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二十三

  奉九果然在这里,正扒拉着自己的小金算盘,一会又握着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泰山照旧趴在离她一尺左右的地方打着小呼噜,连宁铮进来都没醒。

  其实她正计算着恩德堂院下一期工程应该投入哪些资金——包不屈的一万银元早到账了,没想到倒是自己和包兄出了大头儿,投入最多。

  今年过年,堂院里衣食丰足,奉九还不忘从父亲那儿敲来一笔钱,买了一架钢琴和很多体育器材,孩子们都说自己过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好的年,奉九想想他们稚气可爱的小脸上的欢颜又笑了,一个个才多大呢,还“有生之年”。

  家里二嫂颜乐龄钢琴弹得很好,从这以后经常带自己的两个孩子去堂院给孩子们伴奏教他们唱歌。

  她早就可以准确分辨宁铮的脚步声,也不抬头直接打招呼:“你回来啦?”

  宁铮“嗯”了一声走过去,站在桌旁看她算账,好半天没吱声。

  奉九把账又拢了一遍,确认没错,这才拉开抽屉把账本和小算盘锁进去,把钥匙塞到一个常用的丝质小手包里,顺便挂到身上正穿着的豆青色霞光缎夹袄腰侧的一个盘扣上。

  这一套动作称得上行云流水,宁铮伸出去的手停了一下,又收了回来:本想接过账本看看账的,没想到奉九这么利索就收起来了。

  她这才注意到宁铮的手,抬头冲他一笑:“不用麻烦你了,我现在已经上手了,如果有什么难事儿,我再找你求助。”

  宁铮深深注视着奉九,奉九也坦然地回望着他,等他说话。

  宁铮清了清嗓子:“九儿,今天下午我奶娘……”

  “哦,没关系的,我一点也不生气。”

  宁铮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走过去把奉九抱起,自己坐在她的圈椅上,又把她放在自己膝上,奉九稳稳当当地坐着,也不象以前那样挣扎了。

  宁铮脸上见了笑,“你说的……是真心话么?”

  “唔?”奉九对于自己跟刘奶娘说了什么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不值当费脑子记住,还不如她身上那件“十六镶”给人印象深刻。

  “你说,如果我纳小,你就要……”

  “哦这个啊……”奉九一笑,“我那是逗她呢,看她老人家来势汹汹的,一口一个‘既然是女人家’,我就胡乱说了几句,你别当真。”

  宁铮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怎么,就是说,我纳小你也不反对了?”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冰冷——成亲也有大半年了,难道都是白费功夫么?

  奉九敏锐地觉察到了。

  她狡猾地辩解道:“可我都说了啊,留学回来的新青年,哪个会纳妾呢,就算我同意,您也丢不起那人啊。”

  宁铮原本变得冰凉的心,听了这话,不争气地又缓回来点温度,脸上也随之透出几丝喜色:“自然,这个自然,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儿。”

  奉九咭咭一笑,试着从他身上挣脱下去,她认为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可宁铮还是手往里一紧,抱着她不放,“我奶娘不识字,也没受过什么教育,说话不中听的地方,我替她向你道歉,你多担待。”

  “我真——没生气,我知道,她是真心为你好,只不过,你不领情罢了。”奉九不好意思地回想起奶娘带着哭腔说男人在外面如果不带个女人,随便找一个染了一身脏病怎么办;如果不找,憋坏了怎么办?

  她现在一思考,才觉得这可能真是大事儿,毕竟媚兰也曾经意味深长地提点她。可她又不能主动跟宁铮谈论这事儿,那借坡下驴的宁铮还不得借机威逼自己赔他洞房么?

  不过宁铮也几次向自己表态,不会在外面勾勾缠缠。

  姑且信他。

  至于年轻男人的欲望如何解决……奉九自认才疏学浅、孤陋寡闻,加之能力有限,实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还是先混着吧。

  她可不想这么早就投降,看看郑漓和媚兰,这高中毕业才多久,居然一个两个的都要当娘了。

  对,四平街灯会分别前,媚兰就悄悄告诉了奉九她已经怀孕一个半月的消息,还说除了乌府里的老大夫、自己娘和爹,奉九是第一个知道这个喜讯的亲朋好友,甚至于孩子爸——她家老吉还不知道呢,因为她想挑一个好时机再告诉他这个喜讯。

  这句话深深地取悦了奉九。

  不过她还是很忍得住地不对宁铮透露一星半点儿——这消息明显对自己不利。

  至于他何时能从吉松龄那儿得知这个消息,那倒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了的。

  奉九忽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当干妈了,而且是一年内一当当两回,那是不是应该给小宝贝们准备些礼物才好呢?

  她不动声色地去请教了二嫂,果然,一通百通、身上穿着自己织的漂亮毛衣的二嫂的钩针技艺也是相当了得,她热心地教奉九一种最易学、效果又好的针法,奉九对于体贴的二嫂感激莫名——人家怎么就能一眼看出来她学这些东西可不怎么灵光的呢?

  从这以后,奉九买来了各色丝线,耐心地学起了做钩针的活计,这样在早已恢复了正常学习作息的间隙,还可以见缝插针地给郑漓和媚兰的孩子们做点亲手做的小东西表示心意。她心知肚明宁铮如果看到这些小婴儿的东西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准确地把握着时间,务必要趁着宁铮不在家时做活儿。

  今年的年初四就是立春,奉九喜欢立春,可不光是因为可以吃“薄如蝉翼、形如圆月、柔腻绝伦”的春饼,和春盘上可以包裹进春饼的“翠缕红丝、金鸡玉燕”的合菜,更重要的,这是发给已离开了很久的春天的邀请函。

  然后,还需要耐心地等待。

  今年运气好,过了一个来月,知情知趣的春雨就来了,好像它着急赴春天的约会,于是趁着夜色,如丝、如绵、如缕、如线,静悄悄地回来了。

  原本干巴巴了一个冬天的奉天城立刻变得柔软起来,润泽起来,一层似有若无的绿色,也开始从南向北,慢慢拉开了它们的幔帐。

  终于有那么一天,大风也刮起来了,帅府里的迎春、桃花、杏花、丁香花儿开始竞相开放,奉九摁住被风吹得凌乱的额发,心里恍然意识到,虽然漫长的冬日她也能悠闲地渡过,可只有骀荡的春风一起,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么盼着春天的来临。

  奉天这关外一片宁静,关内其实早已经沸反盈天。

  今年阳历新年当天,广州国民政府已经迁至武汉;二月,正式接管九江、汉口英租界;三月,国民革命军攻击当地外国机构,打死了金陵大学美籍校长文恩怀,还有其他暴行……英美军舰随即炮击南京城。

  四月,宁老帅悍然派四百军警强闯苏联驻北平大使馆,抓了一名著名的北大教授,获取大量苏俄意图颠覆政府的文件,随后未经任何公开审判,就枪毙了二十五“赤匪”,举国哗然,宁军形象遭到重创。

  同时国民革命军也加大了对管控区内“赤匪”的镇压:虽然军事上依然与宁军针锋相对,但它们在这一点上倒是从无异议。

  同时,打败了宁军老冤家陆系的国民革命军势如破竹,在武汉召开第二次北伐誓师大会,准备继续北上消灭北地军阀;宁军则严阵以待。

  宁铮军务繁忙,十五刚过已经带兵到河南,准备与北伐军大战,心情日渐忧烦,他自觉与父亲的政治理念分歧越来越大。

  一个多月,又传来宁老帅下令杀害北大教授的消息;宁铮震惊之余更是痛心,因为他深知,父亲的这一做法,不但大错特错,而且会把他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对于与北伐军的作战,他更是不情不愿,“同种相残,心中怏怏”。

  忽然在此时又传来一个消息:北伐军内部分裂,以江中正为首的新右o派在南京成立政府,同左o派的武汉政府对立,并展开残酷的“清党运动”。

  这给了宁军以喘息的机会,本来借此机会宁军撤回关外是一个最好的时机,但铁了心的老帅苦劝不听,依然驻守北平,准备着与北伐军对抗到底。

  奉九在帅府过着充实舒适的生活,算起来,她的确有一阵子没见到自己的丈夫了。

  刚开始她还有点不习惯,毕竟宁铮这个人形暖炉还是挺好用的,不过等他一走,地龙烧得更暖了,她也就把宁铮给抛到脑后去了;当然奉九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宁铮一在家地龙就烧得差的真正原因:她还以为是宁铮怕热;实际上,宁铮是怕地龙太热……

  如果来了身上,奉九就又习惯了白铜汤婆子的功效,不比那双贴在她小腹上的修长温暖干燥的手差,是吧……是吧?

  对于国内政治的波云诡谲,一向对政o治局势十分关注的奉九自然知晓,她对于老帅的行为十分失望,却又无可奈何。

  转眼已到五月份,宁铮打来电话,说自己会在生日前一天晚上回到奉天。

  丙寅年阴历四月十七,即阳历五月十七日,就是宁铮的二十三周岁生辰。

  奉九早早打听过了宁家庆生的方式,除了少几个细节,其他跟自己家差不多。

  宁家孩子庆生本也简单,就是早上一碗长寿面,晚上厨房给加俩菜就结了,四个菜都不能:看看老帅对孩子们衣着的规定和各房伙食费抠得有多紧就知道了;成年的孩子,如果自己想有别的形式庆祝,那也是自己的事儿,府里是不会管的。

  就算宁铮成了上将,宁府里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变化。

  宁铮生日当天:一大清早,奉九就被耳边的小闹钟吵醒了,她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从熟睡的宁铮怀里挣出来——他昨晚很晚才到家,看得出来疲惫不堪,沐浴过后,只是把奉九搂在怀里吻了吻,很快就睡去了。

  奉九简单洗漱一下,披着一件茄紫色开司米薄开衫下了楼,走到小红楼最东面的小厨房,跟更早起来的吴妈问好。

  一向早睡早起的吴妈刚刚擀好了一挂手擀面,招呼着奉九水开了,可以下面了;奉九在煮面的功夫,又细心挑了两只红皮鸡蛋,用水煮熟了,放进凉水镇了一下,这样容易完整剥皮。

  面煮好了,奉九用酱油、白醋和芝麻油拌了一下,又拿过一条黄瓜细细切丝铺在面上,这就是她在自己家庆生时早起必吃的清水长寿面了;接着挑出两只鸡蛋中蛋壳没有一丁点儿碎裂痕迹的那只,随即把面碗、鸡蛋放到一方红漆托盘里,又放了一双象牙筷,跟吴妈说了一声,端着就上楼去了。

  吴妈从后面看着从小奶大的女娃娃迤逦而上的娉婷背影,不禁欣慰地想着,也知道给丈夫早起庆生了;以前未出嫁时,即使奉九自己过生日,早上把她叫起来吃长寿面都费劲,现在真是懂事了。

  宁铮也是到点儿就醒了,一看怀里的奉九不见了,有点纳闷:自成亲以来,奉九差不多每天都会比自己晚起半个时辰。

  他洗漱后正在套衣服,准备下楼找找看,听到脚步声,一抬头看到奉九端着托盘走进来,往床头小几上一放,又把他一拉,让他坐在床上,笑眯眯地说:“在我家,不,娘家过生辰时,大家都要吃‘滚运蛋’。”

  奉九拿起托盘上的那只红皮鸡蛋在宁铮眼前举着,郑重其事地说:“只要过生日,就应该拿这只蛋从头到脚滚上两滚,包你一整年百毒不侵,还能心想事成。”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拿鸡蛋从宁铮头顶开始,额头、鼻子、嘴巴、脖子、肩膀、手臂、胸膛……这么一路地滚了下来,嘴里还念念有词:“身康体健,福寿绵长,鹏程万里,全须全尾……”随即故意忽略某些重要部位,一直滚到了腿上,连脚后跟都没放过,说不能留下“阿喀琉斯之踵”。

  宁铮感兴趣地看着,听着,听到“全须全尾”这个促狭词儿不免又笑了,惬意地感受着奉九手里的鸡蛋在身体上四处滚动带来的麻麻痒痒的感觉,忽然站起身来。

  奉九一楞,宁铮低声对她说:“我要是坐着,不是后面就滚不到了么?还有……万一在战场上中枪了怎么办?那以后怎么生孩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别落下了,来……”

  奉九脸早红了,气得把鸡蛋往被子上一扔,小心地退后两步,下巴一扬,抱着胳膊鄙夷地说:“你皮那么厚,别说子弹了,炮弹都白搭。”

  宁铮哈哈大笑,又过来抱着她好声好气地求着她,磨着她。

  奉九无法,毕竟人家今天是寿星,还是顺着点吧,到底马马虎虎地在他刚刚漏过的屁股上一滚而过,懒得理会他更过分的要求,在托盘上敲开鸡蛋剥掉皮,放进面碗,让他全都吃掉不许有剩。

  这个新奇的仪式让宁铮很开怀,他呼噜呼噜地不到一分钟就吃完了这一碗长寿面,把碗往床头几上一放,又把奉九往怀里一抱,吐着热气儿问道:“以后我们有了儿子女儿,他们的娘也会在生日当天早上记得给他们滚运么?”

  奉九看到宁铮对自己的这个举动这么高兴,不禁也有点得意;至于他的问话,细想起来实在不好回答,比如自己到底能不能生?生了之后能不能生出儿子?这事儿实在太复杂,还是不深究了。

  到后来,宁府其他人比如大嫂二嫂,两个小姑子听说宁铮回来了,也自己亲自或派人送来了礼物,小红楼、大青楼和其他地方都有下人过来给宁铮磕头,说些祝福的话;除了不让磕头,吉祥话宁铮也都含笑接受了,大把的赏钱当然也没少撒出去。

  而到了傍晚,虽然赶上自己生辰也不得不去军部一趟的宁铮回来,才发现奉九又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戚风奶油蛋糕,他想起来,上次他们一起去普莱德夫妇家时,奉九特意跟一位美国女教师现学的。他们倒没有插蜡烛吹了许愿之类的,奉九只是单纯地想让宁铮尝尝自己的手艺怎么样,宁铮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以为又在美国留学时过西式生日呢。

  他认真品尝了一下,味道非常好:这是一个三层夹馅奶油蛋糕,戚风蛋糕体轻盈软绵,奶油和蛋糕体里放的糖量非常克制,因为奉九按照一位西厨的意见,把美国配方里的糖减少了一半,所以并没有在美国吃甜品随时随地能被齁死的那种可怕经历;而奶油也打发得很到位,不软不硬,上面一圈儿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贝壳裱花再加上间杂其中的鲜红色罐头草莓,让这个蛋糕看起来清新诱人。

  宁铮有点纳闷,“据我所知,打发蛋白和奶油都很费力气的,你怎么做到的?”

  奉九不好意思地说:“蛋白是我自己打发的,打完我膀子都酸了,所以奶油我是请了咱们西厨的密斯特温帮的忙。”

  奉九今天上午跑到西厨厨房,请那里的主厨,曾在上海学过西餐的温先生帮忙;温先生当初学得很杂,西餐相关的本事都没放过。

  他在帅府不是那么得意,因为来来往往的宾客,还是选中餐的多,他这西厨师傅都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了,但鉴于薪酬丰厚,工作环境好,所以他还是一直呆下来了。

  他这儿的镶嵌式大烤箱,他的专业知识,当然还有他的一把子力气,早就让对西点烘焙深感兴趣的奉九打上他的主意了。而他还不知道有“戚风蛋糕”这种新式蛋糕问世,一听之下也是心痒难忍,跟奉九两个一拍即合,合作无间;没想到三少奶奶很有天赋,第一次做,居然就能烤出一个很完美的八寸戚风蛋糕,无开裂、不塌腰。

  要知道,戚风蛋糕有个中国谐音名字叫“气疯”,还有人说只有“做七次”才能成功,可见它的难度了——奉九对于编织之类的女工的确不怎么样,但她在烹饪方面的天赋,倒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

  做好了蛋糕裱完了花,她还把蛋糕放在起居室一只小小的木质冰箱里,生怕这种天然奶油融化了。

  这个时候,通电的冰箱还没有进入奉天。这只小冰箱,上层是冰块,下层放食品,保鲜效果倒也还不错。

  宁铮心里暖意融融,虽然他明知奉九是为了过做西点的瘾头才去做戚风,但毕竟第一个蛋糕成品,她是愿意跟自己而不是别人分享,这就让人非常感动了。

  ……其实奉九是找不到靠谱的人来品尝,比如吴妈根本不喜欢西点,而秋声对于西点又没什么见识。她总觉得自己在宁铮这儿已经把一辈子没丢过的脸都丢尽了:自己难道不是在认识他之后,才染上了动不动就大吼大叫、殴打他人的坏毛病的么?让他做自己的小白鼠岂不是正好?

  但奉九没有意识到,其实西厨密斯特温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又是专业人士,怎么就不行呢?

  到了晚上,宁铮照样又在奉九身上作怪,他低着头,含含混混低声说:“什么时候把你自己送给我?你明知道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奉九奋力求生,“再给我点时间嘛……我还要念大学呢。”断然拒绝是不行的,一个“拖”字诀,奉九可是越来越深谙此道了。

  宁铮心里后悔新婚夜答应得太痛快,却又不能破戒,那就只能投降。

  但二十三年来这个不一样的生日,到底是刻进了宁铮的心底里了。奉九可能不觉得,她是个对与自己好的人很愿意加以照顾的那类人,现在,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把宁铮也纳入了这个范围,宁铮自己可是看得很清楚。

  一个人,不管他自身多强大,也总是希望有人能把自己放进心里吧?当然这个人得是自己在意的,中意的,所以心里到底还是生出了越来越多的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发的评论,我回复后居然一天多也通不过审核显示,晋江这么严格么?无聊。

第46章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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