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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手应对,他既然现在左上角开始战斗,那么我就如他所愿。
气势十足的他在黑棋厚实的情况下,选择大弃子,以右上角的十子为代价,在下边围起了巨空。我看着此时棋盘上的形式,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那枚白子,无意识的在桌子上敲击起来。
这个转换之后,观战的韩国棋院的研究生,以及惟二的中国棋手——杨海和吕寒之,都认为是白棋好下的局面,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执白的那方,竟然在这个时侯开始了长考。
二十分钟后,我落子。
他选择下出了手极其罕见的超高目,我就还以超高目;现在他弃子了,抱定了和他作对到底的我,自然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长考耗时的计算之后,在原本就复杂混战的左上角局势里,十几手后,用左边的一队白棋丢弃,以角上的十一子,换取了左边形成五十多目的超级大空。
这次弃子也一举让白方确立了绝对的胜势,沉默良久后,高永夏最终将右手上的那枚黑子,轻轻的放在了对局桌上。
『季小四执白,中盘胜。』
“我不想说那种什么,「以你的年龄,能有这种棋力和想象力,下出这种精彩的棋,真是很难得,前途无量」这种没谁乐意听的话。”我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眼镜布,一边细细的擦着镜片,一边开口,“——但是,既然在执黑后,还在棋盘上挑起我认为是‘无意义’的争斗,以此来扰乱局势……我想告诉你,这是最极其愚蠢的想法。”
“过犹不及。”
杨海手上捏着吃完的饼干包装袋,在一边用韩语说出了这个中文里极其有名的成语。
至于能不能理解……
这就不是我该管的事情了。
一手拽着小寒,身后跟着杨海,另外一只手上拎着纸袋,欠了欠身告辞后,迈着大步,离开对局室。
仰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于是干脆的一挥手,去杨海推荐的一家中餐面馆,我请客去吃……
阳春面。
“我来韩国几次了,都没发现这里有面馆。”
小寒将第二碗阳春面解决干净,意犹未尽的感慨完毕后,问我能不能再来一碗。
还好我请客吃的是阳春面,而不是什么大餐……
我再次庆幸自己对阳春面的热爱,拯救了我的钱包。
但是有两个男性……而且还是处于生长发育阶段的男性,胃口到底如何……
看我减了一大笔的钱包,就可以清楚的知道了。
……叹气。
“啊……都这么晚了。”
等出了面馆,这才真正是叫做华灯初上。
寒少看着天色,对我们打了个招呼后,急冲冲的跑回自己暂住的地方。
然后我没想到的是,他过不久,就带着一人来到我们下榻的旅馆。
既然聚在这里的都是职业棋手——或者是以这个为目标的人,那么来一次研讨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我和杨海来复盘一下,今天高永夏,和小四两个人的对局。解说,平八段。补充,当事人之一,季小四。”寒少拿出复盘的必备物——棋盘棋盒(由旅店老板提供),然后向着周围的几个人开口再询问了句,“没有意义吧?”
唯一一个不属于中国国籍的韩国友人……咳,林日焕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意义后,那么今天晚上的这次研讨会,正式开始。
复盘的两个人,一个是位于国内围棋职业界,金字塔顶尖的一流的职业棋手——杨海七段。
一个是在世界上,被承认的顶级棋手——吕寒之八段。
作为解说的,则是在世界围棋的排名上,在女棋手这一块站在顶峰的平暮秋八段。
【这阵容奢侈之极,估计能唯一与之抗衡的,则是由沈哲九段与木子清九段二人,举办的只有四人参加的研讨会了。】
“第一手是……”林日焕看着执黑的杨海落下的黑子,在棋盘上的位置,嘴里低声念着些什么,“超高目的位置?”
寒少拈起一枚白子,随即落在了与之相对的右下角的超高目的位置。
然后局势渐渐明了起来。
其复杂的弃子决定局势变化,以及……
“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
此前一直沉默不语,只是挂着解说身份牌子的平八段,在寒少停下来没有动静后,看着白方具有的优势,突然发问。
显然她说出了林少年也想问出来的话题,所以他只是点头复议。
“因为这里,”我指着棋盘,用着母语解说,就是比起用外语交谈要让人轻松的多。
我拈着一枚白子——既然小寒不想下出来,那么就我来。
“——是我下的地方。”
“为什么……”
在众人中,接触围棋时间最短,棋力也算最浅的林日焕继续发问。
提出自己所不懂的问题,解决它们,了解自己的不足之处,然后改进。
不得不说,林少年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出色。
“继续看下去。”
平八段对于这个一直提问的少年,没有显得不耐烦,而是友好的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等到寒少再次停顿,杨海放下手上的黑子,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
“就是在这里,高永夏投子认输的。”
他将手背搁在眼睛上,仿佛极累的开口解释。
而一边的寒少在将棋盘上的棋子按照相反的顺序,一枚一枚的拣走,然后重新让局面回到了我长考的地方。
“如果这里不这么下,被扭转局势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以上,而高永夏不知道自己本身错误到底是什么地方,而一直错下去的概率,是百分之一百。”
“嗯。”我点头,“林日焕,你自己身上也有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一晚上,不单单是看到了一盘精彩的对局,而且似乎能……
改变什么。
“不,与其说是几个人的问题,倒不如说是韩国围棋职业棋手,本身的问题点。”
杨海在一边补充道。
而平八段,却走到一边,自顾自的拉了张椅子,坐下后,拿起一份韩文杂志打发时间。
——她已经知道我们接下去会说什么了。
“执黑的时侯,得胜的概率就已经比执白的高了。但还要用执白的概念——破坏棋盘上局势的平衡,用以达到胜率。
在自己保持优势的情况下,还在继续不断的挑衅对手,引起双方的纷争,导致棋局的极大逆转,这就是失败所在。
「平衡」这两个字,我没在你的棋风里看到,同样没在高永夏的棋路上看到。”
即便别出心裁,亦或者是下出极其罕见,但是却用一手希望打乱对手的思考,但是不是将自己的优势扩大,而是故意破坏棋盘上的该有平衡;这个就是「一开始就注定输掉的对局」。
“为什么要告诉我?”
林日焕少年和寒少一起离开前,看向我问道。
“我有一个今年参加定段的学生。”
我回答。
【有天赋的人,是不用什么事情都解释清楚的。】
【而对方如果一旦走到死角出不来,那么身为前辈,能帮一把,没人会拒绝。】
记得杨海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让我白了他一眼,顺便鄙视他很久的话。
季小四,你猜先拿到黑子的概率,完全不符合应该有的五五对半开的一半对一半的概念。
黑子吗?
我看着预选赛第二场比赛,还是猜得的黑子,决定如果在自己进到十六强前,全都猜到黑子的话,我就收回对杨海的鄙视,外加请他吃阳春面赔罪好了。
虽然说,这是庆祝的成分,多于鄙视的。
在中午封盘后,我用几分钟的时间吐槽完了杨海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后,再一次确认自己在上午对局的时侯,是否下出了能让对手找出漏洞逆转自己优势的地方。
在确认无误后,收拾好饭盒,将包寄放好后,走进对局室。
一百一十一手,那位日本棋手,投子认输。
然后下一轮的对手,是日本的那位——
一柳九段。
曾经连续三年获得棋圣头衔的职业棋手。
前路,对我来说一片光明。
而不是昏暗无比。
要是在这里止步,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至于谁会失望?
一定会有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这里下雨加雪……
而从早上到中午,我都在外婆家……OTL。
一下午勉强码了这些,等下晚饭还要过去,于是今天剩下的两个更新,晚饭后会送上来的……
五
五.
中午封盘,然后是吃中饭的时候,我遇到了非常不想遇到的人。
“见鬼。”
看到那位在封盘时还让我执黑的优势,完全无法显示出来的一柳棋圣,那个仅仅是对于他棋力的怨恨。
既然在大局观上,比不上这个连续三次拿到棋圣头衔的一柳,那么——
韩国的让子规则,我需要在这一小时左右的中饭时间调整下计算方法。
既然没办法取得绝对的优势,那么就将局面控制在我只需要赢半目,就能获胜的最低标准上就可以了。
执黑是拥有比执白要高的优势和获胜概率。
除了应氏杯的贴目规则相反,执白的优势比执黑的优势胜率要高——以外。
让优势维持下去,我管他到最后是否只是胜个一目,或者半目?
围棋是一项:运用定式、打破定式;按照自己想法布局、破坏对方布局……
将胜率控制在自己手上的脑力运动。
【而让人觉得错愕但是却理所当然的是,这项脑力运动对身体素质的要求,却是极高。】
而在职业界,影响一局棋的胜负结果,并不是棋力和是否出现失误之间的判定。
就如同今年被桑原本因坊夺去这个本因坊头衔的赵治勋,他当初在对局的时候曾经干过撕扇子的这一行为。
而到后来,因为每次购买扇子的费用问题,于是变成每当他有对局的时候,工作人员都会在边上放上一盒火柴让他折。
一些影响人情绪的噪声,以及让人惊讶,然后打断自己思路的行为,都会造成那十九纵横之上的胜利天平的倾斜。
我没有那种癖好,而显然,一柳棋圣也没有这种性格。
不得不说这是个非常好的情况。
虽然我很期望能看到自家老师,或者说是木子清木九段,两个人其中任何一人上演一回撕扇子这种戏码。
但是很显然的,对于老师来说,他那把扇子的寿命,比起平均一年换上三四把的其他“扇子党”,我从十三岁定段的时候起,就看到那把扇子了。距今快十年,他还是用的那把扇子……
对他来说,这扇子做摆设的用处,比起实际上转移对局时候烦躁的心情更加有用。
而木九段的那把扇子,我有幸,只见到过一次。
还是在最近和自己对局的那场名人战上。
巧夺天工的精致性,说是该放在博物馆里展出并且保上几十万的保险金,都让人能相信的扇子。
这种对我来说,才是最顶级的奢侈品。
或许这扇子展开来的扇面上的内容,才是重点,可惜我无缘一见。
我能这样子悠闲的考虑这些问题,不是因为我输了,而是我赢了。
“抱歉,今年你只能走到这里了。”
我看着手上捏着看到过很多次——在中日围棋擂台赛的主场——的日式蝙蝠扇的一柳棋圣,表情平和的说道。
心里异常愉快。
终于明白木九段当时对着我说出这意思的话时,到底是为什么了。
愉悦自身,打击对方。
能不能爬起来,站得更高……
那就是个,只能当事人自己回答的问题了。
“……”
看这位一柳棋圣的表现,我觉得他或许会低迷一阵子了。
但是没想到是那么久。
久到几年后我和杨海,外加小寒这个「说加他一个,就能买团体票,可以算便宜一点」的富士通杯中国方面的邀请棋手——
一起带队前往日本,参加一个叫做「北斗杯」的比赛时,才从有过几次照面的绪方九段那里得知……
一柳棋圣——
不,前棋圣。
被一个三段的少年打败了。
…………
………………
当然此时,我也只不过是稍稍给出了十几秒的时间,来感慨了下一柳棋圣的心理素质真是糟糕后,将注意力放在了随后的那个对手身上。
“啊哈……”我看着对战表,咬着食指,脸上露出略微惊讶的光,“高永夏初段?运气……真好。”
“我不会再输给你的。”
身边站着的一个少年,扭过头,眼睛里闪着对自己自信的光,对上我的眼睛。
我只是微微侧了下头,避开这种让人心情不舒服的对视,从口袋里拿出刚刚收回去的眼镜,一边戴上,一边随口回答道:“有时候暂时止步,将目光和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侧,说不定是更加好的。”
“那你呢?”
他挑眉,整个人都透着他天资过人,以至于养成「骄傲」的气息。
希望明天对局后再次见到他,能把「骄傲」的气息,养成「高傲」的气质。
不然这种个性,可比小寒那种迷茫和丢人的我都不好意思说的记性,还要糟糕的存在。
“正好相反。我总是如此。”
我推了推眼镜,微微低下头看向这个身高没我高的少年,脸上带着绝对不恰当的笑容,这样子回答道。
我发誓,我可以听到他的后牙床的磨牙声。
中国,杭州。
定段赛对局场地。
中午。
“钟奕,你在做什么?”
乐平一手撑着头,看着拿着磁性棋盘,摆着对局的钟奕,一手拿起边上放着的一叠A4纸。
“这个是……算子题?为什么你要做这些……”
“季小……不,”钟奕习惯性的开口,然后再别扭的硬是仿佛被强迫一样转换称呼,“季老师让我做的。她足足留下了等到她回国前都做不完的题目。”
“所以你打算在这段时间内拼命,然后再她回国前,跟她说「你说的不可能,对我来说是能做到的」狠狠打击她一下?”
乐平一语中的。
看钟奕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只是随便一猜……”他嘴巴摆出了个让钟奕越发增加羞怯改为怒气值的造型,继续毫无自觉的说下去,“没想到真的被我说中了……其实你知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应该叫做青春期的逆反心理。而恰好被季七段给利用到了?”
“我乐意,你管我!”
“其实,你这个个性,应该叫做口是心非或者是口不对心,当然俗语的话,应该叫做刀子嘴豆腐心?不,这句话应该不是这样子说的,应该怎么形容呢……”
“乐平,你有时间在这里担心我的话,还不如去好好考虑下,怎么搞定自己的定段吧。”
钟奕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才十岁的小孩讨论这种事情,而且还被他说的心情糟糕怒火上升……
实在不易于自己能够在今天——保持全胜的基础上,还能提前定段的这一情况。
“就这么走了?我还想把在杨海那里听到的东西,多炫耀一下呢……”乐平学着自己被拐在这里的老师那样,叹了口气,看了看时间不早了,揉着头发走回对局室。
【钟奕这种个性,用一种几年后流行起来的ACG术语来说,就是「傲娇」这两个字。三个字的话,应该叫做「蹭得累」。】
“后天才有对局,小四你确定不需要休息下?”
平八段拿着本女性杂志,躺在床上看向坐在地上的某人询问。
“不,还没到十点。而且你也说了,是后天。”
某人——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摆在桌子上的那副——旅店老板没拿走,暂借给我们的棋盘,看着上面的黑白二色的棋子,头也不抬、眼神也不移开的看着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