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续终·悲声

  尚儿生日那天,我亲自下厨煮了一碗满满的长寿面给他吃。

  端上桌时,尚儿还略略嗔道:“祖母,您岁数也大了,以后就不要亲自做这些事啦!”

  我亦装作不满道:“臭小子,这么快就嫌弃祖母年纪大了?告诉你,祖母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呢,想做多少面都有!”

  “真的?”诸葛尚朝我假装惊讶道:“那我以后每天都要吃到祖母的面。”

  “浑小子——”我见他朝我撒起娇来,也笑道:“只要你吃不腻,祖母便天天给你做。”

  “祖母最疼尚儿了!”

  诸葛尚说完,便大口吃起面来。

  景耀五年,诸葛尚也十八岁了。

  “对了。”尚儿一边吃着面,忽仰头问我:“每年尚儿都过生日,也未见祖母如此隆重的庆祝,今日是为何?”

  “因为尚儿十八岁了。”我道。

  “有什么不同么?”他问。

  “当然。”我回答他:“十八岁,你便真正成年,是一个大人了。”

  “可我只听说过二十弱冠,那时才算成年,从未有听过十八岁成年之说。”诸葛尚兀自思考着,有些不明白。

  我又笑了,没有再解释,他也不会明白,十八岁在现代世界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脱离父母长辈的庇护,可以独当一面,自由翱翔了。

  “你父亲最近都在忙什么?”我想起诸葛瞻,似乎最近少见到他,偶尔来问安,也是匆匆来了就离开,容不得多说上几句话。

  “父亲那点事,祖母还不知道么?”诸葛尚语气颇有些无奈,“还是老样子,姜维准备再次伐魏……”

  “什么姜维,是大将军。”我低声斥责他,纠正这句称呼。

  “是是是。”诸葛尚无法,见我如此说,只好顺着我的话将称呼改了回来:“大将军,姜大将军——”

  “父亲仍旧反对。”诸葛尚道。

  “怎么说大将军也是你爷爷生前十分看重的人,又是看着你父亲长大的,就算政事上有什么不同见解,也不该闹得太僵。”我摇摇头,对这二人的事情,虽然早就知道,但是一直无法调解。

  “自爷爷不在后,姜维……大将军北伐陆续已有十次,祖母不常出去,可知道魏、吴都是如何看待咱们的,连那司马昭都道我大汉已‘民有菜色。’还说咱们‘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焚’。”说到这里,诸葛尚忽然恼恨起来,面也不吃了,筷子扔到一旁。

  “依尚儿看,又该当如何?”

  我看他年轻气盛的模样,倒与诸葛瞻有些不同。诸葛瞻在这个年纪时,过早的成熟使他格外内敛,不太爱说话,又因为有诸葛亮之子的无形压力,让他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可尚儿却不一样。他是享誉盛名的季汉丞相之孙、当今季汉皇帝的外孙,身份何等贵重。他身上是有些贵族子弟气性的,又因为是长子,格外受到疼爱,公主总是宠着他,在我面前也无拘无束。自然,我也很喜欢他。那些诸葛亮、诸葛瞻没有享有过的东西,我们都希望他能够拥有。

  因此,骄纵便骄纵些吧。

  “祖母想听尚儿心里的实话么?”诸葛尚一句话,将我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当然。”我颔首:“祖母最疼尚儿,尚儿不应该和祖母说真话吗?”

  “既如此,我便与祖母说了。”诸葛尚凑近,附耳道:“我是想与大将军一同上战场北伐的。”

  “你父亲极力反对的事,你怎么倒与他意见相左?”我问。

  听我如此说,诸葛尚急忙低声道:“祖母可千万不要告诉父亲。”

  “为何?”

  “父亲一定不会应允……”

  “我瞧你平日里胆子大得很,原来还有惧怕的人?”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孙儿,忍不住调侃他道。

  “父亲的脾性您又不是不知道。”诸葛尚做出委屈的样子:“让他知道我有这样的心思非得狠狠骂我不可。”

  “又倔又犟,像头倔驴。”他道。

  “怎么说话呢。”我微微皱眉,“没大没小。”

  “祖母难道没这么觉得?”诸葛尚略调皮的问我。

  “没有。”我嘴上虽直接否认,心里却不免暗暗赞同了一番。阿瞻自小没了父亲,生命里少了一份爱的倾注,对他的人生不能说没有影响。十七岁,毫无政绩入仕,我知道他有焦虑,包括娶公主,都只是顶着他父亲的光环才得到那些。近些年,我发现他相对于政事,在绘画书法这样的闲散小事上,热情反而越来越高了,经常关起门来能画上好几个时辰。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这么想上战场?”我引开话题,继续问他,“仅仅是因为外头人那样说咱们?”

  “非也。”诸葛尚干脆的否定,“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该上战场的。尚儿自然不是那苟且偷生之辈。况且,爷爷的遗愿不就是要‘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么?如今都快过去三十年了,还未实现……”

  冷不防,听到尚儿念起他《出师表》里的句子,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令我的心间瞬间发起颤来。

  “祖母?”尚儿在我眼前挥了挥手。

  “哦。”我回过神来,同他说:“那么你的父亲呢,他与姜维意见相左,便是你口中的‘偷生’之辈了吗?”

  诸葛尚听我这么说,急忙摆手道:“祖母可别误会!”

  此时我倒想听听他嘴中到底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见诸葛瞻立刻正襟危坐了,语气从祖孙俩的玩笑调侃逐渐变得严肃。

  “父亲自是尚儿此生最为仰慕尊重的人物,他作为爷爷的儿子,亦是为了大汉殚思极虑。父亲与大将军唯一的矛盾无非是不愿看到大将军频繁的北伐,那是因为父亲知道,此时的大汉与爷爷去世那时已不可同日而语,父亲想的更多的是休养生息,以图来日,而大将军以攻为守,不愿坐以待毙。”

  我听着眼前的诸葛尚郑重分析着这其中的利弊,感慨这孩子在我们的羽翼庇护下平安成长,以为他不懂朝政,没想到却有一颗玲珑善思之心。

  “祖母,尚儿说的对否?”

  “你说的不错。”我点点头,继续问:“那依你看,你父亲与大将军,究竟孰对孰错呢?”

  “没有对错。”诸葛尚回答我,“他们的争执只是表象,而骨子里都在为了大汉的将来虑,因此无有对错之分。”

  “如果要你选呢?”我穷追不舍。

  诸葛尚听到这个问题,停顿了一下,不再那么快的给出回答。

  “尚儿刚刚已经给过祖母答案了。”他道。

  “上战场?”

  “是。”

  “为什么非要上战场。”

  “因为尚儿十八岁了,正当是报国效力的大好年华。又因为尚儿是大汉子民,是父亲的儿子,爷爷的孙儿。祖母,尚儿自认也是个有血性的。”

  诸葛尚说完这句话,我抬头看着他,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少年。他长着与他父亲、甚至爷爷都很相似的脸孔,此时的他真的很年轻,明亮的眸子,很像他的爷爷。诸葛亮在这个年纪时还身处隆中过着隐居生活,而诸葛尚虽然身处侯门高官之家,却从未忘记以兴复汉室为己任,三代人,被这份使命紧紧束缚着。

  “好孩子。”我叹道,“你爷爷知道了,也一定欣慰无比。”

  景耀五年末,姜维再一次北伐。

  闻说这一次北伐前,姜维与刘禅身边的黄皓发生龃龉,向刘禅提出立斩黄皓,却被刘禅拒绝,引得黄皓记恨,因此他索性带兵出征,远离成都。

  老将军六十岁,仍旧宝刀未老,飒爽英姿。

  “后悔吗?”我问姜维。

  “黄皓操弄权柄,嬖佞小人,我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只恨不能亲手将其斩杀。”姜维愤愤。

  “不。”我道:“我是说,丞相。大汉。你,后悔过吗?”

  姜维一怔,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

  “何来后悔?又为何要后悔?”姜维却反问我。

  “这里牵绊了他一生,也牵绊了你一生……”

  “不是牵绊。”姜维迅速打断我,“维早已将大汉当做自己的家,兴复它,是维的事业,亦是唯一愿望。这一点上,维与丞相是一样的,并且,从未变过。”

  “苦吗。”

  “不苦。”

  “可希望渺茫。”

  “维愿用命去换。”

  “若未成功呢?”

  “便是天命。”

  姜维顿了顿,继续道,“但天命未至,维就愿意拼死尽一尽人力。”

  这是姜维离开成都前,我与他的最后一次对话。从建兴六年我第一次在汉中见到他,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我们都老了。我见他一袭白袍,宛如还能看到三十年前的那个青年将军,策马扬鞭,冲阵沙场。那几年里,他一直紧紧跟在诸葛亮身边,形影不离,一刻也不肯分开,比诸葛亮与诸葛瞻在一起,更像一对父子。

  如今他说不后悔,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话,却不免让我落下泪来。季汉到了如此地步,主上蒙昧,江山岌岌可危,可还是有这样多人愿意为了它前赴后继献出自己的生命。蒋琬、费祎、董允、陈震、邓芝……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连名字我也叫不上来,史册也从未有过记载。

  我想,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忠志之士吧。他们每个人或许都不是白璧无瑕,各有优缺点,可是同心向汉,誓死效忠,这一点,他们至死都未变过。其中一大部分人,甚至是以他、以大汉丞相为此生唯一的光与榜样,在他去世那么多年后,仍旧苦苦追随,不肯放弃。

  这是古人的魅力啊。是仅仅属于这个时代独有的情感,因为这份情感,这个时代的乱世也变得与其他时代的乱世不那么一样了。

  景耀六年,秋。

  魏国将领邓艾率领精兵自阴平沿景谷道,南出剑阁两百多里,凿山修栈,穿过无人险域,奇袭江油。

  蜀将马邈投降。

  江油失守之事迅速传到成都,上下震动。

  我几乎是推门闯进诸葛瞻的书房。

  诸葛瞻正在收拾案上的书简,顺便将那些画也都封存好,置在高架上。他见是我进来,虽有些惊讶,但还是面带笑意向我道:“母亲怎么亲自过来了。”

  “听说你要去绵竹。”我竭力保持冷静。

  “是,原本打算收拾了行装就即刻去回禀母亲。”诸葛瞻回道,平常的话语,听不出一丝凶险。

  “阿瞻。”我唤他。

  “娘。”他亦回应,躬身行了个礼。

  他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行事作风都是一派的恭敬守礼。他小时候不像尚儿一样常同我撒娇,他更习惯一个人待着,习惯一个人沉默。那时当大家看到他说“这便是诸葛丞相的儿子”时,他会略带骄傲的扬起头来,只是年行长大,再遇到有人如此说,他只是惴惴不安,有明显的慌乱。

  “这些画很好。”

  说着,我随意从案上拾起他还未来得及封存好的画稿打开,上面都是山水、花鸟。诗意浪漫,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内心,他从未展示给别人看。

  “闲时的一些拙笔小作……”诸葛瞻慌慌张张的从我手上拿走了那些画,迅速卷了起来。

  “若是太平盛世,你该是一个好画家。”我赞道。

  “母亲谬赞了。”诸葛瞻有些尴尬,声音也低了几分。

  “去绵竹,是你自己的主意?”我问他。

  “是。”诸葛瞻点头。

  “为什么?你不是一向与姜维……”

  “不。”诸葛瞻摇头,回我道:“邓艾奇袭江油,绵竹是我大汉最后一道防线,若绵竹失守,一切都完了。”

  “那也还有其他人,为什么非得是你?”

第117章 续终·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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