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金钦的眼睛肿了,眼角红着,在不太亮的灯光下,哭过的痕迹一点都没走,全部窝囊地堆在他的脸上。这似乎让他有些难堪,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却没什么呼吸声,就这么静静地平复心情。

  外头有人点了一丛篝火,不知放了什么进去,震松了炭做的底座,尖鸣着带起一条火光冲上了天。

  所有人都在尖叫,比刚才更吵、更大声地说话,金钦终于发出了吐气声,肋骨挺了一下又瘪下去:“饿了。”

  奥河一直盯着他看,不知是走神了,还是外头太吵没听清,下意识追问了一句:“什么?”

  实际上他看清了金钦的口型,可就这么一瞬,他难得需要一些反应时间,他又说:“饿了?这会儿餐厅已经关门了,楼下……”

  金钦用行动打断了他。他下了床,赤足站在被夏日午后太阳晒过,还留有余温的地板上,在奥河的衣柜里翻找他能穿的衣服。

  现在换作奥河坐在了狭窄的床上,他也没穿鞋,脚随便踩在了床头柜上,看金钦一件一件穿衣服。

  从头到脚都是他的,他这么想,然后牵着金钦走出了宿舍。

  刚才的热闹还没结束,所有人都背对着基地的建筑物,注意力都在堆在中央的篝火上。

  有人挽着手,在光和黑暗交接的地方围着圈跳舞;有人离那团火很近,跃跃欲试,想往里边再扔点刺激东西;有人把手伸得笔直,人却离火很远,想借点火点一支烟;有人发现了奥河和金钦,撑着旁边人的肩膀,高高跳起,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有不认识的机器人走过来,手里拿了一把肉串,毫不客气地全塞到了金钦手里:“尝尝!走地羊的肉。”

  有认识的机器人掐着表走过来,来回打量奥河和金钦:“没花多久啊!”

  金钦尝了一串肉,评价道:“还有不走地的羊吗?”

  奥河拧住N99的手,像下午的A2一样,毫不留情地把他按到了地上:“你心真是有毒。”

  “我吃不胖。”金钦找到一处能稍微安静点儿的地方,捧着一盒米饭,上边盖了一层撒满孜然粒儿和辣椒面儿的烤肉,“在监狱的时候,他们给我挂营养剂,还是没用。”

  “因为你生病了啊。”奥河理所应当地说,帮金钦把过长的头发束在脑后,没有称手的绳子,他就一直这么握着那截头发,“病人只有痊愈之后才能吃胖一点。”

  “他们不明白。”

  “嗯。”奥河随便应了一声,转过身,从墙上找到扇暗门,“看热闹吗?”

  “啊?”金钦有些迟钝,“什么热闹?”

  “时间到了。”

  晚上九点整,距离日落好像才过去三秒,人们都还在兴头上。

  A2在高高的哨岗上站着,手动敲起了钟,第一遍没引起注意,衬得敲第二遍时,众人的反应分外激烈。

  热闹倏地散去,人们夸张地从火堆旁弹开,可水还是来了,从暗处的墙角,五六条水龙同时发力,瞬间就击散了火堆。

  不过人们还是快乐的,好像点燃这团火是为了快乐,熄掉它也是,没人为拥有格外高兴,也没人为失去沮丧。

  像刚才聚在一起时一样,散开时,有些人排成一列,走出了出操的阵势;有些人蹦着跳着,想看清暗处到底藏了什么;有些人颇遗憾地蹲在熄灭的篝火旁,掏了几块湿答答的炭揣到怀里。

  金钦问:“他们拿炭干什么?”

  好像这场景再常见不过,奥河用平常语气答:“拿回宿舍做饭。”

  这个答案太正常,和捡湿炭比起,正常得过了头,金钦又问:“你和N99也这么做吗?”

  奥河纳闷地看了眼金钦:“我俩有气罐。”

  金钦想了想,把饭盒小心盖好,再把手塞进奥河掌心:“带我去看看。”

  N99很快就开了门,不过手撑着门框不放行,打量完他俩牵住的手,还是不打算放行:“这是那位情人来了,就驱逐舍友,也不管在资源紧缺的基地,舍友到底有没有地方住的,残酷无情、没心没肺的R24吗?”

  这话太长,中途金钦看了好几次奥河,终于等N99说完,他才亲自动手,把N99的手从门框上掰开:“是啊,他带我来看你俩的气罐。”

  其实也不用进门,稍微错了点儿角度,金钦就看见地上坐了只矮矮胖胖的粉色气罐。他扭头问:“是这个吗?”

  “怎么?”N99转了个身,抱着胳膊,“打算把我的气罐抢走?”

  “嗯,想要。”金钦很有诚意地说,“你可以叫你们的老大来这里,我可以拿一个情报和你交换。”

  在必要的情况下,金钦能将首席科学家的素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等A2过来的十几分钟里,无论奥河如何窥探,他始终猜不到金钦要说什么。

  说来奇妙,奥河向来自诩是世上最懂金钦的人,不过偶尔想一想,金钦是活在千万人放大镜下的人,同时他也是一个活人,这样的生活金钦过了十几年,藏起情绪对他来说,简单得像幼儿园的功课。

  金钦刚才哭了。想到这儿,奥河带着愉悦,拿食指的指腹敲金钦的手背,没敲几下,就被一把甩开。

  好,现在又甩开了我的手,金大师失误。他把食指屈向掌心,笑了一下。

  不知A2在里卡基地是什么形象,几乎是他刚出现在楼下,整栋楼的灯就灭了大半,放在相亲节目里,这是没什么希望的意思。

  等他正式踏进楼,关门声更是此起彼伏。

  不好在谈事前损毁A2的形象,可想笑的心思太重,金钦的心痒痒的,他心一痒,就忍不住抬头看奥河。

  奥河偏巧正垂眼看他,正好把他的眼神接住了,像是能从金钦看向自己的灰色眼睛里读出他想说的话,奥河又弯了下嘴角,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

  N99:“烦死了。”

  A2耳朵都竖起了:“你说什么?”

  N99赶紧抱住了自己的手臂:“没说你——”

  不知金钦知不知道,A2现在的心情有些波澜起伏。

  他了解奥河,他知道奥河无论如何都会把金钦从落城区里挖出来,他一直在等,可真正等到了,他又得了近乡情怯的病。

  最终谈判已经开始,他早就应该离开里卡了,可他还没找到理由好好见上金钦一面。就这么一天一天拖着,拖到金钦要见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感情作祟,他硬生生在原地坐了十分钟,才离开了办公室的椅子。

  此刻看着金钦,他又忍不住抬起了下巴:“什么事?”

  实在忍不住,金钦先垂眼,再勾嘴角,勉强控制住笑意,他说:“你可以摆方修盛一道。”

  从第三自由军成立的第一天起,这个组织最大的敌人就是落城区。

  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落城区在第三自由军的敌对势力排行中逐渐式微,但两方缠绵在一起的边境线太长,终究是剪不断理还乱,就和落城区与第三自由军高层间的关系一样。

  像是一个传统,一种惯例,因为是对立阵营,只要对立,就有大把的利益。落城区的投机者从不惮以最大的热忱投资第三自由军,喂胖敌人,喂饱自己的账户。

  在这件事上,落城区没有一个太过光彩的人。

  最终谈判经过月余,在各方的期盼与不期盼之下,谈出了一个结果。落城区将承认第三区的地位,第三区要付出的代价是完成一份长长的待办清单。

  无论周边区域怎么想,落城区没在明面上吃什么大亏,被第三区压过西线的区域会被返还,被第三区劫持的人质将按批次归来,甚至连钱财,第三区都会做出适当赔偿。

  至于暗地里……

  顽固派给方修盛留下一个这样的烂摊子,但他们没想到,方修盛敢直接拿在第三自由军中的多年积累,换一个第三自由军与落城区的真正平衡。

  方修盛轻飘飘地,用最经济实惠的方法,换来了和平,换来了支持率。顽固派留给他的烂摊子,成了他最大的助力。没人知道,走到这一步,是他早就预感到顽固派鱼死网破的性格,还是他胆大心细。

  只有金钦,在里卡基地的宿舍里,早早做出了预判。

  “方修盛最大的敌人不是第三自由军,而是落城区的反对派。他要想赢,就得逼出统一表态,自断臂膀。”金钦说,“什么是表态?是钱。”

  “如果我是你,就断了同落城区所有的经济往来,直接吞下这笔钱,‘心虚’谈和。”

  “方修盛会吃这个哑巴亏。”

  花钮站在基地门口,抬手挂写着胜利的横幅时,天上下起了蒙蒙的雨。夏天已经结束,里卡的秋天来了。

  不同于整整延续了一夏,令人心惊的暴雨,秋天的雨要温柔很多,当然也冷得多。

  金钦靠在窗边看雨,他怕冷,肩膀和窗台挨着的地方垫了一件厚外套,不过还是冷。

  下雨时,目能所及的地方都是灰色,从云到大地,到远处冒了一点黄色的树顶,统统都泛着灰。如果有人站在这栋宿舍楼下往上看,连楼都是灰的,看来看去,只有三楼的窗边,有一点点红。

  室内其实没那么冷,金钦身上只穿了件衬衫,颜色是泛着旧的暗红色,夸张的喇叭袖边裹了一层白边,袖口还有两条长带,不过他从来不绑。

  他把气罐和简易灶连在一起,灶上正温着牛奶,“咕嘟咕嘟”的声音让温度显得又高了一些。

  奥河从门外进来,一边肩是湿的,他不在乎,一把脱掉衣服,熟练地端起灶上的牛奶,添了一勺糖,配了两块饼干,飞快地吃完喝完,洗完锅,才贴到了金钦身后:“在看什么?”

  “看文件什么时候到。”

  落城区给出的清单太长,涉及了许多基地,分过来就用了好久,碰巧里卡基地的传输系统出了问题,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派人去取。

  花钮已经挂好了横幅,倒退几步,满意地拍了张照。

  金钦把头贴在柔软的外套上,收回目光,看着奥河说:“今天该到了,不知是什么车。”

  “我以为你想通了。”

  这段时间,金钦的身体状况实在瞒不住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人人都在劝他珍重自己。

  在这个年代,任何器官都能随心所欲地替换,连大脑都被严艺云攻克,成了能明码标价更换的器官之一。

  虽然金钦可能是本地聪明得较为突出的人,比起担心换脑后他能恢复几成,人们更担心的还是死亡本身。

  金钦摇了摇头:“奥河,不然就让我死了吧?”

  “没有人想死。”

  “有啊,我妈妈不是吗?”提起金觅,这一刻的金钦温柔到了极致,眉眼都垂了下来,透着无可奈何的伤感,他重复了一遍,“我妈妈,不是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不会在安乐死决定书上签字的。”

  “你都答应了。”

  “我答应的是放弃治疗和死亡,而且我已经签完一份了。”

  每次聊起这个话题,没说几句,奥河总会找个由头出去逛几圈。

  今天也是,他碰了碰金钦的脸颊,取出塞在金钦和窗台间的外套,把人抱回床上:“我出去聊会儿天。”

  说是聊天,奥河的聊天对象总是不同,他是遇到谁就和谁说会儿话,今天上岗的是A2。

  A2今天没画眼线,圆眼睛透着稚气,这是他长相上的缺陷,扮狠都没用,他拿手遮了下眼睛:“又怎么了?”

  “金钦啊,还能是什么事。”

  听出奥河语气里的小小抱怨,A2熟练地从烟盒里抽出支烟:“王八蛋。”

  “不是。”奥河摇头,“他最近很乖。”

  “他在哄着你。”

  “金钦年轻时什么样?”

  A2认为金钦现在也很年轻,在回答问题前,他先纠正了一遍:“再年轻一点时是什么样?”

  他抬起头,在云间找起了月亮:“最早的时候,镕和主骨骼适配时他都不去,好像谁都入不了他的眼,偏偏有个做妓女的妈。又过了几年,他动了几次手,杀了几个人,彻底坏了金觅的生意,也就从这会儿起,顽固派和方修盛都盯上了他。”

  “他胆子很大,不论多难的事,也不论代价多大,想做就去做了。”

  奥河听着,有些事他听说过,有些事他经历过,有些事他也是第一次听。

  A2叹了口气,嘴前迅速呵出了一团白雾,他吹了口气,驱走雾气:“他还有个怪癖,自己就是做机器人的,家里却不允许有任何机器人,再智障的都不行。唯一一次破例,是有人想杀他,房子都炸毁了小半,他就那么站在门口,顶着所有镜头,等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杀他的人就死了,死于同样的家用机器人爆炸。”

  “睚眦必报,除了方修盛,谁也拿他没办法。就连方修盛,这次不也是被他坑了吗?”

  “那他和方修盛呢?”奥河问。

  “和方修盛?”A2把烟头碾灭,鼓了下脸颊,没说什么,“金钦走到今天,罪魁祸首是他自己。旁人什么都没有就自己去挣,他什么都没有,就成了个不穿鞋的。”

  奥河说:“他让我签死亡通知书。”

  A2看了他一眼:“他还能有什么?除了钱,他也就剩这条命了,最重要的、唯一剩下的,也只能给你。”

  “A2,”没被“最重要”触动,奥河有些兴奋地抬了抬烟头,“我们赌一把吧,五百,只需要两三分钟,我就能让他放弃去死。”

  “五千。”看奥河面露难色,A2都纳闷了,“你连五千都存不住?求你了,和我赌吧,你赢了我给你五千,我赢了……我给你出钱葬了金钦。”

  奥河和他击了下拳,言简意赅:“大慈善家。”

  和金钦说话时,奥河语气没什么大的波动,就是在陈述事实:“狠话放得动听,你有一万种方法去死,也有一万种方法等在身后要人找不到你的尸体。毁自己的尸灭自己的迹都在所不惜,你这么不怕,那你现在怕什么?”

  金钦沉默地着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很慢很慢地眨眼,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压根没听明白。

  奥河说:“我知道,因为你重新拥有了,所以你怕再失去。”

  这次金钦回得很快:“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没有哦。”奥河抬起他的手,耐心地让两人十指交缠,“不得不说,我说得简直太对了,因为你重新拥有了全部,哪怕只有我。”

  金钦最近确实在哄着奥河,他很快点了点头,认可道:“是。”

  雨淅淅沥沥,像是永远都下不完一样。

  金钦摸了摸奥河的脸,提起件不相关的事:“里卡基地分到的清单涉及两个问题,一是移交杀害李勤的凶手,二是交还金钦。”

  “就是要N99和你,我知道。”奥河甚至补充了一句,“要你们的命。”

  金钦现在真的觉得冷了,他往奥河身上靠了靠,为了靠得更舒服,干脆摘掉了眼镜:“是要我的命。随便怎样治好我的脑袋,胡乱塞些脏东西进去,让我不是我,落城区的人很坏。”

  “你也是落城区的人,也很坏。”奥河拿被子裹住两人,“所以做手术吧,在里卡做,如果真的不行,如果做完还是不想活,我亲自杀你。”

  金钦好像点了头,奥河觉得这件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抬了下胳膊:“不过做手术前,你得修好我的左手,除了你,没人能修了。”

  这次金钦是真的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金钦在康曼学着给奥河修复过身体,他很聪明,随便学学就会,当时学会了,很久也不会忘。

  他****,仔细检查奥河的手臂,对修复的每一步都心里有数,唯独不知道奥河的识别码,于是连第一步都办不到,他问:“你的识别码是什么?”

  奥河也愣住了,他没想到金钦居然不知道。

  金钦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我们当时在吵架,只记住你说……”

  那句话意思比较复杂,说到一半,金钦明显记着,不过不愿意说下去了。

  奥河把自己的识别码给他看,复述了一遍吵架时说过的话:“怕你说任何话,落到我耳朵里都成了‘我爱你’?”

  金钦眯着眼睛看识别码,随随便便否认:“不是。”

  像是鼓足勇气,又像是一句再稀松平常不过的话,总之,金钦填好识别码后,在奥河手臂上吻了一下:“你这个识别码我是记不住的,不要觉得我记不住就是不爱你,我爱你的。”

  “爱我的话就记住我的识别码。”奥河弯下腰去看金钦怎么修复自己的手臂,几滴泪顺着他低头的动作掉了下来。

  发现眼泪,金钦手底的动作乱了乱,他拿袖口蹭掉奥河的眼泪:“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知道啊,我也爱你。”

  雨没停,依然时时刻刻制造着恼人的声音,不过太阳已经在山尖露出些暖色,铺在天地间的灰色飞快地被这点暖色侵袭,只一小会儿的时间,就没了踪影。

  真想找一点灰色,只能在金钦眼里找到,然后奥河在里边看见了自己,他拿自己的鼻尖碰了碰金钦。

  金钦躲了一下,应该是嫌他烦,躲过之后还要再添一句:“躲你也不是不爱你,是爱你的。”

  这次奥河没有哭,他就抬起头,认真地说:“等着你哭,哭啊。”

  “就这么多了,因为就这么多了。”奥河面不改色挤对他,“哭啊,你也哭一个给我看。”

  他们身后,来自新世界的灯光亮起,兜住了这个夜晚所有的梦。

  机器人好像是人类做的一个美梦,不知是梦醒了,还是美梦变噩梦,到最后,好像只是梦照进现实,从此不可控。

  做完最后一步,金钦在奥河眉心点了一下,机器人漂亮的蓝色眼睛配合地睁开,完成了梦的最后一环。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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