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曲阑深处(下)

  两人只能把包不屈的事情暂且放下,一同回到宁铮的卧室,奉九自顾自地走过去打开一个行李,宁铮刚想张嘴说什么,奉九及时地说:“过来帮忙,把留声机放好。”又拿出一叠唱片,“就是这些,你听吧,我去洗澡。”

  她又取了睡衣和浴巾,翩然进了相邻的浴室,留下宁铮不知所措。

  宁铮稳稳神,听话地把留声机安置好,顺手拿起一张唱片,上面写着“民国二十七年,孩子们”,将唱针放好,几乎同时,处于不同年龄的大大小小的孩童的声音倾泻了出来,“

  “爸爸爸爸!坦步尔,跟爸爸说话!”宁铮的眼角立刻湿润了,这是他的心头肉,他的芽芽小乖乖的声音,几乎跟小时候一样的清甜透亮,像极了她的母亲。

  “爸爸好,我是坦步尔,三岁了……”这怯怯的小桑门,就是他生性羞涩的二子了,离开时,他还说不成句。

  “没啦这就?嗐,安安,安安来两句!”活泼泼的芽芽又发话了。

  “……哼——”里面一个不屑的小奶声传来,宁铮乐了,看来,还有不服芽芽大姐的。

  “啊呀个破孩子……等着!来来哥,该你啦。”芽芽顾忌着在爸爸面前的形像,估计是暂时忍了,又催促着。

  “干爹好,您放心,我们都很好,在这呆得自在快活,也都,很想您。”宁铮呆住了,这是他的好兄弟,亦兄亦父又为了他而死的吉松龄的唯一骨血的声音。

  “爹爹,您都听到了吧,我们都好,所以,您就安心地让妈妈陪着您吧,我们这,人一大堆呢,有姥爷、秋姨、大舅大舅妈、萝莉姨……”

  宁铮可以想见他闺女此时的神情,肯定是微拢着小眉头,扳起小手指一个个地数着她身边那些亲人……

  奉九正泡在木桶里,这里的生活条件普通,没有莲蓬头,幸好还有热水,所以她放水泡澡。

  进了浴桶好一会儿待要出来,她才想起来,浴巾离得远了,空气冰凉,她正伸出手去够,一只修长的手已抢先拿起搁在浴桶边架子上的雪白浴巾,展开对着她。

  浴巾下角绣着她的字,正是他们用了多年的葡萄牙“特蕾莎”牌海岛棉浴巾,公司早已熟悉这家中国客户,绣汉字行书字体的名字对于他们而言早已驾轻就熟,除了最开始的“鹿微”,后来还陆陆续续添加了“瑞卿”、“芽”、“坦”这样的名字。

  隔着氤氲的水汽,一对前夫妇相对而望,奉九双臂环胸:即使做了多年夫妻,她还是不习惯这样裸身示人,即使面前的就是她的丈夫。

  宁铮笑了,抖了抖手,催促她快点,奉九只好站起身,露出一身的鲸脂乳膏,瞬间宁铮的眼睛如被点燃了一般,亮得怕人,但很快抑制住了——事已至此,重温鸳梦不可避免,但,他可不想在这么不像样的地方。

  宁铮先用浴巾细细地擦拭她的长发,再把她纤秾适度的身子一裹,奉九只觉身子一轻,被他抱起送到了床上。宁铮又返身进了浴室,就着太太这一桶水再冲冲。

  奉九面向窗户,耳听着浴室里的响动,撩水声重重的,很急切,她把被子蒙在头上,偷偷笑了起来。

  身边床铺下陷,宁铮已躺在她身边,他轻轻扳过身边散发着檀香气的身子,两年未见的夫妻俩再次裸裎相对,都有点羞郝。奉九凝视着他的眼眸,这双原本如星子般的双眸,在岁月不断的打磨下,早已沉静如海,而现在,那里又燃起了两簇小火苗,正渐渐被撩拨成冲天大火。

  到底是宁铮欺上来,伸手搂住她,一双手因强自压抑而微微发抖,低头找寻她的唇,原本轻浅的喘息也变得热烈起来。

  宁铮忽然强行停住,额角青筋暴起,一遍遍抚着她的肌肤,眼里带着询问,他刚想问出声,就被奉九迎上去咬住了双唇,辗转吮吻好一会儿,才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我要……”

  这又娇又媚的心上人,叫他怎么抵挡得住?

  对于宁铮而言,唐奉九就是王羲之的字,石涛的画儿,柴世宗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绝世钧瓷。

  世上名花千千万,她才是能入他眼,入他心的唯一的那一朵。

  两具渴切着对方的身躯严丝合缝完美契合的瞬间,就好像两个注定纠缠于前世今生的灵魂相通,他们不知疲倦贪婪地索要着,又慷慨地给予着。宁铮心里一遍遍地说:是了,就是如此,不是你,我就不要;只有你,才能让我如此满足,如此激狂。

  奉九认床,半夜悠悠转醒,才发现宁铮眼也不眨地凝着她,眼里满是红血丝,大概昨夜睡了不多会儿就又醒了过来。

  奉九眨眨眼,宁铮用指尖触了触她蝴蝶般急速扑闪的睫毛,忽又俯上去,对着她眨动自己不遑多让的浓密睫毛,奉九的眼皮上立时麻麻痒痒,从来最不耐一个“痒”字的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宁铮也跟着笑了起来,顺手拿过床头的保温杯,喂她喝了几口温水,接着自己也润了嗓子,奉九忽然傻傻地问了句,“瑞卿,我们这样,是不是阿拉上海人说的‘轧姘头’啊?”

  宁铮差点没呛死,他瞪着她,奉九往被子里缩了缩,“要不,叫‘姘居’?”

  宁铮忽然觉得奉九这个大女儿需要好好教育教育了,“胡说。我们本来就是夫妻,你看你这次回来,谁敢拦你?”

  “不对,当时可是登了报的……你可好,生怕有人不知道似的,连登了十几家。”奉九气哼哼地用力咬了唇,很苦恼的样子,借着地灯看,血色上涌,红唇诱人。

  宁铮眸光一黯,俯身上前用唇把她咬着的唇吸出来,一个忍不住地用力吮了吮,“这还不容易?再登报发个复婚启事不就结了,我让刘丙岸天亮就去办。再说了,婚书一本也没撕,都在呢,合法婚姻,板上钉钉。”

  奉九满意了,“行吧,那我们现在这样,就先叫‘苟且’吧。”

  宁铮差点没气死,刚想再教育太太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忽听身边的佳人绵绵道:“瑞卿,我还想跟你‘苟且’一回……”

  ……好像也没那么难听了,他乐不得地从命。天色依然晦暗,足以让人心安理得地续写爱之书,此书名为《缠绵入骨》,归类于“两情缱绻”,读起来,自是长乐未央。

  天色终于见亮,又过了好一会儿,宁铮才轻声问道:“九儿,生安安时,很疼么?”

  奉九生坦步尔时,很是顺利,但没成想生安安时费了点劲儿,但也比头胎时强,于是老老实实地说:“还行,比生芽芽时好些。”

  宁铮又摸摸她的耳垂儿,“喂奶、断奶时呢?”

  芽芽给坦步尔喂奶、断奶的过程都很顺利,但安安,的确是最费劲的,比芽芽还费力,她脑子里转了转,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接着说实话?

  有人说好女人就是要让丈夫没有后顾之忧,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自己扛着。这话不对——

  人性其实很是奇特,如果一个人什么都能干,那一方面的确会得到广泛的尊重,但另一方面却是没人会珍惜你,反而越来越加码,反正“能干、扛造”的名声是打出去了。

  女人更是如此,太能干太隐忍,男人往往会把她当作一个粗瓷大碗,而不是需要精心呵护的汝窑茶碗。有很多女人搞错了方向,一味地能干,生生把自己这个“细瓷器”磨成丈夫“用着揪心,搁着放心,看着恶心”的“三心女人”,相当可悲。

  所以,不要跟人性作对。

  奉九想得明白,于是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一靠,嘤嘤道:“可难受了,你看你多重要,就因为你不在,这回遭老罪了哼唧……”

  宁铮哑然失笑,又心疼地把她忘怀里揉,“九儿受苦了,都是我的错。”

  “对,你要弥补。”奉九打蛇随棍上地说。

  “怎么才好?”宁铮认真地问。

  “唔……让我拿你练练剪头发?”

  宁铮看奉九冥思苦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办法,觉得好笑,自然应了。

  奉九是看到宁铮头发已经长过了耳朵,才想着要给他理发。她觉着,女子的头发可能不好打理,男人的应该很简单,无外乎剪短、打薄,齐活儿。

  宁铮的确很懒得理发,或者是,就这两年,他做什么都懒洋洋地提不起劲儿来。现在自然不一样了。

  宁铮又问道:“我看安安长得既不像你,又不像我。”

  奉九感叹道:“谁说不是呢?像我大哥——白忙活了。”

  宁铮大笑,“像大舅哥有什么不好?他也是眉目清秀。”

  奉九厚颜道:“没有你我好看。”

  宁铮又是一阵大笑,点点她的鼻头,“这可真是我的九儿回来了,这么自卖自夸的话都说出来了。”

  奉九筋筋鼻子,“还不是你这个师父教得好。”

  宁铮喃喃道:“我还有秘而不传的招法,想不想学?”

  奉九脸一红,也不答话,只是钻进被子里去。宁铮轻笑着,跟着钻了进去……

  早早起来观察形势正站在二楼卧室外的刘丙岸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听到了副座的两声大笑,这可是他自两年前上任以来的头一遭,惊讶后就是惊喜,他又暗暗地往后退着出了楼,走到几百米开外的雪窦寺。

  此时恰逢寒冬,空气清冽,呵气成霜,不过他的情绪一点没受影响,倒背着手,一板一眼地踱着方步。

  早起的队副赵建林一见觉得稀奇,打趣道:“队座,昨晚是副座重做新郎,可现在我怎么觉着倒像是您也重入了洞房呢?”

  “不得胡言,小心祸从口出。”刘丙岸心情好,随意训了两句,自己倒是连小曲儿都哼上了。队副暗想,这位宁夫人挺有威力,看看,连对人严苛一向有“德国人”之称的老古板都乐成这样了。

  天色大亮,奉九忍着疲惫起来,和宁铮一起,把几个大箱子里的香皂、手电筒、美国糖果、皮带、皮手套之类的东西拿给刘丙岸,让他分给手下,特务和宪兵们觉得宁夫人很尊重他们,刘丙岸也更高兴了。

  吃完早饭,履行诺言的时候也到了。

  ……等奉九东一剪子,西一推子的,到底把宁铮原本发量相当不少的头发剪出完全不亚于芽芽给她自己剪的鸡窝头效果时,奉九变得木呆呆的,宁铮倒是一脸“我早料到”的笃定,忍着笑,干脆让奉九擎着镜子,自己拿过推子,很顺利地自己动手理了一个板寸头。

  这是宁铮第一次留这样的发式,特别考验脸型和长相。他五官生得好,所以立时展露出纯男性的英武硬朗之气,奉九看得镜子里的他,入迷了,虽然宁铮也有点怀疑她是故意的,好让自己忽视她手艺太差没法交差的事实。

  宁铮本落落大方任她看,只是这时间未免长了点,宁铮在奉九面前,很容易害羞,于是凶狠狠地转头问:“这么好看?”

  “嗯嗯,好看得紧。”奉九眼睛放光,坦坦荡荡地承认,连连点头,再一看,宁铮连耳朵都红了。

  到了午睡时间,她又将他按在客厅不动,自己跑回卧室拿了相机回来给他连拍了几张照片,说是要给美国寄过去,宁铮一听,立刻走过来抱住了奉九,沉沉地在她耳边说:“打算呆多久?孩子们还等着你呢。”

  奉九一听不干了,胡搅蛮缠地说一定是他嫌弃自己了,想把自己扔回去,好再找个新的;别以为自己不知道,杨四都逡巡几回了,像个偷腥的猫儿准备钻空子呢。

  这一顿插科打诨倒把宁铮闹得忘了原来的想法,到底被她逼着发了誓,再不主动提这个茬儿,奉九这才心满意足地缩进他怀里,两人又一起蜷在客厅的沙发上,奉九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昨夜委实累着了。

  宁铮笑着叹气,到底还是亲在她的脑门儿上,搂着怀里失而复得的珍宝进入了梦乡。

  几天功夫,宁铮已带着奉九走遍了雪窦山的角角落落,夫妻俩镇日里喁喁细语,谈论着他们的四个宝贝的各种趣事,再把奉九带来的一大本在美国生活的照片一张张看过去,宁铮看着球场上轻灵如跃动的小鹿的芽芽,又听奉九说已有麻省理工的教授找上门,要亲自教导芽芽研究拓扑学,因为芽芽曾在尝试解决“歌尼斯堡七桥问题”上显示出了惊人的天赋。宁铮一听之下自豪得不得了,复又伤感得不得了,奉九温言软语地安慰着,鼓励着,夫妻俩复又抱在一起。

第114章 曲阑深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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