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3.I'm Sorry17

  「不好意思了。」

  手指飞快地活动了几下,山崎宗介在挂断石川京太郎的电话后,把国家队里除了松冈凛之外的人的电话号码,全都暂时拖进了黑名单。

  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杜绝了外界干扰,山崎宗介又开始感到无措。他现在是在巴塞罗那,比不上在日本时那么悠闲从容,对他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如果找去了太远的地方,搞不好方向感本来就比较弱的他自己都会迷路。但要是就在附近找,又几乎没有可能找到。

  「凛……」

  念着松冈凛的名字,山崎宗介的眉头越皱越深。

  费尔南多湖边。

  「啊,就在这里好了。」

  拍了拍地上的灰尘,松冈凛捞起外套的下摆,重心下移,坐到梯级上面。

  这是公园深处的一角,在长而宽的水泥台阶下面,有可供行人、宠物、车辆等通行的道路,道路的另一侧是护栏,护栏围着的是一池清澄透亮的湖水。松冈凛现在所坐的梯级的高度,恰是放眼望去,可以将湖面风光尽收眼底的高度。

  夜晚的费尔南多湖畔,行人寥寥可数,之于松冈凛,倒是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喧哗。

  「逃出来了呢。」

  松冈凛用双手托住脸,出神地望过去。路灯投下的光芒照着湖面,细碎的波光好像也会在人的眼睛里闪烁,洗涤被灰尘蒙住的记忆。

  那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混蛋……老爸这个混蛋……」

  作为一个小孩子的松冈凛,在父亲松冈虎一丧生的消息传来时,依旧完全没有表现出老大的风范。他和松冈江都在哭,哭声一下比一下响亮,就好像在跟对方斗气。松冈凉子倒没有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她只是让两个孩子靠在她的腿上,轻轻地按着两颗小脑袋,爱怜地抚摸头发,叫松冈凛和松冈江看不见她的眼泪。

  在那之后,当儿子的就自动接过了当父亲的未能实现的梦想。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最初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才会下定决心走上游泳之路的松冈凛,渐渐地变得是为了他自己而游泳,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而游泳。继被专业队竞相争夺后,高中三年级时,他终于成功接到了由日本国家游泳队抛来的橄榄枝。

  那个时候,松冈凛的性别还没有分化,但他身边的人还有他自己,似乎全都认定了他会分化为alpha。「那么高水准的人肯定是alpha无误啦。」——每个人,都是这样理所应当地认为着。

  所以,在有一天结束国家队的基本训练,准备回学校的公车上,十七岁的少年松冈凛毫无准备地,就迎来了人生中最混乱的一个小时。

  他竭力请求司机停车,还好当时公车离下一个站——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乘客上下的站点很近,于是司机就在那个站停了车。然后,松冈凛顾不上司机和其他乘客惊讶不解的眼神,冲下公车,跑进一间公厕。

  ——他的下身在兴奋。

  ——不只是男性的特征器官,还有,一个做梦也想不到会兴奋起来的地方。

  「哈……啊……」

  松冈凛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初次发情期的,他只知道当他好不容易恢复了清醒的时候,眼中所见全都混乱得无法想像。不久前才在泳池里奋力划动过的双腿,内侧位于膝弯上方的部分,沾满了混合着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那是什么的液体的精液。慌乱之中没来得及摘下耳机,黑色的耳机线绕在白色的学生制服的衣领上,如同锁链般扼杀着他的呼吸。

  身上没带纸,松冈凛只能把覆满淫秽物的手掌贴上墙壁,用力地摩擦,一遍又一遍。直到墙壁上的石灰都开始脱落,他才敢拿起手机,声音和手一样,颤抖得厉害。

  「妈,我分化了……」

  「是omega,不是alpha……不是……」

  那还是松冈凛封锁了多年眼泪后,第一次在恐慌和绝望的压迫下,把它们释放了出来。

  再然后,他是用一个牵涉了他自己、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以及妹妹的朋友的谎言,把这些流露在外的泪水,变成了只在地面以下涌动的暗流。一切仿佛都如众人所料,虽然分化得比常人晚,但他最终是分化为了alpha。

  完成大学学业后,全身心投入训练中的松冈凛,成绩可以说是在本来就很优秀的基础上,更加地突飞猛进。他迈入竞泳生涯的上升阶段,公开露脸的机会逐渐增多。他的日常生活,似乎就是按着最理想的路线一天天地行进着。

  直到路线出现了拐弯——在那条一间名叫「藤桥」的诊所所在的街道上。

  其实那时,松冈凛并没觉得有什么,也没有把那个好心帮他度过发情期的医生放在心上。过了几天后,他就又变回了那个心无旁骛地练习游泳、参加比赛的松冈凛。一转眼过去了三年,他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和山崎宗介在国家队重逢了。

  「明明逍遥快活了三年多,三年后反而被我拉下了水,宗介那家伙……怎么会这么倒霉。」

  松冈凛喃喃自语着,眼神呆滞地望着费尔南多湖。

  又或者,那眼神并不呆滞。他是在有目的地望——既然世锦赛的游泳池他没有资格再去看上一眼,那不妨就把眼前的这片湖,当作他最后在巴塞罗那看见的水,也是他在职业生涯里,最后,最后,能够看见的水。

  于是松冈凛继续保持在冰凉的水泥阶梯上坐着,凝望费尔南多湖的姿势。他发现湖面的波动变明显了,显然是因为起了风。树上的繁枝茂叶随风摇晃,沙沙的声响犹如从风的指尖流泻而出的旋律。然后,不知不觉中,有来源不一样的沙沙声融了进来。鞋底踩着被风吹落的树叶,带着那沙沙声慢慢地靠近。

  「……凛。」

  脚步声最终是在台阶的最上面停了下来,嗓音与树叶摩擦制造出的沙沙声一般沙哑。

  可这又偏偏是此时的松冈凛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他站起来,拔腿就想跑。

  「别跑了,凛!再跑下去你会完蛋的!」

  那急急忙忙跑出去的人影,因为山崎宗介的这声大喊,而蓦地刹住了脚。

  他停下的位置,是台阶的最下面,因此他和站在台阶最上面的山崎宗介之间,隔着的是台阶上最长的一段直线距离。

  「你还是找到我了呢,宗介。」

  说是「找到」,但松冈凛肯给山崎宗介看的,也就只有一个背影。

  「但是,我完蛋,不是因为我跑掉。从刚才那个记者用充分的证据揭穿我,不,或许从我分化为了omega,可我想的却不是怎么写退队申请开始,我就已经完蛋了。」

  「『已经完蛋』?」山崎宗介的语气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已经完蛋』!我说的明明是『再这样下去就会完蛋』吧,只要你还没被禁赛,没被取消过往成绩,没被开除出国家队——」

  「宗介,你太天真了,这些事迟早都会发生的。」

  松冈凛挥了挥右手,示意山崎宗介不要再空耗口舌,说再多也是徒劳无益。

  「FINA的规则是一早就制定好了的,业余选手不受那些规则的限制,但是一旦成为了职业选手,FINA的规则就不得不遵守了。我本来只该安分地当个业余选手,可我却用不光彩的手段,成为了我不该成为的职业选手,还是要等我以职业选手的身份接受完了处罚,我才会甘心离开。所以说——」

  山崎宗介终于看见松冈凛回过了头。

  「我必须跑,但这并不是要逃跑。我是去找他们的,我要更加诚心地道歉,负起做错事情的责任。既然我逃脱不了处罚,那么就把影响最大程度地减弱吧,我不能再让更多人,因为我任性的举动,而受到牵连了,这其中有我的母亲,江,江的好朋友小花,还包括……你。」

  背后的费尔南多湖,宛若一块巨大的背景布,波光摇曳得像要把人的影子也摇成点点斑驳的光。山崎宗介就是看着松冈凛站在这样的背景布前,听他说完他要说的话,笑了笑,然后,义无反顾地背过身去。

  ——这个人,不能放他走。

  ——现在放走了他,很快他也会自暴自弃地把他自己给「放走」的。

  「凛,你这是什么意思!」

  山崎宗介深知,就算他追了上去,也不可能把松冈凛给抓住,用简单粗暴的肢体行动绝对不可能挽回这个人坚定而固执的心意。唯一能打动他的方法,就是语言,不需要一丝一毫的粉饰,发自内心说出口的语言。

  「你如果就这个样子跑去找他们了,才是真正的任性!一开始恳求大家帮你隐瞒身份,都是你的亲友怎么可能拒绝,除了答应你还能作出什么回应?现在暴露了,你又要自己一个人行动,去为你的错误承担责任,根本就没询问过我们的意见!为什么不先问一问我们再行动!你在国外,问不了在国内的人,那好吧,但是,我也在国外啊,和你在同一个地方啊!如果你独自一人跑过去的那条路的尽头注定是黑暗,那你为什么就不能暂时歇一歇,回过头看看始终在你的身后亮着的灯!」

  「……」

  已经跑到了路口,再多跑几步,就会一头钻进两旁种植着密密的树木的道路的人,又一次停了下来。

  那是路灯难以照射到的死角,黑魆魆的看不清人的五官,但那股等待的气息,山崎宗介感受得十分清晰。

  他不知道松冈凛此刻的心理活动是怎样的,但他已经为了对方的停步而感到很欣慰了。松冈凛并不是「瞎子」,他的视网膜很灵敏、很灵敏,他一直一直都在用他的视网膜,感受着他身边的所有光线。

  山崎宗介一步步地,慢慢往台阶下面走,他怕他走得太快,松冈凛会觉得他是要去抓住他,给他灌输一堆大道理的。只要像这样,慢慢地、小心地走到他的身边去就好了,那种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的过分焦急,他一点都不需要。

  就这样下到第二级台阶,山崎宗介继续抬脚,准备迈到台阶最底部的一级上面去。风从上空刮下来,他隐约听到什么声音,便下意识地侧眼一望,然后,瞳孔猛地一缩。

  「小心!——」

  「什——」

  松冈凛连一套有序的反应都没来得及做完整,就被一个跳下台阶后直奔他而来的人扑了个满怀。那个人护在他的身前,凭借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撞到费尔南多湖的护栏上,撞击声的混乱度,和一辆轿车从他刚才站着的那个位置滑过去后留下的噪声有得一拼。

  「宗介!你怎么样了?要紧吗?」

  跌坐在地面上,过了好一会儿松冈凛才缓过劲。他分明也还在惊恐未定地喘气,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他现在关心的,只有扑向他救了他一命的这家伙的情况。

  「咳咳……不要紧,我还好……」

  松冈凛不语,只是眯起眼睛,以他在职业泳坛摸爬滚打了多年训练出的精明眼光,上下打量山崎宗介。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山崎宗介的脚踝边,他果断出手,卷起裤脚,不出他所料,山崎宗介的脚踝上裂开了一道口子,正在往外冒血。

  这时,路上又跑过来了一个慌慌张张的西班牙男人。那辆轿车原来是他的,他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处,但不知道为什么,轿车突然出现故障,无缘无故地就开始自动滑行,再加上这条路又有些坡度,于是轿车就顺势冲了下来,一直冲到湖边这块比较平缓的地带才停住。

  「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山崎宗介用不太流利的西班牙语,回应男人的道歉。但对方显然不能原谅这险些就要酿成大祸的失误,仍然忙不迭地道着歉,同时还从他自己的车上拿出了医药箱。

  「我真的没关系,你可以离开了,先生!」

  山崎宗介不耐地喊道,男人被他的态度搞得有点懵,但也只好选择顺从山崎宗介的意愿,离开此地,不过他还是坚持把医药箱留了下来。

  「喂,他可是间接害你受伤的人,你怎么就放他走了?万一出了意外,你找谁去?」

  西班牙男人和他的车子都不见了踪影,松冈凛不禁气结起了山崎宗介轻易放过肇事者的举动。

  「没事的,反正他也把医药箱留给了我们,待会儿我自己处理下伤口就可以了,这可是……我的专长呢。对了,凛,你也有被擦伤吧,我看我也帮你——」

  「真是的……宗介,你怎么……这么让我担心?」

  松冈凛没有耐心再听山崎宗介强装笑颜扯一些有的没的。他的双手死死地揪着身前这人的衣服,头往下深深地勾着。

  「这样一来,你算是又被我害了一次吧。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抱怨?『自从认识了你,我的日子就没过得舒心过』、『我陷入过的麻烦,全都有你的参与』……这些话,哪怕是一句也好,为什么从你口中,我从来都听不到这样的抱怨……」

  在下一阵微风吹过来前,是良久的寂静。

  在后续的话被说出口前,是良久的沉默。

  「自从认识了你,我就开始撒谎了。我真的不喜欢撒谎啊,可是我却因为一个撒谎的你,也撒起了谎。」

  「……」

  「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医生,啊,可能日本国家游泳队的队医稍微要出风头点吧,算不上普普通通。不过不管是拥有哪种人生,我都希望我的职业是稳定的,不会因为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麻烦而晃荡。倒头来,我还是因为你,而被麻烦缠身,现在连我的饭碗都岌岌可危了。」

  「……」

  「但是凛——」

  眼睛再度吸收到了周围环境里的光,松冈凛愣愣地看着这个捧住他的脸,迫使他抬起低垂下去的头的人。

  这个人的眼神,这个人淡淡的笑,还有这个人接下来所说的话,统统让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宛如多雨季节的费尔南多湖,泛滥成灾。

  「能帮满身都是漏洞的你圆谎,能陪处在风暴中心的你一起面对这些该死的麻烦,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比遇见你更美好了。」

  第二十五章 25.You Have What I Need Most,Yourself

  第二天早上,松冈凛是被微热的阳光晒醒的。

  他睁着迷蒙的睡眼,打量靠着树干,脑袋半垂着还没有睡醒的山崎宗介。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身体一闪,坐了起来,盖在他身上的归属者是山崎宗介的外套顺势而落。

  ——山崎宗介正靠在一棵树边睡觉,而他刚才是靠在山崎宗介身上睡觉的。

  昨晚的事开始一点一点地在松冈凛的脑海中变清晰。他苦心隐瞒多年的真实性别被记者揭发了,然后他落荒而逃,跑到了费尔南多湖边,坐在水泥台阶上发呆。接着山崎宗介找到了他,他本来想跑,又因为山崎宗介的话而停住脚步。后来山崎宗介因为要保护他而伤到了脚踝,他质问「为什么不抱怨」,而在听到山崎宗介的回答后,他好像就因为身心俱疲而……昏了过去。

  也就是说,他是被山崎宗介扶到树下来睡了一晚吧。

  「又麻烦宗介了啊。」松冈凛皱着眉头挠了挠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话说脚踝上的伤……」

  裤管底下隐约露出的部分,是被白色的纱布包裹着的——这一发现让松冈凛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稍微舒服了点。

  「嗯……」

  这个时候,睡得安稳的人也皱起了眉头,手还在旁边捞了几下,看样子是因为抱住的那个人离开了怀抱,所以身体本能地出现了不适应。

  本着「让这家伙再多睡一会儿」的善心,松冈凛叹了口气,重新倒进为他敞开的臂弯。

  紧接着,头顶上方就传来了「扑哧」一声的轻笑。

  「就这么留恋被我抱着睡觉的感觉吗?」

  「原来你早就醒了!?」

  松冈凛像被蟹钳夹了一样迅速躲开,羞愤交加地瞪着眼前用说笑的口吻道歉的人,他可一点都不想让这个人产生他刚刚是在投怀送抱的错觉!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凛玩这种恶作剧的,实在是太失礼了。」

  为表诚意,山崎宗介还特地举起了他的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态。

第二十三章 23.I'm Sorry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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