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汉卡

　　第五十八章

　　林家荣先是从窗外见到两只翘到天上的羊角辫，然后是一双活灵活现，神采奕奕的大眼睛。

　　“小哥！”林茵在那头呼唤着他，林家荣可以从嘴型看出来，“陪我去……”

　　后面就分不清了，是“买吃的”还是“买东西”又或者是“卖东西”？

　　最近时常有小孩子拿自制的小东西出来摆摊，现在也没人管这些了，更别说是孩子的玩意儿。比如自制的汽水，自制的果汁，还有自制的“武器”，后者的发明者是孩子们玩儿打仗游戏时的香饽饽，有了他们就像是有了一个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库，人人走路都是鼻子朝天走。

　　林家荣等着老师说下课，起身带着同学们说了“老师再见”，这才拎着早就收拾好的书包走出来：“小弟呢？没一起来？”

　　“他们班主任让他参加什么学习小组，今天是小组活动第一天！”

　　林茵兴奋地在前面蹦蹦跳跳：“小哥，咱们去高中部吗？”

　　林家荣：“二春哥让魏达叔帮他找了老师，放学后去那里写作业，晚上也在那里补课。”

　　林茵惊讶道：“二春哥都这么拼啦！那我们去找二哥吗？”

　　林家荣从她的背上拿下书包肩带，自己斜挂在背上：“二哥现在可忙了。”

　　“忙啥？”

　　“跟常梦姐谈恋爱咯！”

　　他们走到校门外，一阵冷风毫不留情地袭来，徒让人抖上几抖。林家荣从林茵的包里拿出毛线手套要给她戴上，没想到被林茵拒绝了。

　　“我想吃糖葫芦！戴上手套就抓不住签子了！”

　　林家荣瞪她：“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呢，哪来的糖葫芦卖？”

　　林茵就等着这句话：“有了有了！我听小春说的，西边弄堂里面有一个老爷爷已经在卖糖葫芦了！”

　　“谁会在弄堂里面卖东西？”林家荣自顾自给她戴上手套，“赶紧把手套戴上，妈亲手给你织的呢。也不知道家里谁最容易长冻疮，又是谁每次都要哭成大花脸！”

　　林茵气呼呼：“不是我！”

　　“那是谁？”

　　林茵对他做鬼脸：“谁提出来的就是谁！”

　　“有的人是不是不想吃糖葫芦了？那我们现在就回家……”

　　“吃吃吃！茵儿要吃！”

　　*

　　兄妹两个慢悠悠从城南走到城西，中途站在枯树下数树叶，捡石头，还玩了单脚跳，直到日落西山才不急不慢地到了目的地，没想到那条弄堂却出乎意料的弯曲复杂。最意外的就是林茵，她也就是听同学说了那么一嘴，自己可没信心找到糖葫芦老爷爷，站在路口就有点胆怯。

　　林茵探探头，又看看天色：“哥，要不咱们改天再来吧，天都暗了。”

　　林家荣见她说是这么一回事儿，可满脸都是不舍，一张小脸皱成包子，叹了口气牵着她小心往里走。

　　他们每走到一个岔路口，林家荣就拿着路上捡来的石头在选择拐弯的方向浅浅刻上一个图案。

　　林茵第一次见着，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林家荣咧咧嘴就是不告诉她，次数多了就把小祖宗惹恼了。

　　虽然他们只差了两岁，但是林家荣的身高比林茵高出不少，原因是林茵实在太过娇小了。前几年还不明显，可是到了女孩子们都在发育窜高的时候，林茵的个子却始终仿佛被冻住了。因此从入学到现在，她都是年纪倒数的身高。

　　林茵无数次跟李映红哭诉，说是她把身高都给了哥哥姐姐们，完全不给她和林家国留点尊严。

　　当时的林家国板着小脸，将她一把推开，字正腔圆地说：“我会长高的！五姐姐你自己个子矮，别带上我！”

　　李映红也逗她：“家国年纪最小，在他的同学们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高了，跟茵儿是不同的！”

　　林茵当即哭崩：“为什么就我不同啊！”

　　一想到以后家里子里自己会是最矮的，林茵就无语凝噎。

　　云慧姐上大学前还会劝慰她，说是女孩子娇小可爱，可是到云慧姐和丛军哥哥离开后，家里就只剩几个气人的哥哥弟弟，他们不挖苦她长得矮就算了，更不会体谅小个子的心酸！

　　此时，林家荣实在看不下去林茵用了吃奶的劲儿踮脚尖去瞅那个图案，大发慈悲地说：“别看了，我告诉你吧！”

　　“什么？”

　　“我画的是包子。”

　　林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墙上的鬼画符，被真相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林家荣牵着她走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回过神儿来，想起关键的问题：“为什么画包子？”

　　林家荣怎么可能会告诉她，看着远处惊喜道：“糖葫芦！”

　　小妮子果然一阵风跑了过去，完全忘记上一秒的问题了。林家荣慢慢踱步过去，跟老爷爷问了好又闲聊了几句，顺手买了小包的爆米花和几种糖和小吃。

　　一转身，林茵已经在吃糖葫芦了，厚实的手套抓木签子果然吃力，就算如此她也分出精力往口袋里看了看，说：“糖水罐头呢？”

　　林家荣看她：“你不要牙了？”

　　“不是给我吃的，是给燕姨的！”

　　许燕如今也搬到了城里，不过家里就来了她和孩子们，就住在城西这周边。李映红不问也知道，村长是放不下鹿泉村。不过这样更好，大部分时间里两个姐妹淘就在城里一起慢慢变老，过得很开心。许燕就最喜欢糖水罐头。

　　林家荣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又回头去买了两罐。老爷爷只知道那个小姑娘一直盯着糖水罐头，看到他这样就笑着夸了两句兄妹情深，把林茵说得脸又皱成了小包子，林家荣打着哈哈把人带走了。

　　他们抓紧时间，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走出了巷子，总算是没有让那一路上惨不忍睹的“大家画作”失去用武之地。

　　林家荣替林茵举着糖葫芦，林茵咬了半口就去捡块石头，就这么吃完了一整根糖葫芦，她的兜里也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漂亮石头。

　　林茵摇头晃脑地跟林家荣说：“小弟喜欢收集邮票，我就喜欢收集石头！”

　　“你不就是因为喜欢《石头记》吗？告诉你，雨花石得去南京找！”

　　“哼，小哥你什么都不懂！”

　　林家荣用仿佛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惊惧眼神看着林茵，音调都变了：“丫头片子，你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林茵歪着头，奇怪地看他：“为什么这么说啊？”

　　“废话！你刚才说话的语气和内容都是典型的思春期少女！”

　　“没有没有没有！小哥你不要瞎想了！”

　　林家荣还是不放松警惕，结果听到林茵幽幽地说：“要有喜欢的人也该是小哥你先吧？大哥和年穗姐正式上过家门了，云慧姐和丛军哥哥在一起了，二哥喜欢常梦姐，这好消息怎么说也该落到你头上啊？”

　　“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说错了什么？”林茵凑过来，“小哥，你喜欢什么啊？别说人了，我都没发现你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邮票还是石头？你总得挑一个喜欢吧？”

　　“为什么一定要挑一个喜欢？二哥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

　　“二哥喜欢常梦姐，喜欢下河摸鱼，喜欢看武侠小说，也喜欢动拳头，只不过他喜欢的很多东西不被允许罢了。可是小哥你连个爱好都没有欸！呜，米果吃完了……”

　　“想都别想。”林家荣淡淡说，“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考个大学上完拉倒儿，毕业出来就找个工作呗。”

　　“啊，小哥你好消极，你才是初中生欸！”

　　林家荣望向楼上窗子里的暖黄色灯光，道：“所以你一个会牙疼会长冻疮的小学生怎么这么多话儿？赶紧回家！”

　　因为时间晚了，糖水罐头就没送去许燕家，李映红就让林家荣找个机会再去一次。本来是要和林茵跟林家国一起的，结果好巧不巧他俩都各自有事儿。不用想，又是那什么劳什子学习小组之类的课外活动。

　　大冬天的，一个初中生被两个小学生放了鸽子，这画面真是够惨淡的。

　　林家荣去给许燕阿姨送了糖水罐头，顺便带着上次一起买的果丹皮和糖果给了大宝和小宝，最后千推辞万道谢地婉拒了让他留下来吃晚饭的提议，但也不得不吃干净一整碗糖芋苗，才被允许离开。

　　大概青春期的孩子就是喜欢满街乱逛，林家荣也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什么情绪这样低迷，或许林茵的话真的打击到了他。自己的学习成绩不错，各科均衡的优秀，考大学没问题，稍微认真一下就有把握去北京的大学。班长当了一年又一年，没人质疑他做得不够好。体育音乐绘画都没有很差的。爱好，也的确没有。

　　林家荣想到林家国，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家里的电话从学校老师到行政主任再到校长，都是来找妈妈和卫叔叔商量林家国的前途方向的。那个什么学习小组也不仅仅是过家家，而是一次考察。听妈说，小弟很可能要去清华了。

　　林家荣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他反正是没有嫉妒，甚至是不羡慕的。他不喜欢这样被安排着走的生活，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林家国自己也不在意，因为他有无比专情无比执念的邮票，学校无所谓。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也是天赋吗？

　　有的时候，林家栋是忐忑不安的，为自己消磨的时间，为自己过于消极的生活态度。

　　冒尖儿的人生，他懒得去争，因为心里始终缺了一束火苗。老老实实上学上班照顾家庭，这样的未来没什么错，在大多人眼里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林家栋也这样对自己说了无数次，可又总陷入惘然恍惚。

　　进入青春期后，他渐渐觉得自己才是家里最平庸的孩子。大哥自小照拂他们，生活不论怎么变化，是好或坏，他好像都知道该如何前进，自己远远没有这份成熟主见。云慧姐身世坎坷依旧温柔坚韧，从和妈妈一起看了那本叫做《第二次握手》的小说后就坚定了写作的心，从小就开始投稿和积累。

　　二哥林家军比他生活积极，始终有争取的心且说不打架就不打架了。林家国不用多说。林茵也只是年纪小，但总能说出发人深省的话。

　　林家荣记得自己的童年，他曾经自负于在众多兄弟姐妹里唯独自己被奶奶宠爱，也渴望过跟着小姑回家看“重病”的奶奶，为此让妈妈十分担惊受怕。自己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想法呢？有没有一丝只是单纯思念享受独一份宠爱的心理？毕竟没有人能抗拒被另眼相看的尊荣。

　　童年的喜怒哀乐早就遗忘了太多，可是林家荣还是偶尔会因为自己小时候莫名的“洋洋得意”而感觉懊悔和羞愧。竞争心理被用到手足中，这是个错误，他得改正。于是，林家荣在长大的过程里，或多或少有意识地削弱了自己这部分的情绪。

　　时间久了，林家荣就好像成了兄弟姐妹里性格最平淡的一个。

　　*

　　林家荣路过那处巷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走进去。墙上由他轻轻划刻的印记竟然还未曾消失，林家荣沿着它们的指示走到老爷爷的摊子前。

　　“大包爆米花，一串糖葫芦包好。”

　　“带给妹妹吃吗？”

　　林家荣笑道：“她知道我来这儿，不给她带东西吃肯定要生气的。”

　　老爷爷本来在笑，突然抱歉地说：“爆米花得新炸呢，等一会儿吗？”

　　林家荣点头。反正也不知道去哪里。

　　林家荣坐下来，和对方聊了一会儿，看着老爷爷包好了糖葫芦，终于问起之前就像问的问题：“老爷爷，你为什么在这弄堂里卖零嘴啊？从外面走进来要花好长时间呢。”

　　“咱也不为挣钱，就是图个方便，每天花点时间出来看看人。”

　　“看人？”

　　“琢磨人，得先看，看着看着，就琢磨出来了。琢磨不出来别人，好歹能琢磨出自己。现在的发展多快啊，人也需要慢一点，停一会儿。”

　　林家荣真挚地说：“我也要和您一样开个铺子，不过肯定没您这么好的炸爆米花手艺！”

　　“哈哈哈哈哈！你还年轻呢！这个时候得多出去闯一闯！”

　　可是。

　　去哪儿闯呢？

　　林家荣看着爆米花机器轰鸣地闹腾，等到老爷子感觉差不多了，从里面盛出来拿干净的新纸袋子装好，递给他。林家荣道谢后就要离开，突然听到身后的声音：

　　“对了，小伙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家荣转身，见到老爷爷手里是一个绿色的薄片，可是这薄片长得奇怪，散发着绿茵茵的光，表面也是参差不平的，看着也锋利的很，划一下人没准都能出血。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看着。老爷爷没再说什么，就只是把那东西给了他。

　　“今天早上在地上捡到的，本来准备交工，你喜欢就给你吧。”

　　自己喜欢吗？林家荣当然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也不知道老爷爷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对这个小薄片“喜欢”的。

　　林家荣只好双手捧着这块薄片，慢吞吞往回走，看了一会儿放回兜里，走了几步又拿出来看，再放回兜里，断断续续地看了一路。

　　复杂到一看就不平凡的构造，几乎没有见过的精细甚至是精致的程度。这大概是什么工厂的零件？可是这么漂亮的零件，用在那些工厂总觉得是埋没。他为自己自然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

　　“你是什么东西？”林家荣看到上面贴着小小的白纸条，上面有看不懂的一串数字和英文字母。

　　他跟兄弟姐妹们一样自小学习英文，学得还不错，但尚且还不能理解这上面的意思。

　　“你到底是什么啊？”

　　好像有点赌气了，林家荣却感觉到心情很雀跃。小心地放回兜里，一步步走回家，心脏像是能跳出来。

　　这小小的陌生的薄片，看见的时候他是迷茫的，看不见的时候他又无端端兴奋起来，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可冥冥之中他就是十分在意这个小玩意儿。

　　回到家，把糖葫芦给林茵，却招来控诉：“化了！小哥，你回来的太迟了！”

　　化了吗？他看了一眼，确实卖相变差了。

　　自己都没注意到。

　　“我差点让二哥去找你……”茵儿捂住他的双手，惊呼道，“好冰好冰，笨蛋小哥你怎么不戴手套？！”

　　林家荣并没有说话，只是立刻去找了李映红。他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感觉妈妈知道这是什么。

　　李映红听了他的叙说，接过来大致看了一眼，惊讶地说：

　　“这是汉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