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奥河出发时,里卡傍晚的闪电又来了。

  一道光从天劈向地,好像不够凶似的,紧接着又跟来一道光,狠狠地砍在了远处的群山上。一瞬间,闪电几乎照亮了自以为一层一层叠得极好的山,也照亮了基地所有的窗。

  等不及雷声到来,他钻到车里,拍拍司机的肩,示意该出发了。

  到底是都来了,雷、电、雨、风,齐刷刷地跟在身后,雨淋在车顶,洒在前路。

  这趟出去,N99没跟来,好像和奥河闹别扭了。奥河没什么心情去参透他的心情,就这么搁置着上了路。

  不过最重要的也不是N99的小别扭,还是金钦。

  刚才闪电照亮那么多窗,应当也能照进宿舍,不用太远,一两米就够,亮光肯定能打在金钦脸上。

  昨晚奥河一夜没睡,没拿纸笔写,只拿脑子想、拿脑子记,到底该拿金钦怎么办,到底怎么做才能称一称金钦的真心,到底还要走多远,才能碰一碰金钦。

  他想不出,什么都想不出。到底是久别重逢,所有旁的情绪都被这个更复杂更宏大的概念罩住,一点都逃不出,让他也没心思细想下去。

  不过他能肯定的是,这一夜,金钦是陪着他的。

  一夜未眠,金钦感觉后脑勺已经疼得麻木了,外头电闪雷鸣不断,雨终于落下时,他从床上翻了下来。

  囚服难看,奥河的衣服又好像有点不合适,金钦便蹬了双奥河的靴子,走过好几扇门,找到N99的宿舍,认真地借一件外套。

  N99宿舍的窗开着,风和雨一起往屋内灌,他一条腿踩着窗沿,正抽烟。听金钦道明来意,烟头不知是被雨浇灭,还是自己在窗台熄了,红光闪了闪,变成了灰色。

  他轻佻地挑起金钦的下巴,第一次这么严肃地打量金钦:“你的眼睛像谁?”

  “我父亲。”

  “你有办法找到奥河的主骨骼吗?”

  金钦没回答,眉头皱起些懊恼,他匆匆地往外走。没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掌心向上要东西:“终端。”

  似乎是因为天气冷,金钦在桌边坐着,像挨着雪山,脸上刚才还带着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N99看不下去,到柜子翻了翻,他搬过来时拿错了件奥河的外套,正好能拿给金钦。

  外套还没落到金钦肩上,不知是狗鼻子,还是余光比常人敏锐,金钦说:“不要奥河的。”

  N99不管他,直接把外套扣了下去,还好心蹲下去,拉上了拉链:“你在我这儿可没什么话语权。”

  话语权?金钦扬了下手里的终端,面无表情地威胁完毕,又把全部注意力放回手头的事上。

  找主骨骼不是件多麻烦的事,有编号,有曾用人,有位置,唯一难的是怎么把一件破损的主骨骼从第八实验室运到里卡基地来。

  不过也不算难,金钦不想和陆平锦联系,也没兴趣找其他人,他熟门熟路地在网上挂了个极高的价格,等人接下这笔生意,把主骨骼送过来。

  “有人接单了。”N99说,看金钦没反应,他干脆自己拿过了终端,简单地看过接单ID的评价,勾了同意。

  不知金钦用的什么网站,他随便往下翻了翻,偷R系第一位机器人的主骨骼这种事,简直能和拿醋把鱼骨泡一周再打个结这事画上等号。

  他随口问:“也是这么杀了李俭的?”

  “是啊。”

  N99抬了下眉,笑眯眯地收藏了这个网站,抱着终端问:“主骨骼怎么送给奥河?”

  “我们住一间房间,到时送货过来,送到我这儿,就是送给他了。”

  “我这么和你说吧。”简直冥顽不灵,N99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是很重要的事吗?”

  金钦的脸上就写着“不过生日”四个大字,再细看,底下可能还有一行小字:“故意记不清。”

  和这人说话头疼,N99回到窗前,迎着雨摸来烟盒,敲开一看全淋湿了。他又垂头丧气地回来,满身烦躁,对面的金钦不知在囚服里摸什么,衣服擦来擦去发出恼人的声音,过了几秒,一支干燥、挺直的烟递到了他面前。

  N99瞅了眼金钦,接过这支烟,点燃之后先递给金钦,看他抽了一口,他才拿回来,也不继续抽,就在手里夹着:“金钦,那是以前,现在你都到里卡了,都是新世界了,你得学着……让世间万物对你重新重要起来,你是重要本身。”

  “我不是。”

  “你是。”N99手里的烟头在空中画出一道亮红的弧,“这个基地里,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来这栋楼下看过热闹,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的,想看看距离如此遥远又如此亲近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金钦低下头,后颈的骨头支棱起来,顶得囚服领子都不得不退了几步,他好像在笑,又好像不是,喉间发出一阵含糊的声音后,他说:“我不是。”

  “你是。”

  N99知道自己固执,格盘七次,每一次都能想起最初的恨和执着。他把烟灰弹到地上:“你和我说说,你怎么不是了?”

  金钦笑了一下,拿食指和大拇指捏出一点小小的距离:“因为我只有这么大。”

  “你是说两个指头蛋儿中间的缝,还是你圈出来的那只孔雀眼睛?”

  金钦松了口气,转了半圈,倚在桌上,仰着头:“随便哪个,都不大。”

  不知两人鸡同鸭讲到几点,金钦没借来N99的外套,身上穿的还是奥河的外套。

  金钦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作起初的怪,他边走边晃脑袋,走到中途,在走廊遇到一个刚回来的机器人,自然不认识,那个机器人却停下匆匆的步子,背贴着墙,敬了个礼,喊了声“金老师”。

  喊“金老师”倒没什么,只是金钦不敢晃脑袋了,他端着架子回到宿舍,靠着门站了半天,仔细看窗外摞在天空尽头的颜色深沉到像紫色的云。

  这里是里卡基地,是新世界?

  等了三天,奥河才从远方回来。

  奥河进门时,金钦正靠在床头看书,鼻梁上架了副眼镜,不知是托谁给配的,压住了眉眼,剩下的侧脸和嘴唇看起来很乖。

  他把外套脱了挂在门口,一步就跨到了床前,半蹲着,凑过去看书名,看了半天说的却是:“N99想给你过生日。”

  “不过。”

  金钦的眼睛没从书上离开,奥河干脆暂时收缴了他的书,语气平平说:“又不是我想给你过,何苦说‘不过’。”

  “不过就是不过。”金钦从他手里抽书,用了几次力,书纹丝不动,他也就放弃了,“过生日做什么?”

  “可能是最后一个生日,也不想过吗?”

  看金钦愣住,奥河把书放回他手里:“也不知道蒋也是什么品种的老妈子,隔老远,转了不知多少层关系,我手里还拿着枪呢,落城区的机器人和我说,你脑袋里有个大瘤子,保守治疗摘不掉,正常治疗影响大,要想治好,得找严艺云。”

  “我早就发现了,你没什么事能瞒过我。都想去观音菩萨那儿问问,是不是哪怕蒋也不告诉我,过几天我也能知道。”

  前三个黄昏,等不及太阳落山,乌云就直接上岗,夺权篡位,拉开一夜风雨的序幕。

  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夕阳好端端在天边挂着,挨着山峰的地方很黄,边缘的颜色逐渐淡下来,要是只看最外沿,可能让人以为夕阳本就是奶白色的温柔景象。

  于是金钦看着今天最后的温柔,点了下头:“那就过吧,反正也是最后一个了。”

  奥河也点了一下头,手伸过去,在他手背上碰了下,没有否认“最后一个”的说法:“难得听话一次。”

  金钦的生日是八月二十日。

  哪怕全里卡基地的人都在期待着因这件事而起的狂欢,依然没人敢去喜怒无常的A2那里触不知道是不是霉头的东西。快乐、期待和年中后的懒散,和在一起都沉在了水下。

  天气给面子,八月二十的前一天和后一天都没有雨,当天自然也是一个“晴”。

  到了下午,外出的人陆陆续续归来,里卡的大门干脆翘起舌头,放进了所有车。

  金钦在宿舍楼旁的阴影里站着,眯着眼睛看进来的车,奥河的主骨骼今天就到,据说被恶趣味的接活儿组织包装成了一只巨大的火腿,他有点期待这只“火腿”。

  “奥河说今天可能回不来。”N99新得了一块表,一天能看七万次,“紧急的采购任务,不知什么意思。”

  金钦轻车熟路地从N99口袋掏出支烟,夹在手里又没了抽烟的心思,他愁眉苦脸地把烟塞回N99的口袋:“意思就是他要去买东西,不回来给我过生日了。”

  “我发现你这人真的有问题,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陈述。”

  A2应该是终于发现了这场地下庆典的苗头,顶着张宿醉脸,不知是睫毛膏还是眼线晕了,眼下黑乎乎一片,不急不慢地从远处踱了过来。看见N99在角落窝着,他抬手打了个响指:“过来。”

  N99“啧”了一声,匆匆把烟盒抖落到地上:“烦死了。”

  十几米外,N99黑着张脸,A2也黑着张脸。两人不知说什么,说到一半,N99一肘子捣在A2腹上,又被扭着胳膊按住了。似乎是觉得丢人,N99干脆身子一倾,把脸扣在了地上。

  金钦没忍住,侧过头笑了一下。

  他笑时,一只手默默递到了他眼前:“你好,我是花钮,初次见面,我是一个十分仰慕你,一直观察你,但始终没有想好开场白的人。”

  “所以你现在想好了,这就是你的开场白?”金钦和他握了一下手,“你好,我是金钦。”

  花钮咳了一下,不知是掩饰尴尬,还是激动,他面朝着N99和A2:“真有活力。”

  金钦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是,大傻子。”

  两人初次见面,离熟还差了九九八十一难要走。

  金钦不说话,花钮显然也不是话很多的人,气氛僵了下来,逐渐变冷,让花钮越来越觉得不自在。

  和金钦搭话前,他确实想了很多种开场白,俏皮的、严肃的,哪种都不太合适,他索性冲到金钦面前,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不说话实在是不行了,花钮指了指地上的烟:“你抽烟吗?”

  金钦跟着他的指尖点头:“抽。”

  “不是好习惯,不过N99以此为乐。我想不明白他抽烟是图什么,他到底能不能抽明白烟。不过这好像不太重要,他那样的人,还有R24那样的人,好像没什么事对他们重要,他们总是跳上车,再跳下车,不问去哪儿、做什么,看起来没什么目标,又好像心里总是计较着什么……”

  实在说不明白,花钮摇了摇头:“欢迎你来里卡,我们总说这里是新世界,至于到底是不是新世界,我也不大清楚。”

  “为什么说里卡基地是新世界?”金钦问。

  “不知道,我们刚占领了里卡基地时,R24说这里像新世界。新世界可是个好词,那会儿大家也需要这样一个词来打足精神,就这么……说到了现在。”

  花钮的声音和奥河最初的声音很像,机器人嗓,却又有同人类一样的特质,哪怕说起成篇的话,听起来也不恼人。

  金钦认真听着,看见一辆车开了进来,他向花钮打了个手势,一个人到车跟前,被车上“火腿”的规模震住,他默默退了一步:“花钮,帮帮忙。”

  花钮很好说话,什么都没说,提高了手臂的最高承重量,帮金钦把“火腿”搬下来:“放到哪里?”

  “就放这儿吧。”金钦说,“这是个礼物。”

  “谁送给你的?”

  金钦想了想,不知该说谁,就说:“R24。”

  再次提到R24,花钮咬着唇边的肉,嘴唇动来动去,扭扭捏捏道:“不知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非常喜欢你,可能因为我来自N系,N系的程序主干几乎就是你写的……一想起你,就觉得很亲近。”

  金钦不知道该和花钮说些什么,他知道自己有“粉丝”。姑且就叫作“粉丝”吧,但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没有和这个群体近距离接触过。

  他像是木乃伊,或者是玻璃罩里的展出品,人人都能看他,都能评论他,把他拍下来,拿回家里,日日夜夜或是偶尔想起时,拿出照片仔细分析一遍。

  出于这方面的考量,首席科学家越来越成为一件可以算得上政治珍宝的东西。

  一路走到现在,从金钦身上都很难再找到金钦自己的影子。

  这几天,金钦花了很多时间想清楚一件事,他认为自己可能只是命不好,持续性倒霉,方修盛只在这其中占了比较显眼的部分,真要说起来,导致他得到现在这个结果的原因太多。

  比如最简单的一个原因,金觅当初就不应该和城郊的灰眼睛男孩约会。

  金钦天马行空地想着,耳边还能时不时捕捉到花钮说的话。

  “我经常会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是什么,总是无法由你自己来定义,可你是什么,也只有你自己能定义。金老师,在我心里,你是帅哥,戴眼镜也很帅的那种。”

  “不怕奥河揍你吗?”

  “他说得挺对,我揍他干什么?”奥河从运“火腿”的车后边过来,他显然对“火腿”的兴趣不大,径直经过了这么大的一件“火腿”,走过来摘掉金钦的眼镜,“不戴也好看。”

  花钮认同地点头,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在这儿,看着天,摸摸鼻子走了。

  时间到了,奥河暗自想。

  全基地的灯一瞬间都亮了,高低不一的灯悬在路上,像这世上所有节奏不一的东西。

  他把藏在身后的东西举到金钦面前,食指拨了一下绑在瓶颈的蝴蝶结:“生日快乐。”

  “苦艾酒啊。”金钦凑近看了眼,接过酒瓶晃了晃,像蓝又像绿的颜色在他眼里逗留了几秒,“谢谢。”

  两人没有一起上楼,金钦先走。

  等金钦的影子从楼道口的那扇窗经过,奥河才在原地跺了跺脚,对着还在身后瞪自己的N99比了个中指,迅速跑上了楼。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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