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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这事压在我心里十年。总算快要了解。”

  “若真是容妃做的,你要怎么办?”花晋道,“你要杀了她吗?”

  “你让我杀了她?”尤桓问,“你希望吗?”

  花晋顿了顿,“我只希望你走出来,别为难自己。”

  尤桓眼中有一丝晶莹闪过。他看着前方,“以后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

  “没有计划?”

  “没有。”

  “那……”尤桓又看向花晋,“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花晋道:“你说。”

  “我想去寻阿姊的尸骨。”尤桓摸了摸胸口,“你陪我一起吧。”

  花晋一顿,而后开口:“好。”

  东宫。

  胡樾靠在柱子边休息。殿上还有空椅,他却不敢多坐,只怕这口气懈怠下去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他脸色苍白的完全失去血色,唇紧抿着,红的仿佛滴血,一看便状态不对。士兵们看在眼中,只是慑于其冷淡神色,一时间竟没有人敢开口。

  他却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几乎与另一人重合。无论是挺直的脊背,紧抿的唇角,甚至是半敛双眸延伸出的眼尾弧线,都是那么的相似。

  花晚浓细心瞧着,悄悄觑了眼太后的神色,最终还是盖不过心里的担忧,开了口:“你……可要休息会儿?”

  胡樾迎上她的眼神,脸上寒冰消融,轻轻笑了笑,宽慰道:“无妨。”

  “可是你……”

  花晚浓一句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又开始不太平。胡樾脸上笑意瞬间消失,迅速分派人选在殿中保护,而后握紧手中剑,推门出去。

  门被推开的瞬间,刀剑撕开皮肉的声音似乎进在耳边。透细长的门缝,花晚浓匆匆一瞥,甚至还没细看,那打开的缝隙就已经被合上。

  瞥见殿外的那瞬间,花晚浓以为自己看见了炼狱。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喧嚣再一次平静下来,花晚浓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的让人发慌。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出现人影,而后吱呀一声,胡樾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几位于其在这里坐着,不如去后头休息会儿。”他扶着门框,又控制不住的咳了几声,“总也比在这里坐着好。”

  太后与娴妃没有动作,胡樾咳了许久终于止住咳嗽,哑声道,“待会儿胡人倘若施以流箭,这里不安全。”

  他说的恳切,花晚浓转头看向太后:“今夜疲惫,我扶您去后头歇歇吧。”

  太后年纪不轻,精力早已不足。此时不过硬撑着,已是有些吃不消了。

  “您别操心了,去睡会儿。”花晚浓搀扶着太后站起来,又对娴妃说,“您也与我一同去吧。”

  “不用担心,”花晚浓将二人带到后头的偏殿,又亲自收拾了枕榻软靠,扶太后躺下,而后轻声说,“您睡一觉。睡醒以后,殿下就已经把所有事解决了。”

  “您也休息吧。”花晚浓看了下娴妃,顿了顿说,“我去前头看看。”

  娴妃欲言又止,最后道:“小心些。”

  花晚浓微露笑意,宽慰道:“且放下心睡一会吧,我知道的。”

  前殿。

  胡樾长出一口气,“待会两队换岗,现在都趁机歇歇吧。”

  殿中渐渐弥漫起血腥气,胡樾拿起桌上的茶壶,抬眼环视四周,走到一位兵士身边,拿起剑从衣上割下一块长布条,蹲下。

  “忍着点。”倒出些水略微冲洗了一下,胡樾小心的将布条从他的腋下穿过,一圈一圈的将裸露的见了骨的伤口扎紧。鲜血涌出,瞬间沾满了布和胡樾的手。那兵士面容扭曲,极其痛苦的兀自强撑着不去哀嚎。

  胡樾手上动作不停,淡淡开口:“你今年多大了?”

  “再,再过三月就二十四了。”那兵士痛的呼吸都不稳,咬着牙挤出答案。

  胡樾道:“二十四,那我还得称你声大哥。”

  兵士顿时瞪大眼,似乎连痛都忘了:“这可使不得!”

  胡樾笑了:“娶妻了不曾?”

  他尚未答,身边人已经开口:“别说家室,连千金都有了!”

  “小孩子想必可爱的很。”胡樾将布条牢牢系紧,“我那里还有些西域的小玩意儿,等过些日子我拿给你,回去送给孩子玩罢。”

  “还有谁受伤了?”他包扎完后问。

  一群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伤。胡樾一块一块的撕下布条,将一身长衣撕的破破烂烂。一壶茶用光了大半。

  花晚浓怔怔的站在角落,竟不知该不该往前走。

  逐水阁。

  空落落的一个院子。尤桓走到这里,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没人?”他问。

  其实也并非真的没人。听到他们的声音,忽的有一人出现在墙边,禁军打扮。

  “你们……”那人并不认识花晋,却认得出花晋身后的士兵衣着,“这是……”

  “我是花晋。”花晋道,“逐水阁里的人还在?”

  “嗯。”那人正是胡樾派来的队长,“胡樾将军让我过来……看着容妃。”

  “胡樾?”花晋有些疑惑,却并未追问,又道,“这里怎么如此冷清?”

  那人摇头,神色亦有些迷茫。

  花晋与尤桓对视一眼,留其他人在外头守着,两人单独走进逐水阁。

  一位宫女都没有,静的吓人。

  烛火点的并不太旺。穿过门,里头隐约有人的影子,晃晃悠悠,似乎随时要散。

  那女子背对着他们,坐在窗前。发觉有人来也没有回头,只淡淡问:“谁?”

  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容妃慢慢回身,终于看清来人。

  “你们是谁?”她站起身,挑亮烛火。

  尤桓看清她的脸。不施粉黛,是一种很清丽的美。

  年少的记忆已经不清晰,尤桓甚至想不起赫连素的脸。只记得在记忆里,阿姊是很漂亮的。母亲也是。

  他忽然生了恨。

  花晋常年在外,纵使偶回京城,也并不与公侯王爵相接触。

  容妃不认识他,只能从他的眉眼中猜测:“阁下是……”

  “花晋。”

  “那这位是……?”

  “你不认识我。”尤桓道,“但你认识我的阿姊。”

  他道:“她叫赫连素。”

  容妃一顿,而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是说……十二公主?!”

  她喃喃道:“你是圣女的儿子?!圣女居然还有另一个孩子?!”

  尤桓冷笑道:“你们不知?”

  容妃道:“圣女族若是知道,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尤桓脸色阴沉的可怕,容妃却仿佛不觉,只继续道:“当初圣女族为了追杀你母亲,不知花费了多大的心血人力。倘若知道还没处理干净,你说她们会如何?”

  “我母亲同样也出身圣女族,你们却下此毒手!”尤桓握紧拳头,“娘亲与阿姊凭什么被这么对待!”

  “你母亲!前代圣女!赫连云珠!”容妃忽然大声打断尤桓,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她的身份比族长还要尊贵!倘若不是犯下了无法原谅的错,族人又如何会不记代价想要杀了她!”

  “你母亲!”容妃走到尤桓面前,目光逼视,“她既已入宫做妃,却仍然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最后甚至与别人私奔!”

  “我圣女族几乎全为女子,势单力薄,世代偏居圣山,就因为她,差点惹上灭门之祸!”容妃道,“圣女不得出山,这是祖辈定的规矩,她却偏偏不守!非要跟着男人偷偷出去,最后又在外头招惹了阿罕王!为了逼她嫁,阿罕王拿全族性命威胁,族长也是真的没有办法,可你母亲却因此恨毒了族人,觉得是我们的错。”

  “就算进了宫也不安分,有了孩子也是一样。对阿罕王冷冷淡淡不理不睬,她顺了性,我们却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过了些年,公主也出生,原本大家以为她终于安分了,谁知突然传信说圣女和公主死在了一场大火里!族长察觉到事情不简单,立刻赶往都城。谁知还没查出事情,却被左贤王威胁!”

  “左贤王告诉族长,圣女根本就不是死于大火!而是故意策划!为了与别人私奔!族长一开始并不信,直到左贤王将那个男子带到族长面前。”容妃胸口起伏,“那个男人,就是圣女早先便与之有染的那位!”

  “证据确凿!族长也无法欺骗自己。左贤王趁机要挟我圣女族,让我族人听从他的派遣,倘若做的好,他便帮我们追查圣女下落,并隐瞒阿罕王;若我们不同意,他便要将事情全盘告知,将我全族置于死地!”

  “族长答应了。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容妃直直的看向尤桓眼中,“不惜一切,杀了圣女和公主。”

  “这事圣女做的太过,谁都保不住她。”容妃冷笑道,“你认为圣女无辜,难道无辜被牵连的族人有罪!”

  她这一番话完全颠覆了尤桓的认知。他还依稀记得母亲温柔和善的模样,还记得那双手和怀抱的触感。

  他如此的恨,那么恨,现在却忽然告诉他,一切事都是有因才有果?!

  自己的母亲该死吗?当然不,绝不。

  那圣女族的人就该去死?

  尤桓已经混乱的无法去想这些,甚至在心里下意识的排斥容妃说的这些话。

  一定都不是真的。母亲一定还是那个善良温柔的母亲,而圣女族是邪恶和恐怖,是他的敌人,是他需要去恨的对象。

  对,一定是这样。

  花晋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而后看向容妃,忽然问:“你恨她?”

  “她?”

  容妃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花晋所指是谁,大方承认,“对,我恨她。”

  “我恨不得亲手杀了她!”容妃静了一瞬,而后突的爆发,“她想和别人双宿双飞,想去找死,凭什么用我娘的命来陪葬!”

  “我娘照顾了她这么多年,甚至比对我还用心,最后就换来一个被活活烧死的结局?!”

  “光祸害我娘还不够!还要我赔上一辈子!”容妃眼神剜向尤桓,“这就是你的娘!”

  她说着忽然察觉到什么,快步走向尤桓,伸手就往他脸上抓。花晋立刻护住尤桓,“做什么?!”

  “你……”容妃依旧看着尤桓,神色惊疑不定,“你这模样,也就十七八……当年赫连云珠为何会如此突然的设计私奔?”

  对上尤桓的眼睛,带着些奇异的畅快和恶意,甚至有着一丝同情,“是了。我原以为你也是阿罕王的,如此看来……”

  她哈哈大笑起来,“如此看来,你的父母真是绝配!一个懦弱一个自私!都是命啊!”

  尤桓气疯了,推开挡在身前的花晋就要冲到容妃面前。

  “冷静点,尤桓,先别冲动。”花晋抓住他的胳膊,小声道,“让她把所有事说完。”

  尤桓喘着粗气,浑身颤抖,最终还是听了花晋的话。

  花晋皱眉看着容妃:“纵使圣女与你们有恩怨,赫连素呢?为何一定要杀了她?”

  容妃冷笑:“不杀了她,留着把柄让圣女族几代人都受左贤王威胁?花晋,你父亲那样的人物,难道没有交过你,斩草要除根?”

  “我阿姊死在你手上,你竟然毫无愧疚?”

  “死在我手上?”容妃笑容渐渐收了回去,“我这辈子只杀了一个人。十二公主?她还不够分量。”

  “再者,你和我谈愧疚?”她静静的看着尤桓,“我母亲的惨死,我们族人的尊严被践踏,赫连云珠愧疚过吗?!”

  “我知道你恨我。”该说的基本上已经说完,容妃像是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平静的说,“就算你现在杀了我,我也会说,你母亲该死。我没有对不起她,只有她欠我们的。我只对不起一个人。”

  房中似乎还有回声,实际却静的可怕。容妃转头看向窗外,忽然说:“天快亮了。”

  外头的天色不知何时,已不再像深夜一般阴沉黑暗,虽然仍旧暗淡,却依约透出些许明媚和浅淡的色彩来。

  她开口道:“晚上下了一场急雨。今天是个好天气。”

  雨水浸润泥土,将所有花草绿叶洗的葱翠。呼吸间能明显感受到空气的潮湿,其中还夹杂着浅淡却悠长的土腥气,颇有些缠绵意味,不算难闻。

  枝叶依旧舒展,挂着一串一串的水珠。

  花落了不少。

  “其实从这里看,外头不远处是一片桃花。”容妃背对他们,“只是可惜了,现在天色暗,看不清楚。”

  “今夜整个宫里火势纵横,我这逐水阁位置不算偏僻,能躲过这一场,也是幸运。若真是被卷入火中,这些景致便当真可惜了。”

  她低头描摹着袖口上的花纹,低声道:“其实原本逐水阁是没有桃花的。”

  “只有御花园才有。那里有一大片桃林,每年一到入春时节,一树一树的开,当真好看。”

  “我喜欢桃花。这种花,塞外是没有的,只有大梁有。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花了。”

  “他说桃花和我很像。他说我衬的起桃花。”

  “他让人将桃树移到逐水阁来。桃树难活,这些却都在第二年开花了,甚至比御花园的还要好看。”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近乎耳语:“他说,桃花再艳丽,总也不及我美。”

  容妃慢慢走过去,伸手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物件,而后转身看着他们。

  尤桓警惕的看着她的动作,随后视线落在容妃脸上,却忽然愣在原处。

  就见容妃不知何时,竟是泪流满面。

  虽是无声,泪水却一颗一颗的落下来。她面容极哀伤,嘴角却绽开笑容,一步一步走到尤桓面前。

  “我不知道你今日为何会出现,想来是天意。”她手指摩挲着手中物上的纹饰,忽的抓住尤桓的手。

  尤桓没有料到她有这番动作,动作顿了顿。容妃却是发了狠的,硬生生将那东西塞进尤桓手中,而后拔下上头的外壳扔到地上。

  她双手紧紧的抓住尤桓的左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尤桓这才看清她塞到自己手中的物件——那是个匕首。

  匕首不大,柄上雕着繁复的花纹,上头或许还镶嵌了玉石珠宝。他的手被容妃死死捏住,手中硌在柄上,微微的疼。

  刃朝着容妃,她看着尤桓,似乎浑然不觉危险,脸上带着笑说:“总是要到这步。若是由你来,有缘由也有结果,也算不错。”

  说完,不待尤桓反应,容妃抓着他的手,猛然将匕首刺向自己。

  鲜血涌出来的瞬间,尤桓脑袋一空。他甚至感觉到匕首插入心脏时的跳动,忽然慌了神,只想将手松开。

  半身衣装瞬间鲜红无比。容妃喘着粗气,带着血沫的声音沙哑却柔和,“别害怕。”

  她看着尤桓说:“放下吧。以后好好活着,都过去了。”

  她说完后想将匕首□□,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尤桓握着匕首,满手血红,楞楞的看着容妃倒在地上。

  不一会儿,她身下红色渐渐蔓延开来。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合上。嘴角的笑还在,胸口已经没了起伏。

  手中匕首坠落,尤桓茫然的看向花晋,仿佛一个做错了事不知所措的孩子。

  花晋伸手将尤桓揽进怀中,低声道:“结束了。都过去了。”

  烛火剧烈跳动几天,而后化成一缕青烟就此熄灭。房中失去一道光线,然而也不过只是稍暗了一息。随后天光乍破,云雾撕扯成团高悬于空,终究抵挡不住,在日色之下无所遁形,轰然粉碎;金光万丈,从云间射出直入天地,一瞬间,千里山河尽披朝霞。

  晴朗。

  尤桓看着窗外,喃喃道:“天亮了。”

  天明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批了。

  胡樾已经近乎麻木。灵魂仿若从□□中抽离开来,他早已感受不到疲倦、劳累和痛苦,有的只是脱离□□的麻木。

  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直到此时此刻,胡樾还紧握着手中的剑,连一丝多余的颤动都没有。他的背依旧是那么直,嘴角的弧度也没有更改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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