火车上来的,山峰得名是因其如同安分守己的贞静少妇一般,终年隐藏于云雾与冰雪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奉九偷偷跟宁铮说,“这位少妇是不是因为嫌自己丑才这么羞答答呢?”奉九想着,要是个丑的,捂着盖着,然后突然一揭盖头,吓人一跳,也是好玩,专治人类对神秘女子偏向于抱有一厢情愿美化的想法。

  “嗯,有可能是无盐女之类的。”宁铮附和着太太。

  奉九却又抬杠,“‘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宁子,您着相了。”

  宁铮哭笑不得,“宁唐子,正话反话您全包了,不地道吧?”

  他们花了足足五十分钟,路上还在老台勃鲁和小夏代格换了两次带不同齿轮和钩子的爬山电车,经过了一段长达七千多米的穿山隧道才能到达少妇峰前头。

  在漆黑一片里,龙生担心芽芽会害怕,早早地把她的小手握到了自己手里;宁铮摸过去,发现闺女的手已被龙生握住了,不免一笑,放心地双手包住了奉九柔腻的小手。

  奉九趁此功夫,给他们讲了讲连夜啃来的有关修建这条齿轨铁路的轶事,毫无疑问,花费了十四年才修成的这处高山工程,是人类史的杰作。火车到了地方,此地海拔已达三千多米,离少妇峰顶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带着俩孩子,生怕再登高会犯山晕症,所以就没象其他游客一样继续登顶。

  远远望去,少妇峰秀拔脱俗,超然云外。下了小火车,在有着粗大拱门般的窗洞看廊向上细细看,少妇峰云遮烟笼,雪雾漫空;而山腰往下,则是郁郁葱葱,一派景明夏深,两种不同季节的奇景共存于一山之上,瑞士果然格外受造物主的垂青。

  他们还看到了闪闪发光如同一串晶莹珠链的壮丽的阿莱奇冰河,更远处则是黑压压一片的德国条顿森林。

  宁铮觉得没爬山不甘心,于是第二天一早,一家四口又从南坡开始,宁铮用宽宽的绑带缚住芽芽背在背上,奉九拉着龙生,全家都是穿着轻便的衣服,艰难地爬了一千多米,歇了几歇,终于到达了半山腰的格林德瓦德小镇。大家都呼呼喘着气,只有芽芽气定神闲,不忘翻着自己胸前的小挂包,一会儿就有眼色地给一人嘴里塞一块孟特罗出产的果子可可糖补充体力。到了地方,还知道一本正经地感谢累出一身汗的爸爸,又掏出自己的棉纱小手帕认真地给爸爸抹汗。

  他们一家就这么坐下来,四下里静得狠了,连随处可见挂在悬崖上的瀑布也是静悄悄的;两个年幼的孩子也受到了这份难得的安谧的感染,不出声地俯瞰着山下因着夏季而显得深绿的草地,从瀑布流下来汇成泛着白沫的溪流,依山而建窄窄的小路上有飞驰而过的马车,稀稀落落的几幢原木色农舍,草地上色彩浓丽的丛丛野花,像极了奉九刚嫁过来过十八岁生日时,他们去棋盘山骑马那次的景致。

  他们的故乡……

  宁铮看了看奉九,正好看到奉九望着他,一切都无需赘言。

  宁铮转头对龙生说,“干爹想喊一嗓子,你要不要也喊喊?”

  “好哇!喊什么?”龙生很感兴趣,芽芽则感觉诧异地皱起了小眉头,爸爸和哥哥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居然不想带她宁雁乔?

  宁铮一笑,觉得应该先给干儿子打个样儿,他霍然起身,张嘴就来,“妈了个巴子的小日本儿!”

  宁铮平日里在运动上从未懈怠过,即使这一阵子总在火车上,也不忘因陋就简地坚持伏地挺身,还总拉着侍卫和龙生他们一起,以前在察哈尔剿匪被冻伤的肺部旧伤早好了,肺活量惊人,气从丹田而出,带着嘶吼,声如裂帛。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

  “……?!”奉九听了,抬头讶异又不赞同地看着宁铮。

  宁铮头一次挑衅地回望她,眼白微微见红。

  奉九苦笑了一下,对正仰头看她,一向都特把她的意见当回事儿的龙生说:“跟着干爹喊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龙生高兴了,扯了扯宁铮的手,宁铮笑了,他们一起又对着群山喊了起来:“妈了个巴子的小日本儿!”连喊了几遍,成年男性激越的呼喊夹杂着小小少年清脆的童声,听起来异常的和谐,不知不觉就让人感受到了一种传承和延续。

  半山腰向下和缓的草坡上有正在放牧的瑞士农人,好像听到了什么,惊讶地抬头向上望着,奉九隐隐约约听到了他身边棕白花的奶牛脖子上的牛铃在清灵灵地作响。

  连喊了几嗓子,宁铮和龙生都有些微喘,不过还是相视而笑,眼里光芒大盛,显见得很是过瘾。

  奉九也跟着笑了,因为她听出了这声音中宣泄的愤懑和痛快,这就好嘛。

  她刚刚非常及时地捂住了一张小鸟嘴儿,属于那个一直尖着眼睛察言观色,兴头头不请自来,打算加入爹爹和来来哥的队伍一起骂脏话的小丫头。

  奉九把闺女搂进怀里,“乖芽芽,咱这回不能跟着喊——有些事儿啊,男孩子能做,可女孩子不能做;当然,还有些事儿呢,女孩子能做,男孩子不能做……对,是不公平,可这世界上哪有‘公平’二字?都是骗人的……”

  要是直到现在,饱受东西方教育多年,同时又有强大思辨能力的奉九还相信“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把西方这个最具煽动性和蒙骗性的口号灌输给女儿,那可真真是白活了——中国受列强欺侮这么多年,难道中国人曾欠了他们一分一厘?不过是“落后就要挨打”罢了。

  想让西方人平等地对待中国人,首要条件是他们得把中国人当成同一物种的“人”来看待;然而,“高明”如爱因斯坦那样的西方人,也认为中国大众都是麻木肮脏的“类畜民族,非人类”的,这样的西方人才是绝大多数,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个人如此,国与国之间,亦如是。

  爬了山,发泄了因宋文成来访而郁积的情绪,宁铮看起来愉悦多了。

  他们下了山,换了一次火车,又坐上了开往巴黎的东方快车。宁铮看着奉九拿出几不离身的小金算盘,正在教龙生打算盘的技法,顺便教算术,芽芽在一旁围观。

  龙生很聪慧,教了两遍口诀都记住了。奉九又让龙生做了几道多位数四则运算题,芽芽眼睛一直紧盯着看,一声不吱,也没像以往有的时候那样跟着捣乱。奉九觉得她还是太小,所以压根没想教她。

  上完了算术,奉九又拿出一本自己翻译自法文版《苦儿流浪记》的译稿:她每天一大早或晚上都会找空儿在一架新买的越生产越小巧的打字机上翻译个二十几页,装订成册,临睡前给孩子们讲上一会儿。

  奉九给孩子讲故事是经过筛选的,像那种《格林童话》里的“灰姑娘”、“小美人鱼”、“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那种故事,奉九从不喜欢,只是给龙生和芽芽讲过一遍,同时也告诉他们,这些故事里的女主角,不是等着别人来救,就是靠牺牲亲人和自己去救别人,这样实不可取;让奉九惊喜的是,芽芽能举一反三地批评小美人鱼只想着自己喜欢的王子,而把姐姐们和父亲忘在脑后;奉九赞许地点点她的大脑门。

  《苦儿流浪记》讲述的是一个被恶毒的亲戚从小偷走并抛弃的贵族苦孩子,经历了重重磨难,终于又找回了自己亲人的故事。在这个漫长的艰辛过程中,仍能保持着善良高贵的天性;而那些曾无私帮助过他的同样苦命的人们,除了他悲惨死去的“师父”,也都与他一起,最终得到了圆满的幸福。

  它的中译本在国内早已发行过,但对内容压缩得太厉害——连译者自己都承认五十几万字只剩了几万;奉九当时在国内看了缩写本就已感动莫名,此次更是在小镇上的书店里发现了原版,由此才意识到,很多省略掉的细节非常可惜,所以就想着干脆趁此机会出个全译本。

  每当她开口读这个故事,两个孩子总是会立刻安静下来,认真聆听。宁铮也跟着听得来神;不过奉九很有经验,每次给孩子讲故事前都事先说好今晚读多少页,要不然那可是没完没了了。

  今晚已念了二十页,奉九笑着坚拒了两个小家伙面带恳求的脸,挨个亲了亲,又抱了抱穿着一身纯白睡衣,像两个小天使一样馨香的小身子,道了晚安。

  第二天上午顺利到达了巴黎,法国总统勒布伦派出航空部长柯本及海军大臣雷格迎接,陪同接站的还有中国驻法大使梁维钧和王蕙兰夫妻。

  自婚后曾借了他们家北戴河别墅度假开始,奉九与“爪哇糖王”之女王蕙兰始有交往,直至节日也算是老熟人了。宁铮与梁维钧更是交情匪浅——“九一八”前梁维钧对东北和国际形势的解读,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宁铮的判断力,当然,现在看来是负面的。不过宁铮从来不是委过之人。

  宁铮一家进入了充斥着奢华的水晶灯和珍贵壁画、壁毯的凡尔赛宫,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六十出头、工程师出身的勒布伦及其主要内阁成员会晤,又一起用了午餐。

  午宴期间,觉得无聊的芽芽偷偷钻进餐桌底下,身上搭着雪白的桌布,又淘气地露出头来的俏皮模样,被进入总统府进行新闻报道的记者拍下来,第二天一早就跟父母一起登上了法国《费加罗报》、《鸭鸣报》和《回声报》的社会版头条,这个美丽尊贵的东方小女孩儿由此轰动一时。

  盛情难却下,宁铮一家及随从还是放弃了早就定好的旅馆,下榻于大使馆。奉九早听说这座大使馆曾经残破不堪,但梁夫人毫不吝啬地拿出大笔金钱,用她高超的品味完美地修葺了这座使馆,使之一跃成为全巴黎最豪华、最受欢迎的驻外使馆。

  梁维钧夫妇请了很多宁铮的旧识一起来给他接风洗尘,有与宁军有大笔军火交易的大军火商小包克书、前驻北平大使克里巴等人。晚宴极尽奢华,宾主尽欢,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奉九看得出,梁夫人非常享受大家对她操持的晚宴的各种赞美,而梁先生的态度很是奇怪,又得意又烦恼。

  奉九对于梁先生没怎么间断过的风流韵事时有耳闻,有时甚至不顾体面地与女下属有所牵扯。奉九曾很认真地想过,如果她是梁夫人,还会这么兢兢业业地为支持丈夫事业而拿出大笔资金么?怎么想怎么都是不可能。

  晚宴后半段是舞会时间,梁夫人看了很明显有心事,欲言又止的奉九一眼,掸了掸手上的烟灰,拉着她坐到一个角落里,直言不讳地问:“Audrey,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明知道他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还这么维护着他的体面?”

  奉九不好意思地笑了,平日里她不会这么藏不住情绪的:王蕙兰从不掩饰对奉九的欣赏和喜爱,晚宴前特意替她装扮,给她梳了繁复的羽扇髻,又拿出一件早已按奉九尺码做好的精致绝伦的枣红色织锦缎旗袍给她穿上,上面绣着中式秀丽的飞檐斗拱和嬉戏的总角童子,因奉九一直在旅途上,首饰带得极少,所以她又给奉九戴上了自己标志性的双翡翠镯子——说实话奉九真的不大欣赏这种由王女士才风行起来的双手镯时尚,不过人家一番好意,奉九还是听从了;王女士自己则选了一件低调的烟灰色方领背心式晚礼服,额上照样戴了一条印花发带——虽说以奉九的眼光看来颇有点像宁老夫人戴的抹额,不知不觉就增了年纪——极有眼色地不抢宁太太的风头,虽然她也知道奉九根本不在意。

  奉九对梁夫人奢华的生活品味大部分是认同的,不过更赞赏的,是她作为印尼华侨对母国的热爱,所以将心换心地觉得,她不应该遭受这些。

  “达令你知道么?”王蕙兰深吸了口烟,又轻轻巧巧地吐出来,“当初我和他在伦敦第一次约会时,坐的是挂着外交牌照的汽车;去看戏,有专门的大使包厢。”

  哦,然后呢?奉九很不懂,这有什么要紧么?

  王蕙兰笑了,“你出身清贵,又备受宁先生宠爱,根本不在乎这一切;但我不一样,我家穷的只剩下钱了;这种特权和荣耀,我父亲一辈子也办不到。”

  奉九在听到她毫无顾忌地说出有关宁铮的时候略忸怩了一下,王蕙兰轻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替我不值,但不管如何,别人都得尊称我一声‘马丹’!”

  “马丹”,”Madame”的译音,法文意为“高贵的夫人”,王蕙兰想起了送得起三岁的自己八十克拉美钻的母亲,即使穷其一生,也无资格被称呼哪怕一声……她原本平平无奇的细长脸庞一下子涨得通红,高傲自得和愤怒隐忍,同时表露无疑。

  求仁得仁,这就是她甘愿做这个撑起了民国外交半边天的男人太太的原因了吧,即使这个男人已经结过两次婚了,前头还有两个孩子。

  晚宴结束后,与梁氏夫妇一起送走了客人,奉九与宁铮想去塞纳河边走走,王蕙兰知道他们夫妇想自己静一静,于是和丈夫一起道过晚安后就转身回去了;龙生和芽芽早就在大使馆楼上的客房里睡了。

  他们刚走到了没几步,迎头遇到一个准备夜晚收工的马车夫闲闲地坐在座位上,拿出烟斗正要抽烟,一眼看到了奉九,他像是受了惊,蓦地跳下来,手足无措地把头上的帽子抓到手里,又深深鞠了一个躬,眼神痴迷地落在奉九身上,嘴里叽里咕噜地叹息着一句什么。

  宁铮听不懂法文,只看到奉九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抬手半捂住脸,冲着马车夫微微一笑,就快速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宁铮不乐意了,这个法国男人说了什么?此时只恨没让法语秘书作陪,后面跟着的都是侍卫。

  奉九拒绝作答,宁铮不满地回头瞪向那个马车夫,而那个人早忘了自己要干嘛,还是立于原地,痴痴望着奉九袅娜的背影,宁铮故意落在太太身后,挡了个严实。

  过了几天,夫妻俩参观了位于王政广场东南角的雨果故居:红白相间的砖墙,黑色屋顶,斜面高书桌,一个墙壁上镶满了中国瓷器、在作家眼里颇有中国风格的房间,用过的鹅毛笔、走过的楼梯,满头银发、穿着绿丝绒大礼服、打着富丽亚白绸领带的老年雨果画像……这都是奉九想看的。

  奉九最看重的文学作品,就是雨果于流放盖纳西海岛期间完成的那本《海上劳工》了——因为在这本小说里,雨果抛弃了大师们都喜欢的长篇累牍的说教,而是直面人心和人性,既坦白,又浪漫;除了膜拜雨果如狂风暴雨般的激情和厚重的文化底蕴,她更爱的,是八国联军野蛮焚烧圆明园时,作为一位在世界上有巨大影响力的文学巨匠的仗义执言。

  不过也是在这里,奉九才知道,即使已经八十多岁的文学泰斗,居然还有心思抛下相伴大半生的忠实伴侣尤丽叶,从临去世前居住的克利希街二十一号,颤巍巍地追赶“巴提尼奥-植物园”线路的公共马车,或“明星广场-御座广场”的电车,去找年纪是他四分之一的小情人布兰丝或玛丽?梅赛幽会,此等异乎寻常的旺盛精力,不免令人咋舌;宁铮一看,坏笑着在奉九耳边低语一番,奉九气得要死,这个坏东西想得还挺远,看看四下无人,跺了几下他的脚出气。

  宁铮顺势抱住她,这几天里不知第多少次地缠着奉九盘问,那个塞纳河边的马车夫到底说了什么。也许是这屋子里充盈着的幽雅浪漫感染了她,奉九终于不再羞涩,踮起脚尖儿把嘴巴覆在宁铮耳边,故意呵出热气烫着他,弄得他心里丝丝痒痒的,清甜的嗓音喁喁细语,“他说,‘夫人,您的眼睛点燃了我的烟斗……’”

  时至今日,奉九听过不知多少以各种语言说出来的有关她容貌和气质的恭维话,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早已波澜不惊;但塞纳河畔的马车夫那句毫无雕饰的生动赞美,还是让挑剔的她耳目一新,胜过所有刻意写就的华丽颂歌。

  宁铮听了先是放心一笑,心有戚戚焉地吻住近在眼前的鲜红唇瓣,紧接着脸一绷,只觉得这法国跟意大利似的,也不便久留。

第100章 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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