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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来……人!”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开口唤人,声音却轻的没有重量。

  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殊不知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猜不透容妃这么做的理由,既震惊又愤怒,眼珠红的充血。

  “陛下先前已吩咐下去,怎么又要提前招人进来?”容妃凑到皇帝耳边道,“陛下放心,这不是毒药,杀不了人。”

  皇帝却突然平静下来,看向容妃:“你已经决心要杀了朕。朕素日待你不薄,为何?”

  “你……是谁的人?”

  “既然你这么说,也不必再问。”容妃收敛所有表情,冷漠道,“立场不同罢了。”

  她说着手腕一翻,现出凌厉寒芒,眼睛微眯,心下一狠就要抬手。

  皇帝静静的看着她,低声唤了一句:“容儿。”

  容妃手指一抖,蓦然对上皇帝的眼睛,旋即错开。

  她逼着自己不要多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也回不了头了。

  思索至此,她忽然间发了狠,硬是逼着自己将视线转回去,对上皇帝的眸子。

  她在他枕边多年,冷落时人人刻薄也忍过,盛宠时人人跪伏也受过。她目的本就不单纯,每一步都费尽心机算计。何时进,何时退,皆有缘由。

  谋划多年,她自以为掌握全局,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个人。她不是没有心。

  世事能算计,人心也能算计吗?她在皇帝面前多年如一日演着痴心的戏码,终也换得了她想要的结果。情到浓时也曾约定白头不离。

  只是戏子再入戏,也终究有曲终人散的一天。寂寞樽前席上,恍然间忽然散了场,也不知到底谁负了谁。

  她握紧匕首,将冰冷的刃缓缓送进皇帝的胸口。

  掌心染上一片温热,终于还是将匕首刺了进去。她的下巴搭在皇帝的颈侧,动作亲昵,如同平日一般缩在他的怀中。

  侧头,她盯着房顶看了半晌,而后在皇帝耳边轻声呢喃,不似在诉说,倒像是给自己听。

  “秋闫。”她顿了顿,“你放心,我会陪你一起去死。”

  皇帝没有回答,容妃微微直起身,就见他双眼紧闭,面容如平日一般冷肃,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呼吸。

  “陛下?”

  容妃愣愣的看着皇帝,轻声唤他,无人应答。她似乎有些不信,颤抖着手指抚上他的脸颊,却又在将要触摸到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闭上眼转过头,容妃死死的咬住唇,双手抓住匕首,然后用力一拔。

  削金断玉的刀刃割开骨肉,血从伤口流出,染了她一身浓重的腥味,似乎永远都消散不去。

  她没有再看皇帝,起身将胡樾拖到桌边,而后四处看了看,拿起一个花瓶砸向胡樾。

  正午。

  王公公在外头候着。中午的阳光暖,照的人有些犯困。他不着痕迹的打着小盹儿,忽的听里头砰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瓷器被摔了,一下惊醒过来。

  四周侍卫也被惊动,王公公感觉不对劲,正要推门进去,就听一阵喧哗出现。

  他动作一顿,便见乌央央一大帮人走来。再定睛一看,王公公连忙跪下行礼。

  “太后娘娘!”

  太后在前头被人搀扶着,身后跟着娴妃与花晚浓。几人表情都有些凝重,太后更是急切,甚至没让王公公起身就问:“陛下在里面?”

  “是。”

  太后还没说话,就听身侧一个小宫女忽然倒抽一口凉气,“怎么有一股血腥气?!”

  太后面色大变,绕过王公公直接推门。

  “陛下!

  ”里头景象刚一入眼,太后险些站不住,靠着身边人搀扶才没有栽倒。娴妃紧跟着太后入内,却是惊呼一声后直接晕了过去。

  场面登时乱成一锅粥。花晚浓定了定心,却在看清屋内场景后脸色惨白。

  就见皇帝满身鲜血坐于桌前,一动不动;容妃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腹部,已是昏死过去。

  而胡樾倒在桌边,额角渗着鲜血,身侧散落着一个碎茶盏,手边掉了一把沾满血的匕首。

  入狱

  “皇帝?!”太后粗喘了几口气,嘶哑着尖叫起来,“去!快去传太医!都给我去!”

  “是!”

  四周侍从们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太后颤抖着走了几步,快到桌边却又赶紧停下。

  “太医来了!”有人慌里慌张的来报,紧接着太医匆匆赶过来,一看这惨烈的场面,脸色立刻白了,登时愣在原处。

  太后急的推他:“愣着做什么!快去!”

  “遵,遵旨!”太医白着脸,颤颤巍巍的过去伸手探了皇帝鼻息,而后忽的趴在地上,“太后,太后恕罪!”

  太后脱力的往后倒去,身后花晚浓与身侧侍女立刻上前撑住,“太后!”

  太后面色灰败,竟似一瞬间苍老了下来。她抖着嘴唇,恨极气极,悲极怒极,半晌挤出一个字。

  “查!”

  ——

  胡樾是两天后才醒过来的,醒来的原因是一盆冷水。

  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过了几息,感知逐渐回笼,他这才尝到痛苦。

  像是骨头全都被折断,疼痛的感觉来的猛烈而猝不及防,瞬间就将胡樾淹没。火烧一般,从骨缝肌理一直蔓延至五脏六腑,仿佛立刻就能将他整个人催成灰烬。

  这痛苦凶猛而持续,嗟磨着人的骨血,仿若没有尽头。全身上下如同散架,脑子昏昏沉沉,乱成一团麻。他眼前看不大清楚,又闭上眼缓了一会儿,再睁眼时才终于看清眼前。

  地牢。

  双手被沉重的镣铐锁着,他看着眼前的狱卒,居然还能笑的出来。

  “居然没杀了我?”他勉强撑起身子,尽量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他还有什么目的?”

  “胆大包天,居然敢弑君!”那狱卒伸手将另一盆水泼向胡樾,冷冷的说道,“放心,过不了多久,就是你的死期。”

  胡樾被兜头泼了个透心凉,水顺着头发脖颈往下流,浑身湿透。

  他咳的惊心动魄,恨不得把肺都咳了出来,半晌才哑声道:“他说我弑君?!好啊,好一个一言九鼎的天子!就连给安罪名都让人辩解不得!”

  他说着大笑起来,“皇上这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胡樾愿作荆轲第二?!”

  “且让你再得意几日。等陛下入了陵,有的是你的好果子吃。”衙役冷笑道,“到时候,不管是车裂、腰斩,还是凌迟,总归是轮不到你来选。不仅是你,你家中九族,都得陪你一起死!”

  “什么?”胡樾像是没有听明白似的,“陛下入陵?什么入陵?”

  他愣愣的看向衙役,“陛下怎么了?”

  衙役没有理睬他,只是将牢门锁死,而后转身消失在胡樾眼前。

  胡樾额角剧痛,恶心眩晕,就连思考也没法专心下去。

  他昏昏沉沉的想,皇帝难道出事了?

  可是怎么会呢?当时在场只有他与皇帝,还有容妃……

  容妃……

  容妃?!

  如果皇帝后来出了事,那容妃呢?!她又怎样了?

  他当时不省人事,如果皇帝也出了问题,那唯一一个清醒的就只有容妃了。

  刺杀皇帝,栽赃到他头上,这个局并不高明。只要找个太医来查探他的身体状况,就会知道他当时根本没有能力去刺杀皇帝。

  可如今看来,竟像是直接定了罪,胡樾有些想不通。

  他又开始仔细回想方才狱卒说的话——入陵?皇帝能入什么陵?难道是指帝陵?

  帝陵……

  他猛然睁眼,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入陵?!

  皇帝驾崩了?!

  这个猜想实在太过惊心,胡樾下意识的立刻反驳自己。可看那狱卒的态度,又绝不是小事。

  他原以为这一计是皇帝所设,可倘若事实并非如此呢?

  若是就连皇帝都被算计在其中……排除他,就只剩下一人了。

  衣服黏在身上,被身体的温度蒸的半干。体力下降的很快,胡樾靠在墙边坐着,渐渐便有些坐不稳。

  不知什么时候晕了过去,醒来时牢中又多几人,一位太医正在给他喂药,胡樾满嘴苦涩,勉强抬起手接过碗一口喝干。

  嗓子像是锉刀刮过,胡樾嘶哑道:“多谢。”

  那太医叹了口气:“少爷不必客气。您正发着高烧,身体又虚,还需珍重,万不可见风受凉。”

  胡樾笑着点了点头,抬眼看向站着的那人,涩声叫道:“师父。”

  邓扩没有应下,只是与太医点了点头:“有劳。”

  太医收拾好东西,看着胡樾叹了口气,背上药箱离开地牢。

  太医走后,牢中只剩他们二人。

  邓扩紧紧皱着眉,看向胡樾,目光复杂。

  胡樾迎上邓扩的眼神,神色平静。

  半晌,邓扩终于开口:“你,你可知陛下已经驾崩?”

  胡樾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道:“此事突然,想必师父这几日也是焦头烂额。”

  “陛下驾崩,你知道?”

  “猜到了。”胡樾长出口气,低头说,“地牢也并非与世隔绝,只言片语也能猜的差不多。”

  “现在外头怎么说我,我也能想到。”他顿了一下,“只是让家人承受非议,到底还是我的过错。”

  “师父,”他抬头看向邓扩,“你信我吗?”

  邓扩没有说话,胡樾却忽然笑了出来,“你信我。”

  “你今日出现在此处,也算让我在这倒霉的几日中有些喜事。”胡樾皱着眉慢慢撑着坐起来,“外面形势如何?”

  邓扩道:“去往西北和草原的两队人马都未归,怕有变数,暂时密不发丧。”

  这倒也能理解。胡樾道:“有太子殿下坐镇,想必朝堂暂时还能稳的住。”

  “只是表面平静罢了。”邓扩却道,“前些日子落井下石的人,如今个个都心虚着呢。”

  “他们自以为揣度的了陛下圣意,便肆无忌惮起来——说到这个,二殿下近日如何?想必此番情况,也由不得他躲懒了。”

  邓扩却皱起眉头,“你不知道二殿下出城巡营?”

  胡樾莫名其妙:“我在这里怎么会知道——”他说着突然明白过来邓扩的意思,话音一顿,“他什么时候去的?”

  “你入宫的前几日他便已经出发。”邓扩表情严肃,“他没和你说过?”

  胡樾苦笑着摇头:“当日我会进宫,便是有个小太监自称是秋眇宫中的人,说要来请我,我才放下戒心随他去。如今想来,竟是早就被人设计好了。”

  这个局,他心里明白是皇帝的手笔,但邓扩却不明白。

  胡樾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事情透露出去。

  心中思索不定,他又突然想到另一事:“容妃呢?当日她也在场。她如何说皇帝被刺这事?推到我头上?”

  “就是因为她,太后才认定你并非无辜。”邓扩道,“她被匕首刺入腹中,太医救了好些时候才保住性命。那匕首当时就在你手中。”

  胡樾气的笑了:“我当时已然昏迷不醒,便是自导自演一出苦肉计,我也抵赖不得。”

  邓扩顿了顿:“她……当时腹中怀着孩子。”

  胡樾的表情一顿,难以置信的看向邓扩。

  文书

  逐水阁。

  房中燃的香料很暖,略微抵消了些药汁的苦涩气味。

  容妃躺在床上,身侧云裳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药,轻声道:“娘娘,醒醒,该是喝药的时候了。”

  床上人微微动了动,容妃缓缓睁开眼,不经意间拉扯到伤口,脸色立刻一白。

  云裳看着不忍,容妃却只是皱了下眉头,便要撑起身子坐起来。

  “小心!”云裳赶紧扶着她,“别起来了,小心伤口裂开!”

  “无妨。”容妃提着口气坐起身来,从云裳手里接过药一口气喝完,苦的舌头发麻。

  云裳担忧的看着容妃:“太医说您伤的太重,起码得卧床十日,还得仔细照看着伤口。等过几日换了药,刀口处还得发痒。”

  容妃却神色淡淡,似乎说的并非自己一般,只道:“帮我换套衣服,再梳个妆,我要出去。”

  “娘娘身体现在这情况,如何能起身出门?”

  “去吧。”容妃闭上眼,“我等着。”

  云裳还想再劝,最后却只能住了嘴,叹口气听从她的吩咐准备。

  腹上用纱布紧紧的缠着,容妃扶着云裳,从床上下来,坐在妆镜前,让云裳替她梳妆。

  脸上只有一片失了血色的苍白,云裳手指沾染一些胭脂色,轻轻的抹上一层,看着才稍好一些。

  外头天色渐渐变暗,容妃站起身来:“陪我到勤政殿走一趟吧。”

  勤政殿自从皇帝驾崩后就没有人再用,这几日太子处理事务都在尚贤殿,与勤政殿一东一西,离得很远。

  殿门前有侍卫守着,见是她来,自然不敢去拦,只问了一句就放人进去。

  云裳跟着容妃进殿。

  里头的案上还放着皇帝日常使用的笔墨纸张,容妃脚步微顿,云裳余光望着容妃的侧脸,容妃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未敛,与殿内的陈设错开。

  “人各有命。”云裳低声的说着,不知是在劝诫容妃,还是说给自己听,“也不能回头。”

  容妃没有回答,半晌后道:“我明白。”

  云裳心里略放松了一些,却蓦然生出一丝无可奈何的难过出来。

  侍卫们留在殿外。里头没有人随侍,容妃径直走到案边,挑出一打文书翻阅,而后拿出一份,细致叠好收进囊中。

  两人就这么毫不遮掩,云裳心里压着疑问,等回到逐水阁后才终于能问出来:“就这么直接拿出来,岂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

  容妃脸色发白,手压在腹上,低声说:“无妨。明日一早,你拿着我的手令出宫。城东有一位卖塞外香料的族人,你过去找他,就说香炉已成,只等香料,他会问你要什么样的,你就说你这里已有配方。你找到他后,他会带你出城去找莫托大人。”

  “出城吗?”云裳有些担心,“若是我明晚回不来怎么办?”

  容妃注视着她,半晌后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已和他说好。将这个送出去之后,莫托大人会派人送你回西北王都。”

  云裳愣住了。

  “等你到了王都,族长会让人来接你回族里,让你和家人团聚。”容妃难得收敛了所有的艳色和锋芒,眼神平静,如此温和,“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这么多年跟我在大梁提心吊胆,难为你了。”

  云裳突然听到如此消息,先是狂喜,随后转念一想,火热又立刻冷了下来。她看着容妃道:“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我走不了。”容妃淡淡笑道,“莫托大人与族长交代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可能是唯一一次能回家的机会了,过几日这里再无这般平静,到时候纵使你想回,莫托大人恐怕也没有精力去为你安排。你不是早就想回去了吗?明日出了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回家吧。”

  云裳眼眶红了。

  过了许久,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不打算离开这里了?”

  容妃用手指描着衣服上的绣文,“每个人都有他应该待的地方。”

  “可是……!”

  “明日你有事在身,去睡吧。”容妃打断她的话,“早些休息。”

  云裳看着她,忽的说,“你爱上他了。”

  容妃动作顿住。腹上缠绕的纱布已经隐隐透出红色,略微动一动就会带来剥离皮肉的痛。

  胸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涩,她拼命的压抑住,只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将髻上的朱钗一一除下,而后道,“去睡吧。”

  暴雨

  云裳困惑又无奈的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件荒谬的事变成假的。

  这么些年。一转眼,她在容妃身边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虽说她也并非全心全意的为着容妃,但到底是一起经历过这些年岁,又在这异乡里熬着,她最终还是将容妃当成自己的依靠和陪伴。

  那年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突然被族长委派了这样的一个重担,只把这当做一个荣誉,想要努力证明自己。

  也因此,她只满心满脑的记着族长的那句“别一味听从她的话,你是去监督她的,若有变数,随时向族里汇报”,而将身边的容妃视做暗中提防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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