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出坊

  甄素泠偏着头,开始没看见程庭朗的动作,只听得到声音,结果越听越不对味——那才华洋溢的道歉词根本不可能出自他之手。正想斥责某人撒谎取巧,扭过头却被程庭朗单膝跪地的行为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扶他。

  大邺人只跪天地君亲师,跪她,这算什么?

  她知道他向来厚脸皮,却没想到能混不吝到这个地步。

  “你快……”

  见程庭朗拼命向自己使眼色,甄素泠恍然,立马闭嘴,后面的话没说完,就硬生生的憋回了嗓子眼里。万一要是说出了“起来”这两字,所有人都会知道程庭朗向自己下跪,到时候就真面子里子都没了。

  被程庭朗这么反将一军,她整个人心慌意乱,脸色也涨得通红,仿佛一下子被人架的老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因着这股子吐不出的郁气,甄素泠不由得忿忿的想,自己就是嘴硬那么一说,他好好解释不就得了,犯得着这样吗?

  现在什么意思?强逼着自己原谅他?

  想是这么想,可一时也顾不上别的,还是先拉他起来要紧。

  她微微扭过头,伸手示意程庭朗赶紧起来。程庭朗说完那段话,只觉毕生的勇气都用尽了,哪还记得什么说完了记得顺嘴接上一句酸溜溜的情诗,似乎也认为尴尬,甄素泠递了台阶,他顺势就起了身。

  见他起来,甄素泠松了一口气。可这一跪没让美人解气,反而有往更生气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她讨厌别人逼迫自己,而程庭朗就是在用这种不慎重的行为逼迫自己,她怎么能开心?

  除了那极其细微的一丝感动,更多的是一种被逼迫下,无可奈何的妥协——人家都向你下跪表达歉意了,你还能怎么样?不依不饶吗?

  心里不是没有失望。她欣赏诚实的人,现在程庭朗很明显在借用下跪这一举动向自己展示他的诚心,可她不需要他的下跪,只需要他好好解释一下,认错就可以了,何必这样弄得两人都为难?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有些哀怨地颦起了眉。

  程庭朗不知道甄素泠的心里想法,只见到美人脸色泛红,眉间微蹙,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羞赧的,他自认为道过了歉,心也就放下了一半,那张俊逸的脸上显出几分踌躇,最后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甄小姐莫怪,那道歉词其实不是我写的。”

  甄素泠闻言,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程庭朗坐在甄素泠对面,低着头,双手撑在双膝,耳尖泛红,“其实……其实我根本不通文墨。”

  他说完,紧张地等着心上人的回复。

  做生意的话,他是一把好手,若论起诗书,真是两眼一抹黑,哪怕现在可以瞒过去,可是以后呢?还不如及早说清楚了,免得横生枝节。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神色认真地补充道,“刚才那样……也是脑子一热,下意识做出的举动,觉得只有那样才能表达我追悔莫及的心情,另外,我虽胸无点墨,但也想借他人之口,完整地表达出自己对你的一片……”他抬头看了甄素泠一眼,又很快低了下去,“一片忏悔之意。”

  甄素泠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心却微微一动。

  说到最后,程庭朗的声音放得很轻,“还有就是……我觉得,你会喜欢听这些。”

  甄素泠愣住了。

  自己喜欢听这些?自己……喜欢听这些吗?

  她恍惚地回想,前世的自己,好像真的是程庭朗说的这样——看好才高八斗的才子,忠直不屈的纯臣,商人太过油滑势利,没有骨气,为她所不喜。

  事实上,前朝重农轻商,到了本朝,经过圣祖几番整饬,这种风气已经有所改善,只是人们,尤其是士大夫一流,还是暗地对商人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

  不会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仿佛就是原罪,不管能赚来多少财富,都是被瞧不起的贱民。

  士商不婚,这是自古以来的铁律,否则就会被上层主流所排挤。

  甄素泠听完程庭朗的剖白,一时心潮翻涌,难以平静。

  她恼恨自己刚才过于的苛刻和小心眼。

  之前怎么能那么想程庭朗?对她来说,自己已经是活了一辈子的人,对一些事情,尤其是程庭朗的性子,当然是了如指掌。可是他呢?于他而言,自己还是那个落了难,心气难平的贵小姐,有着自己的骄傲,不肯轻易屈服于人,他只能费尽心思地去猜、去赌自己喜欢什么,做了万全的准备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哄着自己,生怕哪里做的不好,惹了自己厌恶。

  他忘了吩咐手下,其实也情有可原,自己当时什么身份,怎么可能瞧得起他?何况凭着一句诗,就做乞人白食的事,甄素泠也拉不下那个脸。

  这点弯弯绕绕,除了甄素泠与程庭朗,当天赏花宴上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不过那些贵小姐还是会惊呼,会羡慕,为什么?因为程庭朗给她长脸了。

  被一个富贵公子所钟情,甚至当众许下堪称暧昧的承诺,这对一个未出阁的贵小姐来说,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事实也是如此,前世哪怕惨进莳花处遭了十三调|教,甄素泠也根本没差人去荣华布庄捎个口信。

  她参加的赏花宴数不胜数,早就忘了有程庭朗这么个人,这么句诗了。

  这事还是程庭朗醉酒之后哭着质问自己,自己才想起来的。

  前世刚进程府的时候,有一次中秋之夜,她在亭中坐着,呆呆地望着天上,宛如木雕。程庭朗见了,命人拿来几碟瓜货点心和一壶清酒摆在桌上,非要与自己一道赏月。

  他这么说,自己当时还有些瞧不起。赏月?赏月可是要吟诗作对的,他这么个草包,会作诗吗?

  程庭朗喝了酒之后就开始喃喃自语,竟然真的作起诗来。只不过他的诗都是剽窃前人的诗句,这里偷两句,那里顺一句,甄素泠一听就听出来了,没有拆穿而已,而程庭朗还在自吟自乐,饮酒独醉,甄素泠听着,只觉十分无聊。

  她坐够了,起身想走,这个时候程庭朗半个身子已经趴在了桌子上,脸色酡红眼神飘忽,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见她想离开,一把拽住她的一只手,大声道:“你别走!”

  甄素泠自认为被调戏,对着冒犯自己的人,反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程庭朗挨了这一下,一手捂脸,神情却格外激动,“……你终于有反应了!”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甄素泠想。

  后来程庭朗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开始掉眼泪,甄素泠被这副情景吓着了,一时愣愣的没动弹。

  程庭朗却管不了那么多,一边流泪一边高兴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失心疯,你没有失心疯!”

  程庭朗把她接出来后。见她不说话也不动弹,整个人木木呆呆的,就请了许多大夫检查,他们几乎都诊断甄素泠是受了过大刺激后得了失心疯,认不得人了。

  程庭朗不愿相信,每天忙完生意就来她这里,给她讲一些外面的趣事或者是自己知道的故事,然而甄素泠自带隔离气场,无论程庭朗怎么说,说什么,都一概不理,听得烦了就起身往内室走,反正身后那个烦人精也不敢追进来。

  努力这么久也没结果,今天误打误撞,却引起了心上人的反应,程庭朗的心一下子就落到了实处,透过甄素泠的这个动作,仿佛看到了当初她灵动犹存的冷清模样。

  担心别人看见,程庭朗赶忙擦了擦眼泪,说的话不觉带上几分难受,“你怎么不找我?我给你留过一句诗,我……我可以帮你的。”

  程庭朗重复了一遍诗,甄素泠听完,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抛下程庭朗自顾自的走了。

  原来是他,她当时这么想。这句诗她有点印象,因出处比较偏门,她本来以为是程庭朗自己作的,后来一查典籍,发现他剽窃前人,对他仅存的一点好感瞬间跌至谷底。

  天长日久的,她也逐渐忘了有这么一件事了。

  想通了回过神来,甄素泠也不生气了,她看了正忐忑不安的少年一眼,缓了语气道,“以后不要那样做了,只有……”似有顾忌,她拿手指沾了茶杯里的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示意程庭朗看,“只有他们,才当的起你这样。”

  程庭朗目光一动不动地瞧着那只白皙的纤指在桌上优美地滑动,仿若蝶翼翩跹。等甄素泠撤回手指,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向那几个字:天地君亲师。

  他看了半晌,突然摇摇头,“不对,你说错了。”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连心志坚定的甄素泠也不由得的愣住了,“……不对?”

  怎么可能不对?唯有天地君亲师才可行跪拜大礼,这不是自古以来的礼俗规定吗?

  程庭朗煞有介事地说:“你写错了一个字。”

  甄素泠连忙去看那几个字,反复确认之后,并没有看出哪里有错处,她怀疑的目光不禁飘到了程庭朗身上。

  程庭朗一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伸手就着甄素泠茶杯里的茶水沾了一下,将亲字划去,在它下面写上了个卿字。

  写完他看向甄素泠,一本正经道,“这样就合规矩了。”

  天地君卿师。

  这样我跪你,就合规矩了。

  其实,程庭朗还有一句话没说,就怕甄素泠恼羞成怒,又不理自己了。

  他想说,现在的卿是你,以后的亲也是你。

  现在她是他的心上人,以后她就是伴他一生最亲密的人。

  甄素泠见他来这么一出歪招,脸色不觉又红了,不过这回不是气的,而是羞的,正要扭过头不想看那不着调的人,程庭朗见状连忙道,“甄小姐等等!”

  甄素泠闻言,没有再动作,只是双颊如敷粉了一般红扑扑的,她瞪着他,还没开口,也不知程庭朗是怎么动作的,手腕灵巧的一翻,本来空空如也的手上就出现了几块形状各异,十分北北精巧的点心。

  一看就令人很有食欲感。

  程庭朗将糕点送至美人眼前,“刚才是我唐突,这些……给你赔罪。”

  他认错认得很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眼神落在糕点上,声音里也掺上了点期待,“我特意从外面的点心铺带来的,味道都很不错,尝一尝?”

  甄素泠盯着面前的点心,犹豫了一会,不忍心他失望,还是尝试性的伸出手选了一块。

  她吃了以后,程庭朗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挑剔如甄素泠,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难吃,于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程庭朗似乎很高兴,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甄素泠身边道,“甄小姐喜欢吃,我以后再给你带。”

  他的距离离自己实在有点太近了,甄素泠觉得有些不舒服,刚抬起头想让他退回去坐好,结果只看到程庭朗动作成型,一个手刀就朝自己劈了下来。

  之后的事情,她再也不知道了。

第28章 出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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