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明空哑口无言,他打算待一切水落石出后,下地府去寻那人,于阮白而言,确是抛弃。

  阮白见他不语,双目愈发红了,竟是淌下了血泪来。

  血泪染红了阮白白腻的面颊,仿若这面颊被破开了万千伤口。

  眨眼间,阮白变回了原形,蓬松的皮毛黏在一处,通体猩红。

  明空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用力地去抹阮白的双目,竟只蹭下了一手湿润的血液。

  阮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断地说着甚么,但明空却像是失聪了一般,一个字都听不清。

  明空手足无措,欲要对阮白承诺自己绝不会抛弃他,下一息,却闻得一把略显稚嫩的声音道:“明空,明空,你怎地了?”

  明空一睁开双眼,满面担忧的阮白立即映入了他眼中。

  他逡巡着阮白,确定阮白一身的皮毛依旧雪白,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阮白被明空逡巡着,不由想起了昨日之事,直觉得整副身体灼热,幸而他现下乃是原形,即便面红耳赤,有皮毛掩护,明空必定瞧不出端倪。

  明空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阮白的皮毛,并对阮白道:“贫僧适才发了噩梦,噩梦中的你浑身是血。”

  阮白歪着脑袋,玩笑道:“或许我终有一日会浑身是血。”

  明空并不喜欢这样的玩笑,随即沉下了脸:“勿要胡言乱语。”

  “你怕我一语成谶么?”阮白趴在明空心口,八条尾巴摇摇晃晃着,又舔了舔明空的唇角。

  明空向来是不信一语成谶的,但此时此刻,他却对于阮白毫不在意的态度而感到不满。

  阮白起初不过是他一时心软捡来的小狐狸,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变得愈加要紧了。

  他发觉自己恐惧着阮白浑身是血的模样,就如同恐惧着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那人一般。

  他叹了口气:“贫僧的确怕你一语成谶,你且快些将方才所言收回去。”

  “好罢。”阮白乖巧地道,“我年纪尚小,胡言乱语,望上天切勿让我所言一语成谶。”

  明空端详着阮白,望了眼外头的天色,才道:“该起身了。”

  阮白颔首,从床榻上下来,一落地,便变成了不着寸缕的少年。

  他原本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在明空面前赤身裸体,但经过昨夜之事,他却是慌忙穿上了衣衫。

  明空并未看阮白,自然无从得知阮白的慌乱。

  阮白匆匆去外头端了一盆子水来,又匆匆洗漱了,便蹲在门口等待明空。

  明空洗漱完毕,摸了摸阮白的后脑勺,含笑道:“起身罢。”

  这一回过招,不知何故,阮白出手居然软绵绵的,仿若将他当作了易碎的豆腐。

  他不过数息便将阮白制伏了,又将阮白从地上扶起,一面拍着阮白身上的尘土,一面不解地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阮白清楚自己是因昨夜之事,舍不得伤明空一分——虽然他心中明白,即便他耗尽全力,都不可能伤明空一分,但面对明空,这副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

  “我……”他咬了咬唇瓣,又朝着明空道,“我或许已到了应当婚配的年纪了。”

  明空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地道:“你为何突然提及此事?此事与你出手绵软有何干系?”

  “我到了应当婚配的年纪了,我想我该去找一只雌狐狸。”只消与雌狐狸婚配,自己便不会再对明空发情了,纵然他半点都不喜欢雌狐狸。

  明空好奇地道:“你有中意的雌狐狸了么?”

  阮白摇首道:“还没有。”

  明空思忖着道:“你乃是九尾狐,若要婚配,便该当去寻一只雌性九尾狐,九尾狐大抵居住于青丘,改日,贫僧带你回青丘罢?”

  听得此言,阮白登时泪水涟涟,他压根不知自己为何要难过,却难过得无法自已,较被人抢走了最爱的吃食更为难过。

  明空怔了怔,脑中瞬间浮现出了噩梦当中的场景,他伸手将阮白拥入了怀中,轻抚着阮白的背脊,与此同时,一眨不眨地望住了阮白,生怕阮白淌下血泪来。

  幸而,阮白的眼泪是透明的。

  阮白被明空安慰着,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尖来,吻了吻明空的唇瓣。

  这是他的初吻,一触即退,但明空唇瓣的温度却是烙于他的唇瓣之上,并不住地往里钻去,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懂亲吻的含义,他仅仅是遵循着本能,才亲吻了明空的。

  这个莫名其妙的亲吻弹指间缓解了他的难过,他透过朦胧的水雾,凝视着明空:“你也吻我一下好不好?”

  明空活了一千多年,虽然先前不曾与人接过吻,但他并非不懂亲吻的含义。

  亲吻唇瓣仅是伴侣间能做之事,故而,他矢口拒绝了:“不行。”

  阮白原本稍稍止住了哭泣,被拒绝后,忍不住放声大哭,将衣襟哭湿了一大片。

  明空束手无策,不得不妥协道:“好罢。”

  阮白想来并不懂亲吻的含义,而是想要被自己安慰罢?

  阮白当即破涕为笑,又用力地将自己唇瓣上沾染的泪液抹去了。

  明空低下首去,轻触阮白的唇瓣。

  阮白的唇瓣极软,一如阮白一身的皮毛。

  明空松开了阮白的腰身,指了指一边的山溪,道:“你且先去洗把脸。”

  阮白洗好脸,又听见明空道:“再来,这回不许出手再这般绵软无力了。”

  然而,这第二回,阮白却连剑都握不住了。

  阮白瞧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又瞧了眼“铮”地一声坠地的长剑,垂首认错。

  明空无奈至极,揉了揉阮白的额发:“今日歇息一日,明日再练罢。”

  阮白将长剑捡起,送入剑鞘,而后眼巴巴地望住了明空。

  明空发问道:“你有何事欲要说与贫僧听么?”

  阮白坦率地道:“我只是想看着你。”

  明空迷惑地道:“贫僧有何可看的?”

  阮白不假思索地道:“我认为你处处可看。”

  明空失笑道:“贫僧倒不这么认为。”

  阮白傻乎乎地笑着:“我这么认为便好。”

  既然不过招了,明空便去诵经了,一手拨弄着佛珠,一手敲打着木鱼。

  阮白左右无事,遂坐于明空身畔。

  他并无佛缘,不懂经文何意,更不懂何时该拨弄佛珠,何时该敲打木鱼,但他却觉得甚是有趣。

  明空被阮白瞧得不自在,不得不停止诵经。

  阮白见状,却是催促道:“你为何不诵经了?”

  明空叹息着道:“你这般瞧着贫僧,贫僧如何还能诵经?”

  阮白一派天真地反问道:“我这般瞧着你,你为何不能诵经?”

  明空语塞,又被阮白催促了几回,在得到阮白的保证后,才继续诵经。

  阮白向明空保证不再盯着明空,然而,不过一炷香,他便言而无信了。

  明空发现最近的阮白很是奇怪,阮白几乎时时刻刻都瞧着他,一被他发现却会偏过首去。

  自己当真处处可看?

  倘若当真处处可看,阮白又为何直到而今才时时刻刻地瞧着他?

  他自然明白自己容貌不差,但是阮白并非雌狐狸,且还曾提过其已到了该与雌狐狸婚配的年纪了。

  他沉思数日,无果,终是在阮白的长剑不知第几回落地后,发问道:“你是有何事要对贫僧言么?”

  阮白软乎乎地笑道:“明空,你何出此言?”

  明空答道:“贫僧发现你时时刻刻瞧着贫僧。”

  阮白早知自己的偷窥的行为被明空发现了,不过是出于心存侥幸而未曾收敛,眼下被明空戳破,先是满面通红,而后才理直气壮地道:“我不能时时刻刻地瞧着你么?”

  明空不置可否,接着问道:“你为何时时刻刻瞧着贫僧?”

  阮白气焰嚣张地道:“我便要时时刻刻瞧着你,你能耐我何?”

  明空解释道:“贫僧并非在指责你,贫僧仅是想要知晓原因。”

  “原因……”阮白咬了几下口腔黏膜上的软肉,坦白地道,“原因便是我想时时刻刻瞧着你。”

  他心中清楚他之所以会时时刻刻,不由自主地瞧着明空是因为他对明空发情了,本能地产生了求偶的心思。

  他并不清楚中自己为何会对明空发情。

  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甚么错误,作为成年狐狸,发情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他却下意识地不想让明空知晓。

  明空见阮白面染桃花,媚眼如丝,显得整个人娇艳欲滴,亟待有情人采撷,登时陷入了沉思。

  确实得快些为阮白婚配了。

  他抬手摩挲着自己的唇瓣,心中莫名地有些不痛快。

  他低身将阮白的长剑从地上捡起,送入了阮白手中。

  阮白手持长剑,却是满心的绮念,不出五招,长剑已然被明空打落了。

  明空并未用武器,赤手空拳,拨弄着佛珠,斥责道:“阮白,你为何不上心些?你父亲,亦或是妖道尊主的属下不知何时会找上门来,你连自保都不能,你是要坐以待毙么?”

  阮白被明空一斥责,绮念霎时被打散了,他抿了抿唇瓣:“我知错了。”

  明空说得过分了,如今的阮白只消不撞上道行高深的妖魔鬼怪,对付千年道行以下的妖魔鬼怪不在话下,他是为了激励阮白才出此言,但一对上阮白委屈巴巴的双目,他的心脏竟是发软了。

  他是如此容易心软之人么?

  当然不是。

  除了那人与阮白之外,他不曾对任何人心软过。

  那人被父母抛弃,他因此承诺要守护那人,不再欺负那人,那人又陪伴了他五百年,他才会对那人心软。

  而阮白陪伴了他区区数十年,他为何亦会对阮白如此心软?

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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